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听出那几个军官是在唱歌,身子一下子已经进了那个隔光的出入口,挂得严严密密的双重门帘弄得他手忙脚乱。在灯火通明的帐篷里待久了,一到夜凉如水的露天之下,就两眼一抹黑了,连将军在外边等他他也没有看见,差点儿就跟将军撞了个满怀。
“真对不起,我还以为你先走了一步。”侯恩吞吞吐吐说。
“没什么。”将军迈着方步,向自己的帐篷缓缓走去,侯恩极力压住自己的步子,不要走得太快了,自己刚才说了那句“得听主子的”,不知道会不会给将军听见?唉,这个浑蛋!
“你找我有什么事,将军?”
“到帐篷里去说吧。”
“是,将军。”此刻两人之间有点顶牛儿。一路走去,谁也没有吭声,只听见彼此的脚嘎吱嘎吱踩着细石子走道。黑暗里只有一两个人走过;入夜以后,营地上的一切活动便差不多都停止了。营地大致呈一个椭圆形,四外有一圈岗哨,在侯恩的感觉里这些守在工事内的哨兵都宛然就在眼前。他不由得咕哝了一声:“今儿晚上倒还安静。”
“嗯。”
在将军的帐篷门口两人又是一撞。原来侯恩一到门帘跟前就赶紧站住,想让将军走在前头,将军呢,却用手在侯恩背上一按,表示要侯恩先进。两人同时吓了一跳,侯恩擦着了将军的身子,只觉得将军给他这大个儿弹得倒退了尺把远。他连忙道歉。对方半晌没有搭理,侯恩有点发火了,就撩开门帘,兀自先往里走。将军跟着进来,满脸铁青,下嘴唇上清清楚楚两个齿印。看来这要不是撞得他实在够呛,就一定是他气得都咬牙了。可他生气些什么呢?按照将军的平素为人,遇到这种情况觉得好笑那才比较合乎他的性格。
侯恩心里还在顶牛儿,他不等将军吩咐就自己坐了下来。将军似乎刚要开口说些什么,突然又把嘴闭上了。办公桌前还有一张椅子,他就在那里坐下,把椅子挪过点来,跟侯恩劈面相对,不动声色地瞅了他总有分把钟。脸上是一种十足新鲜的表情,侯恩从来没有见过的表情。那一对锋芒毕露的灰色的眼睛,那两颗淡得可怕的大大的瞳仁,似乎都神采黯然了。侯恩相信假如他此刻用手去摸一下将军的眼珠子的话,将军是连眼都不会眨一眨的。将军那微抿着嘴的神气,脸上棱棱角角处那肌肉收紧的模样,似乎都带着一丝奇特的苦涩味儿。
将军跑来找他,不知有什么事这样要紧?侯恩一想起来不免微微一震。当时那种气氛,一定弄得他挺丢人的。更使他纳罕的是现在却又看不出将军在耍什么花样,那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办公桌上也看不出有什么要派他任务的迹象。侯恩盯住了大制图板上钉着的那张安诺波佩岛的地图。将军是在这奥卡利那笛上演奏他的作品呢。[55]
将军的帐篷里太空落落了!侯恩又一次发出了这样的感慨。将军无论到哪儿,在穆托美岛上也罢,在军舰的舱间里也罢,到了这儿也罢,他总像连个住处都可以不要似的。帐篷里的陈设简陋极了。帆布床看去好像根本没有人睡过,办公桌上收拾一清,另外还有一把空椅子,端端正正地摆在两只小衣箱[56]中较大一只的跟前。地下铺的白板条干干净净,没有沾上半点泥污。帐篷里尽是长方形的物体,汽灯下的光和影都是长长斜斜的一条条,交织在一起,俨然就像一幅抽象派的图画。
将军那两道莫测高深的目光可还盯着他呢,仿佛根本就不认识他这个人似的。远处又响起了打炮声,像是他们俩的血管在搏动。好久,将军才打破了沉默:“我真弄不懂,罗伯特。”
“什么事啊,将军?”
