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了懒就偷了懒,还不爽爽快快承认?”史坦利自从当上了下士以后,对布朗的态度就起了变化。对布朗的话不再一味附和了,倒是愈来愈喜欢拿他打趣逗乐了。当下他还补上一句:“再过一个星期你就要成为第二个罗思了。”
“扯你的淡。”
“好,没关系,反正你是瞒不过我的。”史坦利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态度已经起了变化。来侦察排之初,他一直兢兢业业小心在意,说话总要先考虑考虑后果,或者就说些想来不致会出错的话,跟那些人亲近也都经过特意的选择,总之一切都以布朗的好恶为依据谨慎行事。只要是布朗原来不大喜欢的人,他也不细加分析,不知不觉地就完全接过了布朗的看法。反过来凡是布朗意下表示其人还不错的,史坦利自然也就觉得以与之交好为宜。不过对这些他心里却从来也没有认真想过;他知道自己其实是想当下士的,可是心里就从来也不承认。他只是两眼盯着布朗,只要依稀似有会意,或者心中觉得一动,行动马上就跟了上去。
布朗对他完全了解,心底还暗暗觉得好笑,可结果还是推荐了他去补上这个空缺。史坦利对他处处表示钦敬,他偶尔有些什么意见史坦利总是听得点滴不漏,这些都使他觉得高兴,因而不知不觉间他就渐渐感到史坦利是他少不了的人了。虽然他内心也常常觉得,史坦利是在拍我的马屁呢,我看得透他的心,可是克洛夫特跟他一提要补一名下士的事,他却又觉得此事非史坦利莫属了。别人全都不行。当时他们也考虑过另外几个战士,他只觉得他们不成,一时却又想不起这印象是从哪儿来的,反正来源都离不开史坦利。使他吃惊的是,自己在克洛夫特面前居然不知不觉还说了史坦利两句好话。
后来,史坦利发号施令渐渐惯了,这种变化也看得出来了。他口气里出现了专横跋扈的味道,对不顺眼的弟兄开始吆五喝六了,跟布朗相处也随随便便了。而且,他根本无须分析推敲,就知道今后布朗是再也帮不了他忙的了;两名中士要不是有一名伤亡,他永远也只能当个下士。起初他对布朗仍然表示一定的尊敬,还是绝不违逆他的意思,可是对他的伪善已经有所觉察,感到不大舒服了。布朗有什么明显的娄子,现在他也看在眼里了。自己有什么意见,也都直言不讳了。日子一长,连大话都说起来了。
此刻史坦利就悠悠然呼了口气,又把刚才那句话搬了出来:“你呀,真快跟罗思一模一样了。”布朗没答理他,他便啐了口唾沫,说:“说起那个罗思,我倒有个看法。”他说起话来也跟布朗一样,完全是不容分说的口吻了。“他的心地其实倒是不坏的,可就是没一点魄力。做事不肯冒风险,结果啥事都干不成。他,就是这么个人。”
“别昧着心儿说话啦,老弟,”布朗一副教训人的口气,“干这种掉脑袋的玩意儿,肯冒风险的人可是不多的。”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史坦利说,“你只要看他当老百姓的时候好了。其实他跟你我一样,也很想干出点名堂来,可是他魄力不足,不能看准了一件事坚持干下去。他做事太谨小慎微了。要想过阔气日子,没有点机灵劲儿哪儿行呢。”
“那么依你说应该怎么干呢?”布朗问他。
“我是不怕冒风险的,多大的风险都闯过来了。”
布朗笑了:“对了,一定是趁男人不在的时候勾引了人家的老婆。”
史坦利又啐了一口。他这个习惯是从克洛夫特那儿学来的。“我倒说件事给你听听。那是在我和鲁珊刚结婚以后,有个人因为要搬到外地去住,有些家具愿意卖给我们,价钱是便宜得不得了,不过一定要现钱。当时我没有这么笔钱,我爸爸手头正好也不大方便。那是起坐间里的全套家具,新的准要值到一千,可现在卖给我们只要三百来块。这么一套家具在家里一摆,请上几个客人,那真是够气派的。你说我怎么办呢,难道两手一合,说声抱歉,就把机会平白放过了不成?我才不做这种傻瓜呢。我那时在一个汽车修理厂工作,我就用了厂里的钱。”
“用了厂里的钱?这话怎么说?”
