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就跟在他的背后,稀稀拉拉的,一个接着一个走去。威尔逊领他们穿过了营地。他又来了精神了,嘴里还唱着:“请问回家的路怎么走?”
营地上有些士兵盯着他们直瞅,威尔逊连忙停下脚步,说道:“伙计们,难免有臭当官的看着咱们哪,咱们得争点气,拿出点大兵的样子来。”
“向右看齐!”雷德立刻一声吆喝。他突然觉得挺开心的。
于是他们就走得十二万分小心,有一次加拉赫脚下一绊,大家马上就对他皱眉瞪眼的。威尔逊还轻轻责备了他一句:“加拉赫,看你这毛样!”威尔逊一路扬扬得意,连腿都不大打晃了,嘴里还吹起口哨来。出了铁丝网的豁口,得走过一大片齐胸高的白茅草。加拉赫老是摔跤,摔一跤就骂一次娘,威尔逊每次总要回过头来,竖起一个指头在嘴前一比画,要他别出声。
走了百来码,又落进了丛林的包围,他们就沿着丛林的边沿,穿过高高的草丛迂回前进,走了一程,遇上了一条小径。远处传来一阵阵炮声,马丁内兹打了个寒噤。他走得大汗淋漓,只觉得打不起一点劲。他忍不住问:“到底哪儿打过仗啦?”
威尔逊说:“顺着这条道儿走到底就是。”他想起自己还藏着一壶酒呢,心里一乐,又咯咯地笑了起来。他对大家说:“不消一会儿就到。”一行人磕磕绊绊地顺着小径走了一百五十来码,便来到一条窄窄的汽车路上。威尔逊说:“这是日本人的汽车路。”
加拉赫赶忙问:“日本人在哪儿?”
“放心,离这儿远着哪,”威尔逊安慰他说,“咱们的部队就是在这儿打退了他们的进攻。”
加拉赫鼻子嗅了嗅,说:“我已经连日本人的气味都闻到啦。”
“啊,对了,”威尔逊说,“听说附近一带是撂下了不少日本人。”
汽车路穿过了一个小椰林,然后通入一大片白茅草地。他们一路走,一路渐渐感觉到两边的平野里有股臭味好熟悉。那是一种腐烂的气息,当然谈不上好闻,倒极似大粪混在垃圾里发了酵,又很像沼泽地里散发出来的那股恶臭。一路上气味时浓时淡,给人的感觉也各处不一。有时简直就是一股浓烈的烂土豆味,扑鼻钻心,令人欲呕,有时却更像捅了个臭鼬窝。
“他奶奶的!”当路赫然横着一具打烂了的日军遗尸,雷德骂了一声,从旁边绕了过去。
草地边上的小椰林里,椰树都光秃秃的没有了叶子,树干不是一片乌黑就是遍体焦黄,真叫人以为是久旱而干枯了。树梢十之八九已经削平,剩下一截截孤零零的光杆儿,好像退潮后沙洲上露出来的一排桩子。椰林里压根儿看不到一点绿色。
举目望去,四下到处还有一团团黑影,那都是烧毁的坦克。有的挨着残树,有的连着一片烧得黑黑的焦草,乍看上去竟很难分清,倒像是特意做的伪装,好比给儿童玩的图画游戏,枝叶丛中隐隐都藏着名人的面形轮廓一样。草地上残骸狼藉,遍地皆是。日军的尸体到处可见。小山梁上有一处地方给大炮刨出了许多高高低低的大坑,原来日本人曾在这一带构筑阵地,死守了好几个钟头。
