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恩发觉,他下舱跟他们聊了好一阵,这个梵尔生却始终没有跟他直接说过一句话。可威尔逊又为什么要跟他说这些呢?是拿这个来打掩护?侯恩觉得未必。威尔逊说话的时候口气总有点恍惚,像在自辩自解似的。威尔逊心目中并没有他,梵尔生看来还恨他。
算了,管他呢,他也不是非要跟他们接近不可。他伸了伸懒腰,轻轻打了个呵欠,说:“大家要沉住气。”
“是,少尉。”威尔逊小声应道。
雷德却没有搭腔。他依然是一脸气鼓鼓窝着火的神气,两道冷冷的目光盯着侯恩,看他回上舱面,又去站在驾驶舱里。
克洛夫特的短刀已经磨好了,趁侯恩还在跟威尔逊说话,他就慢慢往船头挤去,去躲在前跳板的后边。史坦利看到机会来了,也去挨在他的身边。在这儿谈谈还是不错的,因为地下虽然潮湿,幸得船头微微翘起,打进船里来的水花都流向船尾,前边是积不起水的。
史坦利说个不停:“真是,硬是把个军官安在咱们头上,也太不像话了。咱们这个排,谁带起来也比不上你,他们也早该委你当个官儿啦,你看如今这不成天下奇谈了吗?”
克洛夫特耸耸肩膀。侯恩调来排里,对他是个打击,打击之重,连他自己都不好意思承认了。他带领侦察排都这么多时了,现在突然说排里还有他的上级,他思想上实在有点扭不过来。今天侯恩都到了排里了,克洛夫特还是几次差点儿就要发号施令,亏得马上想起自己已经不是带队的了,这才没有贸然出口。
侯恩是他的死对头。克洛夫特虽然心里并没有起过这样的想法,可是从他的一举一动却分明可以看出他这种态度。他不假思索地认为侯恩调来是侯恩的过错,因而也就自然而然地对侯恩恨入骨髓。可是问题的复杂还不止于此。他又不能承认自己怀有敌意,因为多少年来军令早已成了他的命根子。对命令心怀不满,对命令拒不执行,在克洛夫特看来都是大逆不道的。再说,他就是有意见也没法可想。“没法可想就干脆别想。”是他仅有的几条处世原则之一。
他当下并没有接史坦利的话茬,不过心里还是乐滋滋的。
“我对人的性格还是有点研究的,”史坦利说,“我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敢说,这一趟侦察任务按说还是你来指挥的好,这个硬派给我们的什么少尉,他哪儿行呢?”
克洛夫特啐了一口。心想:史坦利真是个精灵鬼。当然他这都是存心拍马,不过一个人假如其他还可以,就只这么一点小毛病,那也不能说他坏。当时克洛夫特就应了一句:“嗯,难说。”
“就拿这一趟侦察任务来说吧,可不简单哪。不是个有些招数的老手,挑不起这带队的担子。”
“你觉得这趟任务怎么样?”克洛夫特轻轻地问。一阵浪花朝他们身上打来,他急忙把头一低。
史坦利估计自己只要表示愿意去干,并不埋怨,就能招克洛夫特的喜欢。不过他又知道回话必须非常谨慎。要是表现得太积极了,克洛夫特会不相信他,因为队伍里别的弟兄没有一个起劲的。史坦利抹了抹小胡子——他的小胡子还是稀稀拉拉的,尽管经常修呀理的,还是不太整齐。“这叫我怎么说呢,反正任务总得有人去完成吧?让咱们去干也好嘛。跟你说实在的,山姆,”他壮起了胆子说,“这话从我嘴里说出来也许会让你笑话,不过我觉得咱们给派上了也没有什么可懊恼的。闲荡久了也挺腻味的,是想弄点正经事儿干干了。”
克洛夫特摸摸下巴,“你是这样想的,嗯?”
“这话呢,我也不是碰上谁都愿意说的,不过我心里确实是这样想的。”
“唔,唔。”史坦利这是不无故意地摸着了克洛夫特的一个痒处。一个月来上面尽派他们筑路搬运,放几次警戒哨也都是区区小差,克洛夫特心里只盼着大干,早已把眼睛都盼红了。他觉得只要是大的行动,什么样的行动他都愿意去干。而现在派上的这个任务……想象起来要比他原先盼望的还伟大。他不露声色,其实内心急不可耐,只恨不能快些熬过这船上的几个钟头。他一下午都在心里反复琢磨后岛的地形,考虑上岸以后有哪几条路线可走。后岛荒僻,只有一张航测地图,不过他已经在心里都记熟了。
可是一想起队伍不再由他来带了,行动也不是由他来指挥了,他又觉得像是挨了一闷棍。
“对,是应该这样,”克洛夫特又接着说,“说真格的,卡明斯将军到底高明,想出了这条妙计。”
史坦利点点头,“大家伙儿总是嘀嘀咕咕,说自己要是当这司令的话就可以干得如何如何高明,他们哪里知道这当司令的难处哟。”
“我看就是这话。”克洛夫特转过脸去看了看别处,突然用胳膊肘捅了一下史坦利,“看哪!”他是在瞧威尔逊跟侯恩说话,瞧得心里有点儿妒忌。
史坦利不知不觉也学着克洛夫特的用语了。“你看,威尔逊老兄会不会在灌他迷汤?”
