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再转念一想:不,哪有这样的事呢,在海外作战,丢失装备是不用赔钱的。他又忍不住想笑了。这话将来回去告诉爹,那真是太逗了。他觉得父亲的面容一时仿佛就在眼前。内心,总有个声音在撺掇他,要他壮壮胆子探出头去看看。他就战战兢兢挺起身来,因为他不仅担心会见到敌人,也生怕裤子上的污迹会愈弄愈大。
托格略和里奇斯仍然深藏在自己的单人工事里没有露头。汉奈西疑心起来:别是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吧。他就喊起来:“托格略!托格略下士!”可是喉咙里只是咯咯地响了几下,哑不成声。一听没有回音,他也不想一想会不会是人家没听见,就认定自己已是落得只身一人。这样孤零零呼救无门,他吓慌了。他猜不透他们俩到哪儿去了。他以前从来没有打过仗,把他丢下不管,这也太缺德了。汉奈西觉得自己是给人抛弃了,心里感到委屈起来。丛林里望去阴沉沉一片,凶险莫测,宛如天空中布满了黑压压的雷云。他突然一横心:这个地方不能再待下去了。他就翻身出了坑,抓起步枪,离开了工事往外爬去。
“汉奈西,你哪儿去?”托格略忽然从坑里露出头来,大声喊道。
汉奈西一惊,说话都傻里傻气了。“我找大伙儿去啦。不得了,我把裤子给屙脏啦。”临了还打了个哈哈。
“快回来!”托格略又大声喊道。
小伙子望了望自己的工事,觉得回去是办不到的。那里平沙一片,无遮无盖。“不,我得走!”说完索性拔脚奔了起来。他又听见托格略喊了一声,以后可就只听见自己喘气的声息了。冷不丁他发觉裹腿之上裤腿管里鼓鼓囊囊有个东西溜来滑去。他就手忙脚乱地把裤腿管死命拉出来,屎块落了地,他才又继续往前跑。
汉奈西跑过挂登陆信号旗的地方,看见那个海军军官趴在紧靠丛林的一条小沟里。就在这时迫击炮突然又接连几响,紧接着是一挺机枪开了火,听起来距离很近。还爆炸了几颗手榴弹,响而不实的轰轰几声,好像拍破了几只鼓满了气的空纸袋。他心里想:“这帮打迫击炮的日本人已经有人在对付了。”刚想到这里,就听见迫击炮弹吓人的呼啸声向他直扑而来。他身子打了个小小的回旋,便一头仆倒在地上。他大概是先感觉到一阵天崩地裂,然后才让一块弹片把脑袋一劈两半的。
一直到大伙儿回来找托格略,雷德才发现了汉奈西的尸体。海滩那一边有个留作后备的连队,掘了一条锯齿形的长壕,布朗他们就在那里躲过了一顿炮击。后来消息传来,说是打迫击炮的那伙日本兵已被歼灭,布朗才决定回去。雷德不想跟人说话,所以不知不觉走在头里。顺着海滩一转过弯来,就看见汉奈西脸朝地下,仆在沙里,钢盔上好深一道裂缝,脑袋底下一小摊鲜血,一只手手掌朝上,指头弯拢,好像想抓住什么东西似的。雷德看得很难过。他是喜欢汉奈西的,不过这种友爱的感情,其实他对排里很多弟兄都有——其中还含有一定戒备的成分,因为他已经估计到可能会有这样的结局。雷德感到不安的主要原因,还是因为他想起了那天晚上他们俩一起坐在甲板上,遇到空袭,汉奈西没有忘记把自己的救生带吹饱了气。想起当时的情景,雷德不禁感到一阵惶悚,仿佛这才发觉原来那天夜里他们的背后还有个人——应该说是有个神灵——在那里冷眼看着,呵呵冷笑。以为不该有什么框框管着的,原来还是有个框框管着啊。
布朗从后面走了上来,一脸不安的神色,呆呆地瞅着尸体。他说:“我留下他该没什么错吧?”他觉得还是少想为妙,别去考虑自己有没有责任。
“尸体是归谁料理的?”
