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下头去,眼光落到了那个日本兵的身上,雷德觉得心情一下子复杂起来,但是种种感触瞬息即逝,很难辨出个滋味。要是有人问他的话,他准会说:“我啥也不觉得。”可是他脖梗子分明都发了麻了,心在怦怦地狂跳。对这个差事他厌恶透了,然而瞅了一眼地下的人,把枪瞄准了那人的脖子,他却又欣然而喜,巴望着开这一枪了。他把指头扣紧了扳机,提起了精神,憋足了劲儿,准备指头一勾,枪口吐火,铁弹到处,顷刻密密麻麻一片洞眼,打得死人皮直抖,肉直跳。正这样想得有声有色,他把扳机一扣……可是毫无动静。子弹卡住了!他刚要去拉枪栓,冷不防地下的那个人却一骨碌翻了个个儿。雷德愣了下神,才明白那个日本兵可并没有死。两个人都发了呆,脸上的肌肉都在抽动,彼此相对瞪了一眼,那个日本兵就纵身一跃而起。雷德本来满可以抓住这刚跃起的一刹那,一枪托把他打翻,可是碰上臭弹心里本来就很窝囊了,再加上看到那日本兵居然没死,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他一时竟手瘫脚软,动弹不得。他只能看着那个日本兵爬起身来,向他逼近一步,幸而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他的肌肉突然又听使唤了,他就把枪向那日本兵死命砸去。可是没有打中,于是两个人就隔着不到三码的距离,又瞪出了眼睛,各自瞅住了对方。
雷德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个日本兵的脸。这个家伙形容枯槁,眼圈、两颊、鼻孔,都是骨头上紧绷着一层皮,一副饥饿而又凶厉的样子。雷德看人家的相貌,从来也没有看得这样真切的;他简直看得目不转睛,连那人面皮上有些什么毛病都一一看了出来。他看见那日本兵脑门上有几颗黑头粉刺,鼻子一侧有个小小的脓疱,眼睛下边两个深深的窝儿里还挂着几滴汗珠。两个人相对瞅了也许还不到一秒钟,那个日本兵就拔出了刺刀,于是雷德转身便逃。他看见那日本兵挥着刺刀冲来,脑子里掠过了一个傻气的念头:看恐怖电影!他一边回头看,一边拼命使劲嚷嚷:“抓住他,克洛夫特,抓住他!”
脚下一绊,雷德一跤摔倒在地上,跌得昏头昏脑,躺着一动也不动。他横下了心,屏住了气,准备背上一刺刀捅来,就承受那一阵剧痛。可是他听见的却是自己的心跳:一下,又是一下。他神志渐渐清楚了,于是便挺了挺身子。心还在那里跳,一声声接连不断。他这才突然明白过来,知道大难逃过了。
耳边响起了克洛夫特刺耳的声音,响亮而冷酷:“嗨嗨,雷德,你还打算在地上躺多久呀?”
雷德一翻身坐了起来。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算忍住了没有哼出声来,可是这一忍,却憋得他浑身打战。“哎呀天哪!”他毕竟还是吐出了这么一句。
“你看看你那位相好怎么样啦?”克洛夫特故意柔声说道。
那日本兵高举双手,在不多远以外站着。刺刀早已掉了,落在脚下。克洛夫特走过去一脚把刺刀踢得远远的。
雷德对那个日本兵瞧了一眼,两个人的目光接触了一下,就都赶紧避开了,仿佛彼此都有件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叫对方看见了似的。雷德猛然意识到自己心里胆怯得厉害。
可是在这个当口他决不能向克洛夫特承认自己有一丝一毫的胆怯。他就问道:“你们两个家伙,怎么磨蹭了这么老大半天才下来?”