克洛夫特轻轻一声冷笑:“嘿,谁知道,他最近懒得很。”
“不知是不是真的有病?”史坦利是怀疑的口气。
克洛夫特摇了摇头。“这大个子你一分一毫推他不动,也一分一毫信他不得。”
“平时我冷眼注意他,我也有这样的感觉。”史坦利心情愉快。布朗老是说谁也别想跟克洛夫特合得来,看来他是不懂这个诀窍。克洛夫特人还是不错的,只是跟他接近方法一定要对头。能够跟自己的上级士官交上知心朋友,可好着咧。
不过史坦利跟克洛夫特说话的时候内心始终十分紧张。他刚来侦察排的那阵子,跟布朗说起话来也是这样的心情,但是现在这种紧张的心情却换了对象。史坦利对克洛夫特说的话没有一句不是有其用意的,可又句句都是自然而然顺口而出。他从来没有转过念头,说是对克洛夫特随声附和是上策。倒是话儿出口的时候他相信自己说的都很在理。史坦利的脑子转得比舌头更灵、更快,所以他有时候话一出口,自己听了也差点儿一愕。“嗯,威尔逊这人是有点儿怪。”他临了还咕哝了一句。
“唔,唔。”
可是史坦利忽然觉得心头一沉。他现在再跟克洛夫特好上,恐怕已经为时太晚了。排长都派下来了,跟克洛夫特好还有什么用?他之所以看着侯恩觉得可恨,原因之一就是他本来希望上头会提拔克洛夫特当少尉排长,这样自己也许就有机会可以补上他的空缺。他不信马丁内兹和布朗有谁当得了排里的当家上士。不过他这个当上士的想头其实也是朦朦胧胧的,因为他的胃口还大着哩。史坦利心目中并没有一个专一的目标;他的愿望总是模模糊糊的。
克洛夫特和史坦利俩说着说着,双方感到有点同病相怜,彼此觉得距离接近了。克洛夫特对他还有了些好感,心想:史坦利这小子倒还不坏。
登陆艇接连受到几个浪头的冲击,脚下的甲板一阵抖动。太阳已快沉到水平线下,当空浓云密布。天有一点点冷了,他俩就凑近点儿,点支烟抽抽。
加拉赫也挤到船头上来了。他悄悄地站在他们旁边,那瘦了不少的筋筋节节的身子在微微哆嗦。他们一起听着船底海水的搏击。加拉赫嘀咕了一声:“刚才还觉得挺热的,一下子就冷了。”
史坦利对他笑笑。加拉赫死了妻子以后,史坦利觉得对他必须注意些态度,这可是件麻烦事儿。论他的本心,他对加拉赫是只有瞧不起的份儿,只觉得这人讨厌,看见了就感到浑身的不自在。不过他还是招呼着说:“觉得怎么样,伙计?”
“没什么。”其实加拉赫心中是闷闷不乐。这阴暗的天色使他心情凄楚:马莉一死,他对气候的变化就特别敏感,他现在往往会突然心头一沉,无端一阵轻微的伤感,眼泪就忍不住要夺眶而出。他已经不觉得内心还有什么意愿,奇怪的是他也已经不觉得有什么辛酸;从外表上看他火性还是不减,有时还会发作,把人骂个狗血喷头,不过雷德、威尔逊,还有另外一两个弟兄,却早已看出了他的变化。他紧接着又是轻轻的一声:“没什么,我很好。”史坦利的慰问叫他有气,他看得出那是虚情假意。加拉赫的眼睛现在亮得多了。
他自己也莫名其妙:挤到他们身边来干什么呢?想要回到自己的床位上去,却又觉得还是这里暖和。船头颠啊晃的,脚下起伏动荡,他的牢骚又上来了。“挤得像他妈的沙丁鱼似的,要在船里待多久啊?”他愤愤地骂道。
克洛夫特和史坦利停了一会儿以后,又谈起这趟侦察任务来了,加拉赫听得反感,冲口说道:“这一趟去会撞上点啥鬼名堂你们就知道啦?咱们能保住吃饭的家伙回来,这鬼运气就算满不错了。”话一出口马上又后悔了,而且还有些害怕,心想:这骂人的脾气我一定得改一改。加拉赫收到妻子的最后一封信已经有一个多星期了,这一个多星期来他一直想要痛改前非。他相信骂人是罪过的,他怕再有报应临头。
一听克洛夫特他们谈起任务,他本来就吓坏了,骂了两句粗话,心里又添上了后悔。加拉赫恍惚又看见了自己打死在战场上,他顿时感到背上火辣辣的一阵灼热,针刺般的生疼。眼前还出现了给克洛夫特一枪打死的那个日本兵,依稀还躺在那青青的小山沟里。
史坦利没理他。“假如山口过不去,依你看那就怎么办好呢?”史坦利觉得这一切他心里都应该有个底,说不定这侦察排到头来还得由他来指挥呢。此去什么样的不测都保不定会发生。不过他巧妙地绕过了这个问题,只是抽象地假定遇上了不测,至于会死了谁,那就尽力回避,不去想了。
“我倒有句话想教教你。”克洛夫特说。这话从他嘴里吐出来觉得好陌生,开导人的事他可是从来不干的。“在部队里,一个办法行不通,千万千万换一个办法干。”
“那你的意思是说,要翻过大山咯?”