“哎,只要你手法利落点,那也不是太难的事。我是厂里管账的,厂里的修理费收入每天就有千把块。这个修车厂规模还真不小哩。我从现金柜里暗暗把钱拿了,当天修好出厂的车子当中比方有三辆车修理费合计三百块,我就把这三辆车的完工通知单压到明天。车子是当天下午都领走了,可是那账得缓一缓再记,这样当天的现金收入数字就不致会露出什么破绽。到第二天我再把这三笔钱入账,同时又另找三百块钱的账给宕一宕。”
“这套手脚你前后做了多久?”布朗问道。
“整整两个星期,怎么样,不简单吧?有两天厂里总共只有三两笔交易收了钱,这一下可把我给急坏了,因为我再把三百块钱一扣,就所剩无几了。当然,上一天没入的账我都及时补了上去,可是那两天生意实在太少,要是有人来查查当天账目的话,会不觉得蹊跷才怪呢。”
“那你后来是怎么弥缝过去的呢?”布朗问道。
“说来也真好笑死人。我买下了家具以后,就用这套家具做担保,借到了三百元贷款,过两天就把这三百块钱悄悄归了账,贷款再按月拨还。可便宜我还是捡到了。这样的家具也许在人家看来还不算怎么气派,可我要是不冒这个风险的话,还真到不了手呢。”
“真有两下子。”布朗听得很佩服,史坦利的为人原来还有这样一面,这倒是他本来不知道的。
“老实说,这没有点胆量也办不到。”史坦利说。他想起了那两个星期里他有多少个焦虑不眠的夜晚。一到晚上他就忧虑重重,备受提心吊胆之苦。尤其是到了天色将明之时,伸手不见五指,他总是愈想愈觉得自己做的手脚不妥当,有问题,脑子里翻来覆去算着账上一进一出的差额,总担心这账算得不对,今天非得给看出破绽不可。他就强打起精神,于是脑子里就会一遍又一遍地把几个数字加个没完:“八加三十五等于……等于……八五一十三……”几天下来他胃里也不舒服了,饭也吃不下了。有时候绝望和焦虑压得他简直透不过气来,他瘫在床上,冷汗直流。心里禁不住暗暗感慨:睁着眼睛,也会做出糊涂事来!
他们的夫妇生活也受了影响。那时他结婚不过几个星期,结婚的时候还只刚满十八岁,由于年幼无知,对自己未免有失约束。他兴头往往来得很快,心理又容易紧张,偶尔不大如意,就伏在妻子怀里流泪。他的早婚,一是因为相恋情热,二是因为他自负逞能。人家都说他年纪不大,样子可老练。他喜欢冒险,自信能挑得起来的担子就都想往肩上挑。他所以要买这套家具,其原因也就在这里,如今他一方面忧心忡忡怕露了馅;一方面又不能不尽他做丈夫的心,那头的心放不下,这头的心自然也就难以尽到了。
把钱归还以后,夫妇生活才比较融洽了些,不过在这方面他总还往往觉得信心不足;不知不觉他倒怀念起结婚前的日子来了,那时小两口卿卿我我,依偎上好半天,心里那才叫热乎呢。然而这种想法他绝少流露,在妻子面前他也绝口不提家具是用什么法子买来的,两情欢好的时候他总是装出极大的热情,到后来连他自己也渐渐信以为真了。他离开了汽车修理厂,到一个会计师事务所里当了一名办事员,一边上夜校读会计。他学会了另外的弄钱门道,至于孩子,倒可以不忙要。他又有了钱财上的焦心事了,夜里躺在床上,又不禁冷汗直流,动弹不得,两眼直瞅着黑洞洞看不见的天花板了。可是到第二天天亮起来,却又总是信心十足,觉得这险一点也没有白冒。
“这没有点胆量是办不到的。”他要对布朗说的还是这句话。想起这些虽然有点不快,却也使他深感自豪。他就又说:“人要有出息,没有见机行事的本领是不行的。”
“是啊,还得有本领找到傻瓜。”布朗有意点了他一下。
“那是分不开的。”史坦利冷冷地说。布朗对付他还是有些招儿的。
史坦利呆呆地瞅着躺在海滩上歇息的弟兄,很想再另找一句厉害些的话回敬他。可是一看见克洛夫特正蹑手蹑脚地沿着沙滩里侧往丛林中窥探,他的注意力就被吸引了过去。
“克洛夫特在干啥呀?”他说。
“他也许看到什么了。”布朗说着就翻身爬了起来。周围的本排战士也都探起身来了,好像牛群发觉了陌生的声音或气息,都纷纷转过头去一样。
史坦利嘀咕起来:“嗐,克洛夫特总是没事找事。”
“准是有什么情况了。”布朗悄声囔囔。
话音刚落,只见克洛夫特突然端起枪来向丛林里猛扫了一梭子,随即往地下一趴。那枪声响得也真出奇,排里的战士都吓了一大跳,赶紧又都在沙里趴下。丛林里有一支日本步枪起而还击,于是大伙儿就乱枪向林中打去。史坦利只觉得满头大汗,连枪都瞄不准了。他迷迷糊糊趴在那儿,身边每飞过一颗子弹,身子便不自觉地一缩。听那声音就像飞过一只蜜蜂似的,他心里吃惊地想:碰上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呢。他马上想起在这方面还有过个笑话,一时忍俊不禁,轻轻一笑。背后的海滩上听到有人尖叫了一声,一会儿枪也就停了。弟兄们好一阵子寂无声息,真叫人捏着把汗,史坦利只好两眼望着眼前的沙子,看那一缕缕的热气从沙子上飘飘而起。
终于克洛夫特小心翼翼地爬了起来,几个快步冲进了丛林。临进去前还打了个手势,要就近的弟兄向他靠拢,史坦利只顾盯着沙子看,心里巴不得克洛夫特没注意到他。随后就是一片沉寂,等了好几分钟,才看见克洛夫特带着威尔逊和马丁内兹出了林子,慢悠悠地回沙滩上来了。
“毙了他两个,”克洛夫特说,“估计也总共就是这么两个,要不,就是跑了人,背包总该撂下吧。”他往沙上啐了一口,才问:“谁挂花啦?”