“你瞧,对于你,我其实真可以说是半点也不了解。”将军的口气平淡而刻板。
“到底什么事啊,难道是我偷了你的威士忌?”
“也可以这么说……这跟你偷了我的威士忌也差不多。”这话是什么意思呢?将军往椅子里一靠,他底下的一个问题却又未免太随和了些:“娱乐室办得怎么样啊?”
“还不错。”
“防空帐篷的通风问题,部队直到今天还拿不出一个解决的办法来。”
“可不,里边真是臭气冲天。”这么说,将军是少了他觉得寂寞咯。可怜的大少爷!“不过我也该满意了,打扑克我赢了一百块。”
“两天赢了一百块?”
“不,三天了。”
将军淡淡一笑。“对,是三天了。”
“还装糊涂呢。”
将军点上了一支烟,慢慢地摇了摇手里的火柴梗,把火灭了。“我跟你说实在的,罗伯特,我为一些旁的事情操心得就够忙的了。”
“我又没说你闲着。”
将军瞪了他一眼,不无故意、可又不大自然地露了一下两目的凶光。“你也太无礼了,小心总有一天你会给枪毙了完事。”将军这话的口气十足是一声压住了的怒吼,连手指都发了抖,侯恩一见,倒猛吃了一惊。头脑里一个模模糊糊的想法刚要显出一些轮廓,却又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一根线没有穿进针眼,软绵绵一歪脑袋,便蔫了下去。
“真对不起。”
看来这话又是不该说的。只见将军的嘴唇又发白了。将军一仰身靠在折椅里,长长地喷出了一口烟,紧接着却突然无比虚伪地摆出了一副亲如慈父的神气,满面堆笑地问侯恩说:“你还为了分肉的事有点生我的气,是不是?”
生气?这话将军以前也说过一次,只是现在听来就觉得奇怪了。眼前这话是不是以领导的身份说的呢?每逢他感觉到将军是想跟他接近的时候,他总有一些悚然之感,总有一些不安之感。心里总会自然而然地揪紧起来,觉得不痛快了,得提防着点了,像是将军马上就要有求于他,叫他忍痛做出什么牺牲似的。将军在对他的关系上,从来就没有一个准谱儿。有时他们之间倒也有一种默默相契、不拘形迹的友谊,这在一些将军同副官之间、校官同勤务兵之间,本来是并不少见的。有时他们的亲密程度还要更进一大步——一起议论一些问题啦,偶尔还聊上几句家常啦。可有时他们之间也会出现敌对的情绪。侯恩实在说不上这肉到底算是长在一块什么样的骨头上。
半晌,侯恩才说:“是有点儿。士兵看到上面欺负他们,分给他们的肉少,能爱戴长官你吗?”
“那他们也只会骂霍拔特,骂曼泰利,要不就骂炊事班长。不过我看关键恐怕不在这里。士兵不士兵的,你也不见得真会摆在心上,你心里有底!”
好家伙,真是半点也不肯轻易让人!“我摆在心上你也不会理解。”
“我怎么不会理解呢。凡是常人应有的正当情绪,我不见得就会没有。”
“嘿嘿。”
“你就是不肯用脑筋想一想,罗伯特。自由主义分子所以这样很少能为,原因‘一塌刮子’只有一条,就是他们的思想总是弄得上不上、下不下,无可救药!”
“一塌刮子”!在将军的话里听到这样一句方言,有如精光锃亮的物面上看到一粒中西部的泥土,觉得挺好玩似的。当下侯恩便咕噜了一声:“骂人还不容易。”
“哎呀,老弟,你多用点脑筋想一想,好不好?无论什么问题,只要你能想下去,想透彻了,你就会觉得自己原来的想法压根儿都站不住脚。比如说这场战争吧,你说这仗一定要打赢,是不是?”
“是啊,可我不明白这跟分肉有什么关系。”
“那好,你听我说完嘛。听完包你就相信我的话有道理了,我是作过一番研究的。想当初我也是你那么点年纪——或许比你还大点儿吧——那时候我满脑子想的就是这样的问题:国家要有强大的战斗力,靠什么?”