“墓葬登记处。”
“我这就找他们去,请他们来把他抬走。”雷德说。
布朗沉下脸来。“咱们可不能走散啊。”停了一下,他忽然又怒气冲冲地说:“嗨,雷德,你今天很不像话啊,先是找人吵架,后来算是打了退堂鼓,现在又大发脾气,嚷着要把……”他看了看汉奈西,没有把话说完。
雷德早已又自顾自地往前走了。他暗暗打定主意,这一块地方他今天再也不来了。他啐了口唾沫,想把印在脑膜上的汉奈西那顶钢盔,以及那钢盔的口子里还淌个不停的鲜血,都随着这口唾沫一起吐掉。
队伍跟在他后边走去,到了托格略那里以后,就在沙地上各自动手挖起坑来。托格略走来走去,心情焦躁,嘴里一个劲儿地念叨,说他是叫过汉奈西,要他回来的。马丁内兹极力安慰他:“是啊,这不能怪你的。”这话马丁内兹说了总有好几遍。那松软的沙他挖起来又快又轻松,他的心情今天第一次平静了下来。汉奈西一死,他内心的恐怖就消失了。如今该太平了吧?
克洛夫特回来,听到布朗告诉他的消息,也并没有说什么。布朗松了口气,觉得自己也大可不必自责了。这件事他就丢过一边,再也不想了。
可是克洛夫特对此却闷闷地想了一整天。那天他们后来就在海滩上卸军需物资,他干着干着老是会不知不觉想起这件事来。他内心的反应,就跟当初他发觉老婆不规矩的那个时刻差不多。在刚发觉的一瞬间,愤怒和痛苦还没有来得及发挥作用,他只是感受到一种木然的激动,心头突突直跳,他只是意识到自己的生活已经起了不小的变化,有些情况是永远也恢复不了原样了。现在他又有了这样的体验。汉奈西的死,使克洛夫特眼前一亮,看到了一种具有无上权威的境界,人能有这样大的力量,他简直连想都不敢正经想一想。汉奈西的死整天萦绕在他的脑际,使他心里痒痒的,产生了种种奇异的梦想,仿佛还见到了种种大权在握的先兆。
[1]“斯德特”是一种扑克牌赌博,即所谓“沙蟹”。入局人数不限,每人先发一张暗牌,以后分四轮续发四张明牌。每次发过明牌后即下注。一人下注,其他的人也必须“跟进”(如数下注),否则即作“出局”论。到五张牌发满、下注完毕后,即摊牌决定胜负。一般的打法每人发五张牌,所谓七张头的“斯德特”则稍加变通,每人多发两张,即总共两张暗牌、五张明牌。
[2]澳大利亚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尚以“镑”为货币单位。
[3]一夸脱酒约有一公斤左右。
[4]在原文中,马利亚和马莉是一个词,所以这里要说“他的马莉”。
[5]“满把”,亦称“富尔豪斯”,即“三条头”加一个“对子”。
[6]指扑克牌中的“A”。
[7]雷德姓梵尔生。在本书中,侦察排士兵彼此都以姓互称,雷德·梵尔生则是个例外,因为“雷德”在俗语中意为“红头发的家伙”,这等于是自行提供了一个外号,所以大家也就都叫他雷德,而不叫他梵尔生了。
[8]1磅=0.4536千克。
[9]1码=0.9144米。
[10]相当于副排长,但仍是士官(军士),而不是军官。
[11]技术军士军阶高于二等上士,低于军士长,但不是所有军种、兵种都有的。
[12]相当于副班长。
[13]原文如此。应为生理学家。指的是巴甫洛夫。
[14]指男用避孕套。
[15]原文是M-one,一种半自动步枪的型号。
[16]在美国得克萨斯州南部,近墨西哥,是马丁内兹的家乡。
[17]1英里=1.609344公里。
[18]1英尺=0.3048米。
[19]小型登陆艇的前跳板放下时为跳板,拉上时即为船头板。
[20]1英寸=2.54厘米。
[21]西班牙语:老天爷啊!
[22]当时美国陆军建制,团部设四科,第四科主管军需补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