“是米尼塔。”答话的是戈尔斯坦,他正弯着腰,拿了个急救包在米尼塔腿上包扎。
“我来看看。”克洛夫特撕开了米尼塔的裤子,端详了一下伤口,说:“不过擦破点皮罢了。”
米尼塔哼哼着说:“伤在你身上你就不会这样说了。”
克洛夫特冷冷一笑:“你死不了的,老弟。”他转过身去,看见排里的弟兄都已簇拥在他的身边,就说:“不行不行,大家散开点儿。附近说不定还有日本人在找空子捣乱呢。”弟兄们都嘁嘁喳喳,交头接耳,似乎松出了一大口气,有些异样的兴奋。克洛夫特看了看表。“还有四十分钟,卡车就要来接我们了。大家就在海滩上分散待命,保持警惕。这货咱们今天就不卸了。”
他扭头问身边站着的一个登陆艇驾驶员:“这堆货处你们晚上有人看守吧?”
“有。”
“刚才发现了日本兵,恐怕你们今儿晚上就得注意点儿了。”克洛夫特点上了一支烟,又走到米尼塔跟前。“你就只好留在这儿等卡车了,老弟。只要按住纱布别叫掉了,包你没事儿。”
史坦利和布朗趴在地上,望着丛林,说着话儿。史坦利只觉得浑身绵软无力。他想把惊慌的心情给排遣开,但是心里总忘不了:刚才日本兵就近在身边,而大家居然还自以为安全得很呢。他暗暗嘀咕开了:真是啥时候也不保险!他感到一阵透心的恐怖,好容易才勉强压了下去。他的神经似乎已经全部崩溃。他真担心自己不定就会说出什么荒唐的话来,所以他脑子里得了个话题就赶快扭过头来对布朗说:“真不知道加拉赫是怎么受得了的?”
“受得了什么?”
“你想呀,日本人给打死在他眼前,他会不想起自己的妻子吗?”
“嗳,”布朗说,“两码事,他想不到一块儿的。”
史坦利朝加拉赫一望,看见加拉赫正在跟威尔逊悄悄说话。他就说:“他好像头脑也清楚些了。”
布朗把肩膀一耸。“我是很同情这小子的,可我倒觉得他说不定是运气。”
“你开玩笑。”
“你怎么保得定少了个女人就一定不是件大好事呢。加拉赫的老婆我不认识,可你看加拉赫又不是个魁梧汉子,他老婆很可能觉得跟他做夫妻没多大趣儿呢。你信不信,做男人的就是把她们侍候到了家,她们照样还是不会老实的,所以,如果说加拉赫的老婆在外头找了些小小的乐儿,我是不会感到太奇怪的。特别是刚有喜的时候更有这种可能,肚子里有了孩子她就有恃无恐啦,偷汉子也闯不了祸啦。”
“你脑袋瓜子里就净想这一套。”史坦利埋怨起来。心里把布朗恨了一阵。布朗把女人说得这样不堪,也挑动了史坦利心里平时从不冒头的那份猜疑、那份忧虑。他倒有些半信半疑了,只怕自己的妻子也很不规矩呢,不过这只是一会儿的事,他随即就把这念头丢开了,但是尽管如此,他坐在那里总是心神不宁,焦躁不安。
“我脑袋瓜子里的想头我倒可以说些给你听听,”布朗说道,“我就在想刚才发生的事儿。好好地坐着说话,冷不丁一下子,出了事了!谁说得定会飞来个什么东西,一家伙把你打着了呢。你以为米尼塔没有吓着吗?这一下可够他受的哩。我告诉你,只要我人还在海外,脚没有踩上咱美国的地,我这颗心就永远也放不下来——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遭殃呢。一直好好的没有事儿,没准儿一下子就挨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