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裸者与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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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陶土与粪土(37)

他就经常拿了杂志在马路的转弯角上叫卖(看一看,外国的大阴谋!要知内幕,请看嵇琏神父的杂志!)他还不时去参加一些秘密集会,每个星期总还要到体育俱乐部去练上一小时的操,用的都是旧的“斯普林菲尔德造”步枪[93]。

请问咱们到底什么时候动手啊,我要参加战斗。

可不能性急啊,加拉赫,这是急不来的,咱们总得把一切都准备妥当了,才能公开出头露面。咱们要把这个国家好好整治一下,你是咱们的基本力量,是咱们的自己人啊。

是啊。(晚上他常常睡不着觉,因为一做梦,心儿就惹得怪痒痒的,胸口憋得难受极了。)要是再不……再不下手的话,那非得把我给憋死了不可。

可是……

终于有了女朋友了。灌溉心田的是兴奋,不再是酸溜溜的滋味了。

说心里话——加拉赫对马莉说——你真是个好姑娘,我……我觉得跟你说话真是一种快乐。

这夜晚有多美呀,劳埃。(抬起眼来望着海滩外的远方,细细辨认波士顿港的灯火,那闪烁不定的微光点点,就像天边阴云开阖中忽隐忽现的星星。她抓起一把沙来,撒在自己的鞋上,明亮的篝火映得她的头发都成了一片金黄。那细长的脸蛋雀斑点点,并不漂亮,可是在火光中却显得很好看,简直还可以说一声可爱。)

要不要给你烤一只红肠面包?

咱们就说会子话吧,劳埃。

看四下里,跟他们同来的一双双一对对都已离开了火堆,从黑乎乎的沙坑里传来了他们咯咯的笑声。有个姑娘假作一声惊叫,加拉赫就用心听着那里的声息,他感到不自在起来。他觉得分明听见了男欢女爱的声音,一声声清晰可闻,那样的肆无忌惮。

是啊,这夜晚有多美啊——他只好接过她的话来再说一遍。他有点动心了:自己能不能也跟她来一下呢?想着想着忽然害起臊来。(她才不是那样的姑娘,她纯洁、规矩,信教那么虔诚。)他为自己动了欲念而感到内疚。

我有很多事想跟你谈谈。

好嘛,劳埃。

我说,这个……我们俩在一起玩,已经有好两个月了,这个……不知道你觉得我怎么样?话说得这样粗野,内心的一个角落还隐隐有个非分之想,他脸上唰地红了。(海滩上咯咯的笑声更响了。)我是说,你喜欢不喜欢我?

我觉得你的确是挺好的,劳埃,当然你是个稳重的人,不会像人家小伙子那么冒冒失失的。

噢,是吗。他失望了,觉得似乎下了面子,不过他还是打起点儿自尊心来。我的心上有时总还记挂着别的事情。

这我知道,我看你老像是在想些什么似的,我说劳埃,我真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些什么,我倒很想知道,因为我觉得你总有点跟人家不同。

怎么不同?

嗯,你总有些怕羞,不过怕羞得讨人喜欢。

你没有听见我对大伙儿是怎么说话的呢。(两口子都笑了。)

喔,我也相信你跟他们都一样,不应该有什么不同。(她的手不自觉地落在他的膝头上,又窘窘地赶快缩了回去。)希望你多去做做礼拜才好。

我经常去做的。

那就好,不过你好像总有点什么事撂不开,我看着总觉得奇怪,你这人真叫人弄不懂。

是吗?他心里高兴了。

劳埃,你好像老是有什么事很生气,我看着也着急。爸爸也常常谈起你,说你跟上了基督徒联合会。我对政治上的事是一窍不通的,不过这个会里有个人我认识,他叫捷盖·伊文思,这人讨厌透了。

噢,这人倒没什么。可气的是俱乐部,事情是这样的,前些时他们在对我进行考察——不过其实这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

我真希望你可别招来什么麻烦才好。

为什么?

(她望着他,眼神温顺而平静。这一回她把手按上了他的胳臂。)你知道为什么,劳埃。

他觉得嗓子眼儿紧绷绷的,一股暖流,夹着渴望,激荡得胸口难受。那边的姑娘又咯咯地笑了,他听得浑身一哆嗦。他就说:这“市梢尖”有多美呀。(晚上做梦,不知怎么心儿里总是惹得怪痒痒的。)我说,马莉,其实我要是经常有了约会的话——他极力克制着自己,特意把声音提得高高的——我也就不会跟他们混在一起了,因为,说心里话,我总觉得很想多见见你。

是吗?

