“沃德利,”我说,“你看上去很邋遢。”可是,我的话音颤抖起来,使我想表达的意思变弱了许多,我是想让他知道我并不怕那支枪。
“我刚才,”他说,“埋了个人。”
天上的云走得很快,淡淡的月光时隐时现。即使这样,我仍能看清楚,他身上沾满了湿漉漉的沙子,就连头发上、眼镜上都是。
“咱们在防波堤上散散步吧。”他建议说。
“这很难办到,”我告诉他,“我踢斯都迪时把脚弄伤了。”
“是的,”沃德利回答说,“他认为是你踢的他,他感到很生气。”
“我等着他今天来找我。”
“我们再也不会看见他了。”沃德利说。
他把枪筒轻轻地摇晃了一下,好像是让我坐在屋里最舒服的那把椅子上。我往前走了几步,他跟在我后面。
这段路可真不好走。防波堤顺着沙滩、沼泽地和海湾延伸,有一英里多地。防波堤顶部有的地方很平,但有时你不得不跳过四五尺宽的小沟,再不就得挑好道走。天又黑,再加上我身上的伤,我们走得很慢,可他几乎并不介意。在我们身后,商业大街上偶尔有辆小汽车驶过,向转弯处开去,不是到普罗文斯敦酒家就是继续往前开,穿过沼泽地,上了公路。我们沿着防波堤走了几百英尺后,这些车子就离我们很远了,车灯看上去好似海上的船灯,离我们很远,很远。
潮水还很高,但已经开始退了。防波堤的巨石高出水面八九英尺。脚下是从沼泽地那边涌回来的海水,流经防波堤时发出轰轰的响声。我大脚指头和肩膀一阵阵隐隐作痛,但我只好挺着。如果我的生命就将在这没有尽头的防波堤上结束,那倒没什么,还有比这更糟糕的地方。我仔细听着海鸥那不安的扑打声,对我们这种夜间“散步”不满地叫唤着。在晚间,这种叫声可真够响亮的!我感到似乎能够听到水湾里大叶藻的晃动声和海绵动物在牡蛎壳上吃东西的声音。海浪上下波动使漂浮在水面上的杂物与小浪花轻轻地拍打着防波堤的石头。这是个没有风的夜晚。要是没有十一月的寒气的话,宁静的海面会让人以为现在是盛夏。但不是,这无可争议的是晚秋的夜色!北方的寒冷充满了宁静的夜,它告诉我们,在永恒之中,充满魅力的王国是冰冷而寂静的。
“累了吗?”他问道。
“你想一直走到头吗?”
“是的,”他说,“我事先告诉你一声,过了防波堤,你还得走上半里地的沙滩。”他向左指了指,可能是在防波堤与一英里地远以外的灯塔中间那个地方。灯塔坐落在科德角海滨外滩的末端。那片沙滩上没有人家,也没有正式的路,只有四辆交通工具可并排走的小道。十一月的夜晚,那儿非常静。
鬼城曾经在那儿兴隆一时。
“那可够远的了。”我说。
“看看,你是不是能走完。”他回答说。
他离我有好几码远,这样就用不着用手端着枪。当我碰到难走的地方(有一两个斜坡因为潮水的流动变得很滑),他只是站着不动,等着,直到我走了过去,他才肯迈步。
过了一会儿,我感到情绪又上来了。在这危急关头,车的消息并不重要。我的大脚指头,不管是断了还是没断,似乎能动弹一点儿了,受伤的那条左胳膊上下动几下也不疼了。除此之外,我一点也没感到害怕。尽管我在监狱里对沃德利有了点儿了解,我并没把他放在眼里,我毕竟在被开除那天,看到他哭了,另一方面,我不想做些野蛮的动作以刺激他勾扳机的手指头。年轻时他的确是很危险的。
走完了一大半路以后,我要求休息一会儿。他点了点头,坐在离我十英尺远的地方。我俩坐得不算太远,可以交谈。现在,他把枪握在手里。就是在这儿,他很快地告诉我一些细节。他想跟我谈谈。
简述一下就是:尼森死了。斯都迪死了。贝思和博洛·格林离开了镇子。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我问。
“博洛杀斯都迪时我在场。而且我肯定看见贝思和博洛离开了镇子。嗯,是我给了他俩钱。他们是坐你砸坏的那辆车走的。都是她的车。”
“他们到哪儿去了?”
“贝思想到密执安州(密歇根州)去看父母。很明显,他们是想隐居在查尔瓦科斯。”
“博洛可以在查尔瓦科斯大出风头了。”
“漂亮的黑人除了在新港以外,到哪儿都受欢迎。”他绷着脸说道。
“难到贝思没想想蜘蛛吗?”
“我告诉她,说他把她给遗弃了。她似乎没感到惊慌失措。她说,她打算把房子卖了。我想她一直在想密执安。”
“她知道斯都迪死了吗?”
“当然不知道。谁能告诉她呢?”