“快得都像飞啦,还要怎么个快法?”克洛夫特说。
加拉赫突然开口说话了,他脸色煞白,嘴唇哆嗦:“我本想给这臭王八一枪的,可你偏在头里挡着。”
克洛夫特轻轻一笑,说:“雷德呀,我看他就是不怕你而怕我们。一看见我们,他硬是丢下你就站住了。”
雷德不觉又打起战来。他对克洛夫特是又妒又羡,而且还憋着一肚子气:偏偏让这小子给救了命。雷德想找句话来谢谢他,寻思了一阵,总觉得话说不出口。最后他说:
“咱们还是回去吧。”
克洛夫特似乎顿时换了一副脸色,眼睛里闪出了一丝兴奋的光芒。他说:“我看你就先回去吧,雷德。我和加拉赫一会儿就来。”
雷德只好硬着头皮问:“这日本佬也叫我押了去?”他最怕的就是这一着。他到现在还不敢对那个日本兵瞧一眼。
“这倒不用了,”克洛夫特说,“留着由我和加拉赫来处理吧。”
雷德看出克洛夫特此刻的神气有些蹊跷,于是就说:“我能安全押到。”
“不,还是我们来处理吧。”
雷德对青山沟里那几具软绵绵的尸体瞟了一眼。炸烂了脸的那一个已经引来了一些飞虫,围着残骸在嗡嗡打转了。想起刚才遭遇的种种,他又觉得像是做了一场大梦。他瞧了瞧刚才吓得他没命逃跑的那个日本兵,这会儿却就觉得那人脸生得很,也不大看得清他的眉眼了。他心里倒有点想不通了:怎么刚才跟他连打个照面都不敢呢?天哪,真累死了!心里这么嘀咕了一句,就去把冲锋枪捡起来,可是他的两腿却止不住有些哆嗦。他已经筋疲力尽,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含糊打了个招呼:“好吧,那就山上见。”
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缘故,他总觉得他实在不应该走。他沿着小径一路走去,不禁又触动了前情:在那个日本兵手里栽了跟斗,奇耻大辱啊。他在心里直骂:克洛夫特这小子,真不是东西!想着想着,只觉得两腿无力,浑身发烫。
雷德走后,克洛夫特就地坐了下来,点上了一支烟。他只顾闷头抽烟,一声不吭。加拉赫坐在他的旁边,监视着俘虏。过了一会儿加拉赫忽然冲口说道:“把他解决了,咱们回去吧。”
“不要急嘛。”克洛夫特的口气挺温和。
“一个可怜虫,何苦去折磨他呢?”加拉赫有点不以为然。
“有啥可怜的!”克洛夫特说。
可这时候俘虏似乎已经明白了他们的意思,他突然两腿一软,跪倒在地,尖声尖气地哭了起来。他隔不了一会儿就要转过身来,冲着他们把两手一伸,做出种种哀求之状,求上一会儿又会抡着双臂,在地下乱捶,仿佛说了多少他们还是不懂,他绝望了。从他的一大连串话里,加拉赫听出了一个字音:对方好像老是在说“库达萨”“库达萨”[62]什么的。
一场战斗来得那样突然,结束得又是这样意外,加拉赫给弄得有点歇斯底里了。对俘虏的短暂的怜悯消失了,此时胸中只觉得火冒三丈。他对那日本兵大吼了一声:“别再‘库达萨’‘库达萨’的放你的屁啦!”
日本兵马上不响了,可是过不了一会儿又哀求了起来。那种急得不顾一切的口气,加拉赫只感到一声声直触他的神经。他又是一声大叫:“你这家伙,说话指手画脚的,活像个犹太佬!”
“不要动火嘛。”克洛夫特说。
日本兵向他们挨近了点儿,加拉赫不安地紧紧盯住了他那对默默哀求的乌黑的眼睛。一近身,就闻到他衣服上有股浓浓的鱼腥臭。加拉赫说:“真有他们的!弄得这样臭气冲天!”
克洛夫特一直目不转睛地瞅着那日本兵。他的胸中显然很不平静,因为他耳朵下的软骨在不停地跳动。克洛夫特其实并不是在想什么心思,他是深深感到了大功未竟的遗憾。雷德那一梭子子弹没有打响,他至今还心有未甘。他当时的心实际上比雷德还殷切,巴不得哒哒哒一串子弹打进那人的皮肉,打得那人的身子歪歪扭扭,一阵乱颤。所以此刻他心里大有一种意犹未足之感。
他瞧了瞧手里的香烟,突然情不自禁地把烟向那日本兵递了过去。加拉赫问他:“你这是干什么?”
“让他抽支烟呗。”
俘虏接过烟来大口狂抽,不过意下总有些不安,带着一脸晶亮的汗水,不住地把猜疑的目光向克洛夫特和加拉赫投来。
“喂喂,坐下。”克洛夫特对他说。
那日本兵望着他,流露出不解的神气。克洛夫特又是一声“坐下”,还做了几个手势,那俘虏才背靠着一棵树蹲了下来。克洛夫特问加拉赫:“你有什么吃的吗?”
“巧克力有一条,口粮里省下的。”
克洛夫特说:“给我吧。”他从加拉赫手里接过巧克力,递给了日本兵,那日本兵两眼呆呆地只顾望着他。克洛夫特用手做了个吃东西的动作,俘虏明白了过来,就撕掉了包皮纸,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嘿,看这家伙真饿得够瞧的。”克洛夫特还说了这么一句。
加拉赫问他:“你这到底是干什么?”他气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这条巧克力他是一天没舍得吃才省下来的,平白给了人他觉得心疼。不过他的心情也游移不定,时而觉得这俘虏可气,时而又在恨恨中带着些怜悯。所以他又说:“这畜生倒真是瘦得够瞧的。”同情中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味道,好比看见一条杂色野狗淋在雨里冻得发抖。可是一会儿见到那日本兵最后一口巧克力下了肚,他却又气哼哼地叽咕起来:“简直馋得像头猪!”