他们闯到草地里去转了转。这片草地总共约有四分之一英里长。草丛里看得见有一些歪歪扭扭的尸体,显然都是在剧烈的折腾中断气的,瞧那种蜷手牵脚的模样,哪里能有什么安息可言呵。他们就从死人旁边绕过,重又顺着汽车路慢慢走去。不多远以外,有一辆被击毁的日军半履带式兵车和一辆美军坦克倒翻在一块儿,正好你顶着我我抵着你,像两座摇摇欲坠的破朽老屋。双方是一齐起火燃烧的,烧得都发了黑了。看去破破烂烂的。日本兵的尸体还在现场。兵车驾驶员几已全身跌落在车座外,从一边耳朵到下巴已经打得稀烂,脑袋软绵绵地靠在踏脚板上,好像一袋豆子。一条腿穿过粉碎的挡风玻璃直挺挺翘在外边,另一条腿齐股断了,落在他的脑袋跟前,正好呈一直角,看上去还当是跟他不相干的东西呢。
稍远以外又有一个日本人仰面朝天横在那儿。只见他肚皮上开了个大窟窿,白溜溜的一大串肠子鼓出在外边,好似海葵花密匝匝的花瓣[68]。腹部的内层红得出奇,大概是临死前疼痛难当吧,所以双手还捂在伤口的周围。那模样儿,倒像是在召唤人们来看看他这个伤口似的。讨人喜欢的面孔,小嘴小眼扁鼻子,看不出有什么性格特征,死后的神态也还安详。大腿和屁股胀得很大,把裤子都撑得紧绷绷的,活像拿破仑时代花花公子身上裹着的那种紧身裤。不知怎么,这日本兵给人的感觉总好像是个开了缝、露出了里边木棉的布娃娃。
斜里还有第三个日本兵倒在地下,这人看来是胸部先受了重伤,从兵车里逃出来的时候躯干大腿又都着了火。他直挺挺地仰天躺着,叉开了腿,抬起了膝头。身上的军服都烧得脆裂了,露出了烤焦的生殖器。那缩得只剩了小小的一截,可是阴毛灰却都还在,像一团钢丝绒。
威尔逊围着这一堆残骸转了一阵,终于叹出了一口气。他说:“可以留作纪念的东西,早都给抢光啦。”
加拉赫醉态十足,身子东摇西晃,“是哪个干的?是哪个混账东西干的?威尔逊呀,你这小子不老实!东西都是给你偷去的吧。”
威尔逊不睬他。“看咱们这些弟兄,生里来死里去的,拼了整整一个礼拜的命,到头来却一点玩意儿也捞不到,还有什么话好说呢,我只能说这实在不像话!”他愈说愈怨,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临了嘴里还在暗自嘀咕:“实在太不像话了!”
马丁内兹看着那具烧焦的尸体,用鞋尖踢了下他的生殖器,轻轻的咔嚓一声,死人的生殖器掉了,就像雪茄烟头上积了一截烟灰,用指头去戳了一下似的。他看得倒有点儿乐了,可是逗起的一点乐儿马上就淹没在闷闷郁郁的心情中。这酒他本来就喝得闷闷不乐;一路走来,情绪越发低落了。他倒并不觉得恐怖,看到这些尸体也并不害怕。四下的种种气味、千奇百怪的种种丧命的惨状,也并没有勾起他怕死的念头。他自己也说不上为什么会这样没精打采,可是自己好歹总得去找个原因吧。他怪自己今天喝酒花钱太多了,他想算算要用几天的军饷才能补上这笔钱,可是算了半个钟头也没有算出来。
雷德靠在那辆半履带式的兵车上。他觉得头里发晕,顺手就往金属的履带挡板上一搭。没想到却一把抓到了一个浆果,他赶快甩手扔了。这种果子模样儿很像梨子,却是红红的,这样的东西他以前倒还从来没有见过。他就大着舌头问道:“这是哪儿来的?”
“日本人吃的果子呗。”威尔逊说。
“他们哪儿去弄来的?”
“这倒不知道了。”威尔逊耸了耸肩膀,把果子一脚踢开了。
雷德虽说带着几分醉意,还是感到了一丝恐惧。脑海里一时又浮起了汉奈西的影子。他恨恨地问威尔逊:“嗨,你倒说呀,到底哪儿有好东西可以给咱们留个纪念啊?”