我试图用得体的方法问他下一个问题。好像我一直和一个陌生人谈话,并且刚刚给他讲了个波兰笑话。现在,我想问,“你是不是有机会变成波兰人?”所以,我以相当中肯的语调问道:“你知道谁杀了蜘蛛?”
“要是你想知道的话,那就是我。”
“你干的?”
“很贪婪。”沃德利说。
“你是不是想敲我的竹杠?”
“对。”
“我可以问问这是为什么吗?”
“蒂姆,我认为你近来跟人脑袋有牵连。至于尸体,你知道,是蜘蛛跟斯都迪处理的。”
我冒险猜测了一下。“是他俩埋的尸体?”我问。
“那两个女人。”
“埋在哪儿啦?我想知道。”
“我俩就到那儿去。”
“那可太棒了。”
我们都不吱声了。
“就在鬼城那儿。”我说。
他点了点头。
“你知道鬼城的事儿吗?”我问。
“当然。帕蒂·拉伦告诉我的。她离不开那个地方。遗憾的是,她的尸体分散得太远了。”
“从她的角度看,是这样。”
“她的脑袋在哪儿?”沃德利问。
“在海底。我就知道这么多。不是我亲手干的。”
“反正我不想帮她这么大个忙,”他说,“把她的脑袋跟身子接上。”
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
“斯都迪和蜘蛛都埋哪儿啦?”我问。
“不远。我把他们埋在一块儿了。两女两男。他们彼此离得很近,所以如果灵魂升天时他们会互相帮助的。”他忽然感到想笑,但因为他没笑出声来,所以我们俩谁都不会认为我会跟他一块笑出声来。
然后,他举起枪,朝天上放了一枪。“嘭”的一声,就像个吹鼓了的纸袋被突然拍破时发出的声音一样,没什么可值得庆祝的。
“你放枪干吗?”我问。
“太兴奋了。”
“噢。”
“我感觉很好。我把该埋的都埋了。干得不错。”
“博洛没有帮你一把吗?”
“当然没有。我把他和贝思打发走了,这我刚才告诉你了。他太操蛋了,不能让他在这儿久待。我告诉你他很强壮,他用手把斯都迪给杀了。把他给勒死了。”
“在哪儿?”
他的脸上似乎浮现出一种邪恶的神色。我说的是似乎,因为我在月光下看不清楚,但我感到他是故意不回答这个问题,这样会让他感到很愉快。
“你为什么想知道那件事?”他终于开口说。
“好奇。”
“求知的欲望可真强烈啊,”他说,“你以为,如果我把你给杀掉了,我不是说我想或不想——说老实话,我没有理由——你以为,如果我回答了你提出的几个问题,你到那个黑暗的世界里就能够更好地武装起来吗?”
“是的,我想我的确是这么感觉的。”
“太好了,我也是。”他狡诈地一笑,“这全都发生在普罗文斯敦的森林里。斯都迪在离公路不远的地方有个窝棚,孤零零的一间小房。我们吵了起来。”
“你把那两个家伙打死后,领着博洛去拜访贝思。”
“是的。”
“他和她走了。就是这样吧?”
“昨晚他们俩待在一起。很明显,在你离开博里格后,她跟他玩得很开心。所以,我催促他们一块儿去旅行。”
“但博洛干吗要杀斯都迪呢?”
“因为我事先告诉他了。”沃德利点了点头,“我说,斯都迪杀了帕蒂·拉伦,并把她的尸体喂他的狗了。”
“我的上帝呀。”
“斯都迪一条狗也没有。”沃德利说,“据我所知。但你会想到,他能干出这种事来的。这小子是条野狗。”
“可怜的斯都迪。是他杀死了帕蒂·拉伦吗?”
“不是。”
“谁干的?”
“可能过一会儿我会告诉你的。”他显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我觉得他的枪口可能会低一点儿了,但没有,一点也没有。它一直对着我。那圆圆的枪口产生的效果就像检察官眼睛上的两个高光点一样有力。
“我看,”最后我嘟哝一句,“咱们该走了。”
“嗯。”他说,然后站了起来。
我们继续往前走。
“我可以再问你几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
“你是怎么把这两个家伙的尸体弄到鬼城的?”
“我把他俩塞进我车子的行李箱里,然后把车开到我租的那幢房子那儿。那幢房子地处滩角。那儿没人。所以,我没费劲儿就把两具尸体拖到我船上,是在白天干的。”
“尸体不沉吗?”
“我看来真没劲。”
“你以前身体很弱。”
“蒂姆,我现在是在做工抵补。”
“我应该干。”
“可能,你必须要干。”
“你用船把尸体运到鬼城,然后就把它们埋了?”
“只是那两个小子的尸体。实际上,我一开始就该干埋人这个活儿。我要不把那个小活儿分派出去,蜘蛛和斯都迪不可能会屡屡对我施展这样的手段。”
“但无论如何,你在把他俩埋了后,又把船开回到滩角那幢房子那儿了吧?”