他听着碎浪拍岸。我是爱你的,马莉——他突然吐出了这么一句,一时身子挺得笔直,脸上一无笑意,心头掠过了一阵疑虑,微微有些不安。

我可不是也跟你一样,劳埃。

哦。过了会儿,他轻轻地把她吻了一下,一吻之后接着就是狂吻。可是他内心的一个角落却已经打了退堂鼓,冷下来了。他想把这片疑虑硬压下去,沙哑着嗓子说:我是爱你的啊,亲爱的。两道目光却呆呆地望着别处。

“市梢尖”真是太美了——她说。

黑夜里他们看不见沙滩上有乱扔的垃圾,有漂来的海草破烂,甚至还有随手丢在海边的避孕套,在浪花尖儿上飘飘荡荡,像些惹人讨厌的海生小动物。

是啊,是不错——他慢声慢气说。

哎呀,是劳埃啊,老弟结了婚啦,家里有了老婆啦,怎么样啊,日子过得不错吧?

噢,蛮不错。(他打了个哆嗦,九月的初晓天一派阴凉,渐渐照出了灰蒙蒙的石子路和乱糟糟的木头房子。)唷,外边还挺冷呢,这要命的投票站怎么还不开门啊。

今天碰到你真是高兴,劳埃,我们也知道你一定过得挺好的,可怎么老没见你啊。

啊,是这样的,基联会那儿我已经不干了——他含含混混说——我想哥们儿说不定不大愿意见我。

嗳,你也应该跟他们讲一声嘛,不过有件事我倒可以悄悄告诉你,对这个会我们俱乐部暂时要撒手不管了,上边施加压力啦,听说在州里待不住了。跟着俱乐部走可就永远吃不了亏,包你不会走错了路,你要不是跟了基联会的话,我敢说今天这场选举的竞选班子头头就非你莫属啦。这事我希望你也别难过,劳埃。

没什么。(心里是隐隐有些怨愤。又得从头干起啦。)我看基联会准是叫党里一些有钱的犹太佬给打下去的。

很可能。

我老婆不许我再跟他们来往。

她好吗?

好。(想起她这会儿还在呼呼大睡,耳边仿佛又听见了她的鼾声,她打起鼾来气大声粗,怪像男人的。)

结了婚生活过得好吗?你眼下在干什么营生啊?

蛮好,过得蛮好。我眼下在开卡车……还是吃我老头子的那碗饭。(马莉买了一块网眼台布,台上现在有台布铺了。)

听我告诉你,这里的赤色分子提出了墨吉利当候选人,噢,你不知道,这墨吉利是个爱尔兰人,可又是个黑种,你说怪不怪?连自己的教都可以丢掉不信,就是这么个宝贝。其实呢,上边那些大亨倒也不是怕他在初选里会成得了什么气候,问题是我们这个选区里有一帮工会会员,麦克说我们得趁这当口儿干上个漂亮的,免得他们的势力一天天大起来。

咱们有人来投“化身票”[94]吧?——加拉赫问他。

有,不过我还另外有条小小的妙计。(他从一只纸袋里取出几瓶番茄沙司,把沙司倒在人行道上。)

你这是干什么?

喔,这是我的一条妙计,包你叫绝。好,听我教给你。你在这儿一站,把给邯奈捧场的小册子发给大家,同时来一段慷慨激昂的演说,这一下,准灵!

好,妙计!妙计!(我怎么就想不出来呢?)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那当然啦,我对麦克一说,麦克高兴极了,他给诺伦打了电话,诺伦是管这投票站上的两名警察的,所以放心好了,不会有人来找我们麻烦的。

加拉赫就站在那一摊番茄沙司旁边。看见第一批选民排起了队来投票了,他就作起演讲来。大家请看一看,听一听是怎么回事。这是一摊血,正派的美国公民因为不愿意投一个赤色分子的票,便遭到了这样的对待。在背后给墨吉利撑腰的外国人,把他们毒打了一顿。这就是墨吉利干下的好事:流血,叫人流血!

趁投票处门前冷落的时候,他把地上的番茄沙司仔细打量了一下,颜色似乎太红了点。他就在上面撒了一些尘土。(你是累死累活地干,可碰上哪个机灵鬼想出了一个巧主意,一切功劳就都归他了。都是那帮该死的赤色分子,把我害苦了呀。)

来来,大家请看——他看见有人来投票了,便又大声嚷嚷起来。

你上哪儿去呀,劳埃?马莉的这句话口气里带着埋怨,有点缠磨的味道。他这时刚走到门口,便又转过身来,把头一摇。我出去呗。马莉把一块煮白薯一切两半,拿半块大的塞进嘴里,沾了些白薯泥在嘴唇上,叫他看得心里有气。你这个人除了白薯,还吃不吃别的?——他说。

劳埃,咱们今天不是有肉吗?

嗯,是有肉。他心里冒出了一些疑问。他很想问问她为什么晚饭总不跟他一块儿吃,而要侍候他先吃。他很想对她说,他最讨厌的就是问他上哪儿去!

你该不是去参加基联会的会议吧?——她说。

你管这个干什么?(你怎么老是就穿这么一条套裙,外面也不罩件衣服?)

劳埃,你去那种地方要惹祸的,那帮子人我实在看不惯。你再去的话,反而会使俱乐部对你印象不好。这仗一打上,俱乐部就跟他们断绝关系了,不是吗?

基联会有什么不对呀。你少管我,他妈的!