“大家不要急,跟着我走就是。”威尔逊说。
他们撇下了那两辆战车,索性远远地离开了汽车路,到日军死守过一阵子的那道小山梁上去看了看。浅浅的小山梁上原先密密麻麻的尽是掩体和避弹洞,如今大部分已经给炮火打坍,落得壁陷土塌,仿佛海滩上小孩子玩过后丢弃的沙坑,都快给游人踩平了。山梁的前后左右都是日军的遗尸,两三个一堆,三四个一处,总共约有二三十具。尸堆里还乱糟糟地扔着无数的小破烂。山梁上散发出一股浓烈刺鼻的气味,很有点像烧垃圾。粮食都腐烂了,一箱箱军需都没用完,散得满地皆是。炸松的泥土里到处丢着打烂的背包、生锈的步枪、鞋子、水壶,还有些吃剩的肉,都发臭了。整个山梁没有一块巴掌大的干净地,处处都是劫后的残余,杂七杂八的,什么都有。这些日本人已经死了一个星期,个个都肿得成了特大号的大胖子,腿粗肚子圆,屁股大得把裤子都崩了开来。他们的皮肉早已成了青紫色,伤口里都出了蛆,爬得满脚都是。
蛆都有半寸来长,样子很像蜒蚰[69],不过颜色却是鱼肚样的。那种爬满在尸体上的光景,好似蜜蜂攒聚在养蜂人的头罩上一般。致命的伤口在哪儿是早已看不出来了,因为皮翻肉露的创口固然无不爬满了蛆,连小伤小肿也都蛆满为患,一扭一扭地蠕动。加拉赫醉眼蒙眬的,看着一大串蛆一条条地爬进了死人张开的大口。他忽发奇想,觉得蛆虫总应该出点儿声音吧,可是蛆虫偏偏悄无声息,兀自吃得起劲,他看得生了气。四下臭气逼人,苍蝇都贪婪地叮在尸体上不走。
“这要命的苍蝇!”他叽咕了一声,绕过了一具尸体,看见地上有块小纸板,就去捡了起来。纸板潮得都发酥了,手一捏就碎。他还找到了几只小药水瓶,里边装着深色的液体,他锁起了眉头,看了好一阵,问道:“这是什么?”谁也没有搭理他,过了一会儿他也就依然扔在地上,“留个纪念!留个纪念!请问东西到底在哪儿?”
威尔逊捡起了一把步枪,枪锈了,枪栓很不容易拉开。他对大家说:“总有一天,我要弄上一把日本武士刀那才称心。”说完顺手就用那把日本步枪的枪托把一具尸体戳了两下,然后扮了个鬼脸:“有一种野兽就专翻死尸堆找臭肉吃,伙计们哎,我看咱们跟找臭肉吃的野兽也差不离啦。”死人的胸脯上有几根肋骨刺了出来,在薄暮中泛着银白的光泽,那露出的肉则已成了暗淡的青紫色。“这倒像只带肩的羊腿!”威尔逊发表完这个意见,又叹了口气,就信步下山去了。背面坡上有几个天然的山洞,内中有个洞里藏着好多有盖没盖的箱子,箱子顶上堆着六七具尸体。威尔逊一见就嚷起来:“嗨,伙计们,我给你们找到宝贝啦。”他这下子可得意了。弟兄们醉后的讥诮怒骂真叫他伤透了心。“我威尔逊大爷说过能找到,就准能找到。”
路上呼隆隆驶过了一辆卡车,向着前方的营地而去。威尔逊傻气地冲着卡车挥了挥手,然后就一屁股蹲了下来,细细地朝洞里窥探。弟兄们也已经来到他的身边,大家都在察看这个山洞。“伙计们哎,里边小衣箱一大堆哩。”
“哪儿呀,都是些板条箱罢了。”雷德说。
“我要找的就是这个,”威尔逊完全是一副教训人的口气,“把里边的东西倒掉,带回去不是正好做小衣箱吗。”
雷德骂了起来:“要板条箱的话直属连里有的是嘛!”