“我不是带队官。少尉才是带队官。”
史坦利做了个鬼脸:“嗬!”跟克洛夫特在一起他就觉得自己还嫩得很,不过他也并不想掩饰这种感觉。不知道什么道理,他总觉得只要自己能够别太自命不凡,克洛夫特对他还会更喜欢些。
“不过假如这队伍由我来带的话,我就会这么办。”克洛夫特又接着补上了一句。
他们的话加拉赫听得并不真切,他根本没有仔细在听。他们谈起这趟任务,叫他听着觉得很不受用。他向来迷信,头脑里忌讳很多,认为谈论打仗有招来不幸的危险。他心中依然闷闷不乐,感到这一去前途黯淡,等待着他们的不外是奔波劳累、艰危磨难。他内心像一锅沸水,愈想愈觉得自己可怜,眼角都有些湿润了。为了把眼泪忍住,他故意气呼呼地对史坦利说:“你以为这趟去你就可以看好看的啦?你脑袋瓜儿不搬家,就算是上上大吉了。”粗话差点儿又要骂出来了,他赶紧住嘴。
这一回可不能再只当没听见了。史坦利骤然想起米尼塔就是横祸飞来,莫名其妙受的伤,自己当时感触万千,如今一想起来又乱了心曲。信心顿时就打了折扣。“你的话也太多了。”他对加拉赫说。
“话多你又拿我怎么样?”
史坦利脚都已经跨了出去,可又猛地收住了。论个儿加拉赫比他小多了,跟这么个人打架赢了也不算什么光彩。再说,在史坦利心目中看来,打他总有点像打了个残废人似的。所以他就只是说:“你小心点儿,加拉赫,小心我把你一撕两半。”他压根儿就没有想到,其实登陆那天早上雷德对他说的也正是这样一句话。
加拉赫“呸”了一声,却丝毫不动。他怕史坦利。
克洛夫特冷冷地看着他们。加拉赫的话也触动了他的心事。他一直忘不了那天日军渡河夜袭的情景,他有时做梦,还会梦见一阵滔天巨浪劈头盖脑冲他砸来,而他却仿佛身居其下,眼睁睁地只能束手待毙。他虽没有把这样的梦同日军的夜袭联系在一起,不过直觉上总感到这样的梦就表明了自己还不够坚强。如今加拉赫一句话就惹得他不自在起来,他一时竟也牵动了心思,想起了自己的死。他也想到,脑子里老装着个“死”字未免太傻。可是想要摆脱却又一下子摆脱不掉。克洛夫特一向认为死并不是偶然的。排里或连里有弟兄牺牲了,他每次总是硬了硬心肠,暗暗松一口气,好像觉得没话可说,是该轮到这位弟兄了。现在想起死亡的命运也许就要临到自己头上,他不禁添了心事。克洛夫特不像雷德和布朗,他们那种悲观加宿命的人生观在他头脑里是没有的。克洛夫特不信他仗打得时间愈长,活下来的可能性就愈小。一个人是不是死于战争,是命中所定,这一点他也相信,可他总不假思索地认为自己当然不在此列。不过现在他却不是那么自信了。心头似乎还掠过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架总算没有打起来,他们就都默默地靠在跳板后边,感受着薄薄的金属甲板下愤愤的大海无力地发威。雷德也过来了,大家站在那儿不作一声,都弓起了背避着浪花,不时还会打个冷战。史坦利和克洛夫特又谈起这趟侦察任务来了,雷德听得隐隐有些反感。他背上作疼,容易冒火。登陆艇砰砰啪啪闹个不停,舱内又是床挨床、人挤人,没一点回旋的余地,连史坦利的那个声气听起来都是那么可气。
“不瞒你说,”史坦利在跟克洛夫特说体己话,“对于这趟任务,乐意我自然说不上,不过我总觉得这是一次增长经验的机会。我这个士官虽说是最末一级的士官,职责总还是有一些的,没有经验就尽不了职。”他是一副谦虚的口气,雷德觉得他谦虚得未免有点肉麻,鼻子里透出了一声鄙夷的冷笑。
“你只要提防着点就行,”克洛夫特说,“咱们排里这班弟兄大多有个毛病,走起路来就像一群糊涂羊羔子,眼睛尽望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