劳埃,可不能骂人啊。

他砰的一声带上了门,外边天色已经黑透。天上下着小雪,走到转弯路口,鞋踩上了雪水,嘎吱嘎吱,就像踩着冰凌似的。他打了几个喷嚏。男子汉,是应该出来……嗯……松散松散。人在“组织”里就有了理想,愿意为理想而战斗,可妇道人家却总想拦着你。我总有一天要爬得高高的。

会议厅里暖洋洋的,有股暖气片的金属味儿,打湿的衣服气味难闻。他扔掉了烟蒂,用脚碾得粉碎。

不错,哥们儿,我们现在在打仗了——那个演讲的人说——我们要为国家而战斗,不过我们也不能忘了我们自己的对头。说着一拳头捶在讲台上,讲台上铺着一面旗,旗上有个十字标志。我们不能忘了还有股外来势力在密谋策划夺取国家的大权,这就需要我们去加以铲除。坐在轻便折椅上的那百来个听众发出了欢呼。我们得团结一致,不然我们的妻女就会遭到蹂躏,那红色犹太法西斯俄国的红锤子就会把你们的家门砸开。

这才是他的真心话——加拉赫旁边那个人说。

是啊,华特真有两下子。加拉赫觉得胸中渐渐涌起了一股激愤,心里也痛快了。

他们抢走了你们的饭碗。他们想打你们妻子女儿的主意,甚至想打你们母亲的主意,因为这帮家伙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他们一心想杀死你,也想杀死你,因为你们不是赤色分子,也不是犹太人,又不愿意向不敬天主、卑鄙龌龊、无恶不作的该死的共产分子屈服。

该把这帮浑蛋都宰了!——加拉赫嚷了起来。他激动得都发抖了。

说得对,哥们儿,我们要彻底打垮他们,等到战争结束以后我们要正经成立一个组织,我这里就收到很多同道的来电,我所谓同道,就是不但是朋友,而且还都是爱国志士,他们对我们一致表示坚决支持。你们呢,哥们儿,你们可是我们的基本队伍,你们中间有些人就要应征参军,你们应该趁这个机会学会怎样使用武器,以便将来……将来……我不说你们也都明白啦,哥们儿。我们并没有失败,我们反而一天比一天壮大了。

开完会后,加拉赫信步走进一个酒吧。他喉咙发干,胸口憋得难受。喝了会儿酒,怒火渐渐消散了,心里却变得闷闷的,有股怨气。

他们总是一到紧要关头就哄你骗你——他对旁边那个人说。两个人是散会以后一块儿出来的。

那是个花招。

就是!全是鬼花招。反正他们动摇不了我的决心,我还是自己挣个出人头地要紧。

回家的路上,他脚下一滑,摔倒在水坑里,裤管一直湿到屁股上。他冲着马路大叫浑蛋。尽耍花招,哪次不是骗人,得了吧,老子才不会上你们的当呢。

他一步一歪地回到家里,好不费劲地脱下了大衣。鼻子一阵发痒,大声打了个喷嚏,还自言自语骂了两声。

睡在椅子里的马莉醒了过来,对他瞧瞧。你身上全湿了。

瞧你这啰唆劲儿!我……我……这种事你懂个屁。

劳埃,你每次回来总是这样。

你呢,总想把男人踩在脚下,你关心的就是我带回家来的钞票,好吧,以后你要多少钞票,我就给你多少。

劳埃,你怎么能用这种腔调跟我说话呢。她嘴唇都颤抖了。

哭啦?好,哭就哭吧,反正你肚里的心思我是雪亮的。

我要去睡了。

过来。

劳埃,我不是责怪你——我不知道你究竟怎么了——可有时候你实在叫我摸不着头脑。你让我过来做什么?

你少跟我啰唆。

哎呀,劳埃,你身上这么湿,快把裤子脱下来。亲爱的,你为什么要喝酒呢?一喝酒总是弄得这样一肚子不痛快。我一直在替你祈祷,真的,我一直在替你祈祷。

喔,你少跟我啰唆。他独自一人坐了好一会儿,呆呆地望着台上的网眼盘垫。唉,烦啊,烦啊。

做个人有啥意思呢?

明天还得干活。

(他真想做个骑士,用剑去保卫罗衣飘香的美人。)

他坐在椅子里睡着了,结果第二天早上便得了感冒。

加拉赫还是整天茫然若失。接到马莉死讯后的那几天,他在筑路队里干活简直像拼命,挖起排水沟来一铲铲的不知道歇,铺木排路需要砍树,他一砍就没有个完。干了一个小时照例可以休息一下,他也难得停手。夜来他自个儿躲在那里吃他的晚饭,吃完蜷着身子往毯子里一钻,就那样膝头靠着下巴,累得一下子便睡熟了。半夜里威尔逊常常听见他冷得咯咯发抖,就来替他把毯子盖盖好,加拉赫遭到了这样的不幸,他也暗暗咂嘴惋惜。加拉赫始终没有显出过伤心的样子,只是人更瘦了,眼睛眼皮全肿了,像是喝了一宿的酒,又像是连打了四十八小时的扑克,连口气也没有歇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