克洛夫特想起了那天晚上日本人偷渡小河的事。他顿时感到一阵战栗渗遍了全身,不由得盯着那个俘虏看了好大一会儿。他只觉得心里对那人有一股激烈的情绪,憋得他把牙关咬得紧紧的。可那到底是什么情绪,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他解下水壶,喝了几口。看到俘虏巴巴地瞅着他大口喝水,他又情不自禁地把水壶递了过去:“喝吧,喝吧。”俘虏大口大口拼命狂喝,克洛夫特看得眼也不眨。
“真是活见鬼!”加拉赫说,“你中了什么邪啦?”
克洛夫特没有答腔,他还是盯着那俘虏看。俘虏已经喝完了水,脸上挂着几滴欣喜的泪水,突然露出了一丝微笑,指了指自己胸前的口袋。克洛夫特就从那口袋里取出一只皮夹子,打开一看,里边有一张照片,上面是那日本兵穿着便装,旁边是他的妻子,还有两个小小孩,都是圆圆的娃娃脸。那日本兵指了指自己,用手对着地面比画了两下,表示他的孩子长得都有这么高了。
加拉赫看了照片,感到一阵心痛。他一时又不禁怀念起自己的妻子来,心想自己的孩子生下地来也不知是怎么个模样儿。他猛然吃惊地想起,算算时间这会儿妻子也许该临产了。连自己也莫名其妙,他竟会突然脱口对那日本兵说道:“我过几天就该抱娃娃了。”
俘虏只好很有礼貌地笑笑,加拉赫火冒地指了指自己,然后把双臂一伸,两只相距尺把光景的手在面前那么一比画,嘴里说:“我的,我的。”
“啊——”俘虏明白了,“契伊萨依[63]!”
“对,奇——扎——埃。”加拉赫学得却走了样。
那俘虏缓缓摇了摇头,脸上又是一笑。
克洛夫特走到他跟前,又给了他一支烟。日本兵深深地鞠了一躬,接过火柴,说:“阿里加督,阿里加督,多莫阿里加督[64]。”
克里夫特只觉得血一个劲儿往上涌,脑袋都在搏动。那俘虏又噙着两眼的泪水了,克洛夫特望着眼泪,毫无所动。他呆呆地对着小山沟四下看了一眼,看着一只苍蝇在死人嘴上慢慢儿爬。
俘虏刚猛抽了一大口烟,这时就一仰身,在树干上靠着。他两眼紧闭,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种悠然神往的表情。克洛夫特感到一股热血冲上了喉咙,嘴里又干又苦,难熬难挨。脑子里始终半点念头都没有转过,人却猛地里端起了枪来,对准了俘虏的脑袋。加拉赫刚要提出反对,那日本兵也睁开眼来了。
俘虏连表情都还没有来得及变一下,枪弹早已打进了他的脑壳。他身子往前一倾,随即就向横里滚去。脸上笑意犹在,只是现在看去显得很傻气似的。
加拉赫又张开了嘴,却说不出话来。他看得心寒胆裂,一时不禁又想起了自己的妻子。“上帝啊,救救马莉吧!救救马莉吧!”心里一个劲儿这么无意识地默默念叨。
克洛夫特对那日本兵瞅了好大半晌。脑袋里的搏动渐渐慢了下来,喉咙口的那股热血觉得似乎退了下去,嘴里也不那么难受了。他突然发觉自己心底其实有个极深、极隐蔽的角落,早在他打发雷德先走的时候,那里就已经打定主意要杀这个俘虏了。他现在觉得心里怪空虚的。倒是死人脸上的笑容看着满好玩儿,他呵呵地笑了两声,骂了一句:“妈的!”他重又想起了日本人夜渡小河的事,于是撩起腿来就把死人踢了一脚,说道:“妈的,便宜了这日本佬,死得开开心心的。”从他嗓门里冲出来的笑声愈加响亮了。
那天上午晚些时候,侦察排一班接到了返回后方的命令。他们收起了帐篷,把雨披装进了防水背包,雷德他们背回来的水正好让大家灌了水壶,大家就一边吃干粮,一边等兄弟部队来接防。中午时分,一连的一个班进驻了他们的阵地,他们就下了山,取路返回一营。丛林里小径泥泞,路又很长,他们拖泥带水地苦苦走了半个钟点,就都走累了,厌烦了。也有几个人心里欢天喜地:马丁内兹和怀曼就觉得一块石头落了地,威尔逊已经在打主意想弄酒喝了。克洛夫特则不言不语、若有所思,加拉赫和雷德神经紧张、心里烦躁,往往一听到冷不防的响动就要吓一跳。雷德老是会身不由主地扭过头去朝背后望望。
足足走了一个钟头,才到一营驻地,稍事休息以后,又沿着横里的一条小径继续前往二营。到二营已是下午三四点钟了,克洛夫特接到命令让队伍就在二营驻地宿营过夜。大家扔下了背包,取出了雨披,把小帐篷重又架了起来。前边有个现成的机枪掩体,他们也不愿多费手脚再另挖工事了。他们就在四下坐着歇息,说说话儿,渐渐感到一个星期来的紧张劳累此时都显出来了。威尔逊说:“真是,叫我们到那么个荒凉的地方去!说真格的,那种地方就是让我去度蜜月我都不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