“唔,那不一样,”威尔逊还是一副教训人的口气,“家里的板条箱蹩脚透了,这些才地地道道,像个箱子样。”
雷德又往里瞅了瞅:“那么老远的拖只箱子回去,我不成傻瓜了吗?”
马丁内兹悄悄走开了。原来刚才他看到在不多远以外有一具尸体张着大嘴,露出了满口金牙,他的心就给牵住了,几次忍不住扭过头去看。现在趁这机会他就走到这具死尸跟前,端详起那一口金牙来。至少有六七颗牙齿看来是纯金的。马丁内兹飞快地回头瞅了一眼,看见弟兄们一个个都进山洞里去了。
他心头突然涌起了一股强烈的欲望:这几颗金牙他要。他听得见弟兄们在洞里闯东撞西,口齿不清的嗓音在相互骂娘,他的眼光不由自主地又落到了死人张大的嘴上。心想:反正死人也用不着这些了。一边便忙不迭地琢磨这几枚金牙大概可以值到多少钱。他估计:三十块总值吧?
他刚转身走了两步,又忍不住折了回来。战场上一派寂静,一时什么也听不见,只有山梁上的苍蝇还在一个劲儿嗡嗡地哼,却也虽有若无。底下的山谷里一片惨不忍睹,遍地都是缺手断脚的尸体、击毁的车辆残骸。看去简直像个垃圾场,一处处不是锈得发红,便是乌焦一片,难得剩下一两方青草地。马丁内兹看得直摇头:简直看不得!脚边正好有一支丢弃的步枪,他连想都没想,就抓起枪来往死人嘴巴上一枪托砸去。噗的一声,好像斧头劈在朽烂的木头上。又是一枪托砸下去,牙齿终于给打落了下来。有的掉在地上,有的散落在打烂的嘴角边。马丁内兹急得什么似的,马上捡起四五颗金牙放进口袋。身上早已是一身大汗,心在剧烈跳动,一股焦急的心情似乎也随着血液流遍了全身。他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心才渐渐平静了下来。内疚和欢欣,一时都交集在一起,他不禁想起了小时候有一回偷了妈妈钱包里几个小钱的事。他暗暗骂了一声:“见鬼!”心里却有点想入非非:不知这几枚牙齿什么时候出得了手?死人的嘴巴给砸得成了个大窟窿,他觉得刺眼,便提起脚来把尸体翻了个个儿。这一下可露出了一大堆蛆来,他看得打了个寒噤,不知怎么突然感到一阵心惊胆战,于是就一扭头,到山洞里找大伙儿去了。
山洞很小,洞里的空气阴湿沉闷。弟兄们个个汗流浃背,然而洞里的气温却似乎并不高。尸体一具具堆起在箱子上,有如一袋袋面粉,稍一触动,马上就落下一堆蛆来,好像一群小小的鱼苗。洞内零零碎碎的破烂狼藉满地,有的已经烧得乌焦莫辨,也有生了锈的废烂铁,炮弹片,还有几只破碎的迫击炮弹箱,几堆灰不溜丢的像是木柴灰,甚至还有断臂残腿之类——那戳出在垃圾灰堆里的就是一根烧焦的胫骨。一股刺鼻的臭气好像乙醚,熏得人昏昏沉沉。
雷德说了:“得了,什么鬼箱子,就不要了吧。”他觉得恶心,背上又一阵阵痛得厉害:缩着手用十个指头的尖尖来挪动这一具具的尸体,那个费劲当然是够他受的。
加拉赫说:“算了,咱们别再这么胡来啦。”洞口的阳光似乎在拉他回去。
威尔逊央求他们:“伙计们哎,可不能半路撒手啊。”他决心怎么也得弄只箱子回去。
马丁内兹汗水都流进了眼里,心里毛焦火燎的。“还是赶快回去吧!”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