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夫哈哈大笑,“我干下的那些事儿,要是叫琴恩知道了也真不晓得会怎么样呢。”
听完他们的谈话,侯恩不由得感到一阵恶心。可是心里又想:自己也快成假正经了。这反感,实在大可不必。他慢慢伸开了手脚,身子渐渐靠到了地上,可是肚子里只觉得肌肉紧绷绷的。刚才有一阵子他真恨不得一手揪住康安,一手揪住达夫,把两颗脑袋按在一块儿使劲碰撞。是的,他承认自己一向脾气粗暴。可是近来他却几次三番这样忍不住想发作,一次在军官食堂,一次想揍将军,今天是第三次了。毛病,就在于自己个子太大。他抬了下头,望了望自己这副魁梧的身材,捻了捻那早已是圆滚滚的肚子。毛茸茸的胸膛,皮肉早已泛白。再过五年,至多再过十年吧,女人就不会再要他了,他想解解寂寞大概也只能花钱去买了。个子高大的人,身体总是说垮就垮的。
想到这里侯恩耸了耸肩膀。这么说他将来也会落得跟康安一个样儿了,唉,真是活见鬼!花了钱去买乐儿,还津津乐道呢。不过比起来这恐怕还自在些,万一真要是有女人看中了他的什么,而实际上他倒并不是那么个人,或者他根本就不愿意,那时要摆脱纠缠可就麻烦得多了。
“她两眼瞅了瞅,说:‘少校,’——我当时还是个少校——‘下一步怎么办啊?看白是白,银是银,金是金,要盖国旗都盖得哩。’”康安说完一阵大笑,一口痰吐在沙子上。
他们干吗不少说两句呢?侯恩一翻身,脸朝下趴在地上,太阳晒得他浑身暖烘烘的,直透到心里。看这光景,他自己只怕也快要按捺不住了,听说一两百英里以外的邻岛上才会有土著妇女,留在这里可怎么排遣得开呢。
“嗨,”他猛地对康安和达夫说,“你们又没法儿搬个窑子进来,女人的事就少说两句,好不好?”
“听得酸溜溜了,是不是?”康安笑眯眯地问。
“唉,真要命!”侯恩也学着达夫的口吻说。他点上了一支烟,抖了抖背包,把里边的沙子给倒出来。
达夫对他瞅瞅,就换了个话题说:“我说,侯恩啊,前些时我老是在那里琢磨,令尊的大名好像是叫威廉吧?”
“是啊。”
“大约二十五年前吧,我们学校里有个威廉·侯恩,是个‘台·卡·埃’,会是他吗?”
侯恩摇了摇头。“哪儿能呢,我爸爸没有喝过半滴墨水,他拿起笔来唯一的本事就是签支票。”
这话逗得大家都笑了。康安说:“等一等,比尔·侯恩[83],比尔·侯恩,对了,我认识的!在中西部开了几家工厂的,印第安纳、伊利诺伊、明尼苏达,都有他的厂子,对不对?”
“对。”
“一点不错,”康安说,“是比尔·侯恩。想起来了,你跟他长得真一模一样。一九三七年我离开了部队,给几家公司募集股本,就在那时我遇见了他。我们相处得挺不错的。”
很可能。他爸爸很可能会把那一头直翘翘的黑发往后一甩,伸出一只肥实多汗的手来拍拍康安的背。他仿佛还能听见爸爸那闷雷似的嗓音在说:“才没那事呢,老兄!你要么把你的底牌索性都摊出来,咱们开门见山谈一谈,要么你就干脆承认自己那一套全是耍滑头。”——然后眼神一转,拿出迷汤来灌了——“不过不管这话怎么说,眼前你我可是喝酒第一,来来来,咱们还是一起来喝个一醉方休。”可是,不对,康安不大像是那号人,康安说的不是实话。
“个把月以前我还在报上见过他的照片。我那里经常可以看到十来种报纸。从照片上看得出令尊大人眼下是有点发福了。”
“大概只能算是勉强保本吧。”他爸爸这三年来分明一直身体不好,体重已经快要降到“身长体重对照表”上的常人水平了。可见康安并不认识他爸爸。肯定不会认识!一九三七年康安连个正牌的上士都还没当上呢——就算他是个二等上士吧,哪有个区区的二等上士离开了部队就能去集资开公司的?侯恩一下子全明白了:康安说他在华盛顿跟考德威尔、西蒙斯两位将军一起玩妓女,那都是吹牛。是了,可能他以前碰巧跟他们在一起喝过酒,更可能他战前就在他们手下当士官,可是不管怎么说,耍这样的花招总未免可悲,叫人有点恶心吧。康安,敢情就是这么个大滑头!此刻这大滑头正挺着个大肚子,鼓出了青筋毕露的红葱头鼻子,拿一对眼皮耷拉的水汪汪的眼睛瞅着他,神气还挺诚恳哩。比尔·侯恩他怎么会不认识!打死他他也认识,打死他他也相信自己不会记错了人。
“那我拜托你,你以后再见到比尔·侯恩,就请告诉他你碰到过我了,要不写信告诉他也行。”
康安在部队里前后待了二十年,那脑袋瓜子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特别是近五年来,当了军官,有了今天这样的特权,他又是怎么想的呢?