“是的。”
“然后,信号发送器就把你带到了我这儿?”
“不,你把我的信号发送器给扔了。”他又一次令人费解地笑了笑,“我是碰巧遇上你的。”
“那可够可怕的了。”
“我喜欢这样,”他说,“这可能是天意。”
“是的。”我说。
“你有记忆幻觉吗?”他问,“这种能力总跟着我。我琢磨我们是不是不止一次不在同一个环境中了。也许,下次我们应该干得更好一些。”
“我可不知道。”我说。
我们继续朝前走。“我得承认我在找你的车。”他说。
“我到处转悠,终于看到了你的波其车。”
“我说不好这叫我感到高兴还是忧伤。”我回答说。可能是天意,但我不得不表现出病人在手术前那种愉快的幽默感。
我们继续往前走,谁也没吱声。在我们下面,水面粼光闪闪。我思索着浮游生物的发光活动,但脑袋里空空的,什么新玩意儿都没有。我们来到前进道路上最深的一个裂沟。由于我跳不过去,我只好顺着边上的小石头往上爬,结果把手划了个口子。听到我的咒骂声,他以同情的语调说:“让你走这么远可真够狠心的了,但这很有必要。”
我们继续往前走。走啊,走啊,最后只是双脚有节奏地一个劲儿地往前挪动。所以,我根本没有注意到,我们已经来到离我们的出发点有一英里地远的另一个海岸了。现在,我们离开防波堤,沿着海湾沙滩的最后一个海湾走着。脚踩着湿乎乎的沙子,冰凉冰凉的。但渐渐地,海滩变干了。月亮躺在云朵里,四周很黑,每走一步都得很小心。在沙滩上,不时会遇到旧船板,硬邦邦地躺在那儿,像一具具尸体,月亮似的发出淡淡的银光。你可以听到退潮声,惊飞的矶鹞的尖叫声,螃蟹爬的沙沙声和地鼠的叽叽叫声。我们的脚踩在牡蛎壳、尖嘴蛤壳、空帘蛤、贻贝和油螺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在被踩碎时,这些钙质的东西能发出多少响声?干枯的海草和果囊马尼藻在我们脚下像花生壳一样发出嘎嘎的响声。在逐渐退去的潮水上面,黑乎乎的海港浮标显露出来。
我们大约走了半小时。在水边,粉色的水母和月水母懒洋洋地浴着月光,好像太阳光下的肥胖女人。人们称为美人鱼头发的海草被冲到了岸边。我在潮水边上湿乎乎的粼光闪耀处走着,好像我生命的最后几束光线可能要和这些冷光溶在一起似的。
我们终于来到了目的地。那是一条沙地,和其他沙地没什么两样。他用手指了指一小块低洼沙地。这块沙地穿过一片高草,一直通向海滩洼地。如果你坐在那儿,根本就看不到海湾。我试图告诉自己我现在是在鬼城的沙地上,但我怀疑,鬼魂们是不是在这儿定居。在我们面前,光秃禿的,一片漆黑。在这片沙滩上,风一定会很厉害的。我想,鬼魂乐意群聚在一个世纪前漂向商业大街的那些小木房子附近。
“帕蒂的尸体就埋在这儿吗?”我终于开口问道。
他点了点头。“我看不见我把他们埋在哪儿了,是吗?”
“是的,光太暗了。”
“在大白天也看不见。”
“那你是怎么知道他们埋在哪儿的?”
“根据他们和这些灌木的位置来断定。”他说,用手指了指低洼地边上的几株植物。
“似乎不太清楚。”
“你看见那个翻过来的马蹄蟹壳子了吗?”我点了点头。“再仔细瞧瞧。我往里面放了块小石头,这样它就不会动了。”
在这昏暗的月光下,我根本没看见,可我假装看见了。
“帕蒂·拉伦,”沃德利说,“就埋在那个蟹壳下,杰西卡埋在她右边四尺远的地方,蜘蛛埋在她左边四尺远的地方。斯都迪在蜘蛛左边四尺远。”
“你选好埋我的地方了吗?”这是我想说的一句话——这是勇敢的病人冲动时最起码的要求——但我并不相信我的声音。我感到嗓子有点沙哑。真有点荒唐,现在,在临死前,我的心情就和我在高中第一场足球赛发球前的心情一样。确实,我的心情没有我在金手套大赛第一场比赛时紧张。是不是生活把我的心冻成冰了,或者我还在严密注视,准备抢他的枪?
“你为什么要杀死帕蒂·拉伦?”我问。
“别那么肯定说就是我干的。”他回答说。
“杰西卡是谁杀的?”
“噢,不,劳雷尔在性格上有些严重缺点,但我绝不能杀她。”他用没拿枪的那只手摆弄着沙子,好像是在苦思着下一轮该说些什么。“听着,”他说,“我想我还是告诉你吧。”
“我希望你能这样。”
“这又有什么关系?”
“正像我说的那样,有关系。”
“要是你直觉真准的话,那就甭提多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