砰!达尔生的卡宾枪又响了。
“我一定告诉他。回头你也何妨去看看他。见到你他一定挺高兴的。”
“有机会的话我一定去。我也很想再见见他。令尊是最喜欢朋友的。”
“是啊。”侯恩暗暗觉得好笑,不过终于还是忍住了,要不他真想说:他也许还可以赏你个看守大门的差使呢。
他把话咽了下去,站起身来,说:“我去水里泡泡。”他一口气直冲到海滩边,一下就跳进海里,钻在水下,晒得发烫的肌肤泡进冷冷的海水觉得愉快极了,先前的一切喜悦、一切厌恶、一切疲劳,都给冲了个精光。一会儿才探起头来,乐呵呵地喷出了一口水,挥臂划起水来。海滩上的军官还是有的在沐日光浴,有的在打桥牌,也有的在聊天。有两个拿着只球在对扔。从海面上远远望去,那一片丛林似乎倒也挺美。
遥远的天外,炮声隐隐可闻。侯恩又一个猛子扎下去,半晌才慢慢浮出水面。记得将军有一次曾经说过一句话,自以为相当精警,当时还挺得意的。他说:“正因为有人堕落,所以这军队才没有垮掉啊。”难道这是指康安?回味起来将军当时绝不是指的康安,不过康安还是这种风气的产物。
对,连他侯恩也是这种风气的产物。堕落,可不就是知善而不为吗?这就足以说明问题了。卡明斯将军自己,他算是属于哪一类呢?这个问题比较复杂,不能一概而论。反正他对将军要尽量躲远点儿。将军既然不来打搅他,他也就来个互不相扰。他在浅水里站直了身子,摇了摇头,让灌进耳朵的水流出来。游得痛快,太痛快了!这才叫妙哪。他钻到水里,翻了个筋斗,然后不紧不慢地划着海水,沿着海岸一路游去。康安大概还在那里嚼舌头哩,他不把这番神话说得天花乱坠,怎么当得像那么个大人物呢!
“若吕呀,乌马雷鲁是什么意思?”达夫问道。
若吕中尉伸出了细长的腿子,扭动着脚趾,想了想。“哦,那该是‘出生’的意思吧。”
达夫眯起了眼睛,朝海滩上望去,眼睛盯着侯恩游泳的身影看了半晌。“啊,对了,乌马雷鲁是出生。乌马希·马施,乌马希育。基本的动词词形是这样的吧?我想起来了。”他扭过头去对康安说:“我要没有若吕的话,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呢。这要命的日本话,不是日本人谁弄得清呵。”说完拍拍若吕的背,又补上一句:“喂,汤姆,我说得不错吧?”
若吕慢慢地点了点头。他是个矮瘦个子,沉静的脸色十分敏感,眼睛却总是少点神采,稀疏的八字胡子修得整整齐齐。尽管达夫紧接着又是一句:“若吕老兄真不简单。”若吕还是只顾瞅着自己的腿。个把星期以前,他在无意中曾经听到达夫对一个军官亲口说过:“你是知道的,我们的日裔翻译官其实也都是名过其实。比如我们组里的工作,还不都是我做的?当然,我是组长,多做点工作也是应该的,可若吕这个人实在不顶什么用。他翻译的东西,我不给他改一改简直就不行。”
此刻达夫正用带来的毛巾在那肋骨毕露的胸脯上揉啊搓的。“热辣辣的晒出一身汗来可真舒服。”他自言自语叽咕了这么一声,又转过脸来对若吕说:“这个字按说我应该认识——我是从那个日本少佐的日记上看到的啦。你知道,我们打死了一个日本少佐,从他身上搜出了一本日记——那倒是一份怪有趣的材料,你看过没有?”
“还没有。”
“啊,有意思,有意思!倒不是因为里面有什么军事情报,而是那家伙神经大有问题。日本人都是很怪的,若吕。”
“生来愚昧嘛。”若吕没好气地说。
康安冒冒失失插嘴进来:“你这话说得有理,若吕。你知道,我一九三三年到过日本,我看那里的人无知得很。一点点的小事都学也学不会。”
“唷,我倒不知道你还到过日本哩,中校,”达夫说,“那你会说点日本话吗?”
“我才不去学那劳什子呢。我不喜欢日本人,不想跟他们打交道。我就知道跟他们免不了要开战。”
“真的?”达夫用手掌把沙子拢成了一个小沙堆。“这么说你的所见所闻一定是挺有价值的。若吕,你在日本的时候知道不知道日本人准备要打仗?”
“我不知道,那时我还小,不过是个孩子,”若吕点上了一支烟,“我可一点儿也没有这样的感觉。”
“是啊,那是因为你跟他们是同族。”康安直冲着他说。
砰!达尔生的卡宾枪又是一响。
“也许是吧。”若吕说着,诚惶诚恐地喷出了一口烟。在海滩的转弯处看见有个士兵在巡逻,他赶紧把头一低,眼睛望着膝头,生怕叫那士兵看见。他实在不应该来。那班美国大兵要是知道自己执勤保卫的军官里头还有一名日本人,会乐意才怪呢。
康安带着沉思的神气,弹了弹自己的大肚子。“好热的天,我要去游会儿水了。”
达夫说:“我也去。”他爬起身来,抹了抹手臂上的沙子,分明是踌躇了一下,才问:“一块儿去吗,若吕?”
“不了,谢谢,我想稍过一会儿再去。”若吕就看着他们走开了。他心想:达夫此人好怪——这种人,倒是很有些代表性的。这家伙看见他在海滩上散步,迫不及待地把他叫了过来,问的却是“乌马雷鲁什么意思”这样一个鸡毛蒜皮的问题,问完了也不知道应当对他讲一点起码的礼貌。若吕老是这样让人当作了稀罕物儿,他当得实在有点腻了。
总算又没人打搅了,他稍稍松了口气,就伸开了手脚,躺在沙滩上。他盯着丛林瞅了好大半天,林子里三四十码以内还看得清楚,再往里可就是浓浓密密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了。视觉上的效果也是可以制造的,比如在画布上,黑苍苍的背景就可以点染出丛林的模样,不过这种技巧极难掌握。他两年没有拿起画笔了,现在画起来就肯定画不像。他当时恐怕真应该同父母一起留在“安置营”[84]里。要是留下的话,这会儿至少还画得了画儿。
火辣辣的太阳晒在背上,亮闪闪的沙子一片耀眼,若吕只觉得心头无比沉重。达夫提到石丸的日记,说什么来着?“怪有趣的材料。”难道达夫看了这本日记真的感动了?若吕耸耸肩膀。对达夫那样的美国人他是怎么也无法理解的,正如他永远也理解不了日本人一样。他现在就落得上不及天,下不着地。不过话说回来,他在伯克利指伯克利加州大学。[85]念大四的时候,画的画本来已经相当受人注意了,不少美国同学对他也挺友好。
可惜战火一起,一切都化成了泡影。
大日本皇军步兵少佐石丸某某。日记上的署名尽管这样堂而皇之,结果还是落个湮没无闻。
“你看过没有,若吕?”记得达夫刚才是这样说的。
若吕瞅着沙地,暗暗好笑。他早已把日记私下译了出来,在胸前的口袋里藏着呢。可怜的石丸——也不知他是何许人!美国兵搜了他的尸体,有个班长把这本日记交了上来。若吕总觉得有些惶惑:自己已经美国化了,对石丸头脑里的那一套想法也未必真能理解了。要是换了个美国人的话,会每天记日记,到出击前一小时还照记不误吗?石丸这个可怜的小子,蠢啊!大凡日本人都有这么一股蠢劲。若吕摊开了日记的译文,又默默地看了起来:
傍晚的夕阳血红,那是今天牺牲的战士用自己的鲜血染红的。明天我也将献出我的鲜血。
夜里我无法合眼。眼泪不知不觉淌了下来。
近来老是想起童年,辛酸难言。想起了小时候在一起念书的小伙伴,在一起玩的游戏。想起了有一年我是在铫子市的爷爷奶奶身边过的。
我在想,我有生就有死。生下我来,过了一世,就得死去:这个想法今夜老是萦绕在我心头。
我得承认,对至高无上的天皇陛下我已经丧失了信心。
我要死了。我有生,也就有死。
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呢?生下我来,又要死去。为什么呢?到底为了什么呢?究竟意义何在呢?
若吕又把肩膀一耸。此人倒很会思考,颇有诗人气质。像他这样的日本人也不在少数。但是他们那种殉身的方式却完全不像诗人,他们就会如醉如痴,一哄而起,疯疯癫癫地去集体送死。纳赞?纳赞·代斯卡?(为什么呢?到底为了什么呢?)石丸亲手写下了这么几个哆哆嗦嗦的大字。可是就在日军大举反攻的那个夜晚,他还是冲了出来,被打死在小河里。他倒下的时候一定还狂叫万岁,不过是那视死如归的无名人海中的一滴水。这种事谁搞得清?若吕愈想愈纳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