“我看这就要求人民同国家二者的心要齐一点,不管你有理也罢,没理也罢。”
将军摇了摇头。“这是自由主义史学家的看法。说来会使你大出所料,其实这一点起的作用极微。”灯焰毕毕剥剥爆了,他就探身过去调节一下油门,这当儿光源便正好处在他的下巴底下,照得他的脸儿一时真有点怪模怪样。“主要的因素就是两点。第一,国家的人力物力底子愈厚,战斗力就愈强。第二,打仗的士兵过去的生活水平愈低,就愈能打仗。”
“就这么些了?”
“另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我也曾经想过。就是,为保卫自己的国土而战斗,打起仗来恐怕又要强一些。”
“这么说你的观点跟我还是一致的咯?”
“问题复杂着呢,你知道不知道?在自己的国土上打仗,开起小差来也便当得多。好在这个问题在安诺波佩岛上倒是无须考虑的。总之,这方面的因素虽算不上最重要,还是应该好好研究研究。爱国之心固然可嘉,在战争的最初阶段还有振奋士气的作用,可是战斗的热情是很不可靠的,仗打得愈久,就愈顶不了用。打过了两三年仗以后,军队要有战斗力就全靠两点:一是物质力量要优越,二是生活水平要低。你说一个团的南方人为什么抵得上两个团的东部人?”
“我根本不同意这种看法。”
“可现实偏偏就是如此。”将军并拢了指尖,摆出一副很有见识的样子,瞅着侯恩,“我这不是在贩卖我杜撰的理论。这是我的观察所得。我这观察所得对我这个做将军的却很不利。咱们的生活水平在世界上是首屈一指的,因而士兵的战斗力也就势必是大国中最差的。至少可以这么说吧:假如听其自然的话,就势必是最差的了。咱们的士兵比较阔气,娇生惯养。既然是美国人嘛,多数人的身上当然都带有我们那种独特的民主作风。对自己个人的权利往往看得太重,对别人的权利却又一点都不知道尊重。这跟农民正好相反,所以我告诉你说,眼下农民当兵最合适了。”
“这么说你就非得杀杀他们的娇气不可?”侯恩说。
“是这话。要杀杀他们的娇气。当兵的一看见当官的享受到什么特权,他们的娇气自然而然就会杀掉点儿。”
“我看不然。依我看他们倒会对你们恨得更厉害。”
“恨当然是免不了的。可他们对我们怕得也会更厉害。你给我什么样的人都好,只要在我手下待的时间长了,我就非要叫他感到害怕不可。部队中固然有所谓欺凌士兵的事件,可这样的案子不闹出来便罢,一闹出来,当事的士兵反而会愈加感到自身位卑职小。”将军抚了抚鬓角的头发,“我听说咱们美国人正在英国筹建一所俘虏营,以后咱们欧洲战场一开辟,这个俘虏营肯定会叫敌人魂都吓掉。那儿准备使用的一套办法简直野蛮,将来只怕难免要引起社会的不满,然而这是不得不为的。咱们自己的‘后院’里就有那么一个新兵训练站,居然发生了新兵图谋杀害上校主任的事件。说来你是无法理解的,不过我可以告诉你,罗伯特,军队要治理得好,像梯子那样一级畏惧一级是必不可少的,一定要把军队里的每一个人都纳入这样一把梯子。俘虏营里的俘虏、逃兵,还有新兵训练营里的新兵,凡此各色人等,在军队中僻处一隅,纪律就必须相应加强。对上级心存畏惧,对下级意有不屑,什么时候大家都达到了这样的境界,军队就可以发挥最大的威力了。”
“我该归在梯子上的哪一档呢?”侯恩问他。
“你还没有归档。别忘了,比如说天主教吧,教皇还可以赐个特恩呢。”将军说完对他笑笑,又点上了一支烟。这时娱乐室里隐隐爆发出一阵大笑,飘过营地传到他们这儿,轻得几至难以听出。
侯恩把身子往前挪了挪。“就譬如说此刻在外头值班放哨的那位弟兄吧,这阵笑声他也听在耳里。我看总有一天他要把手里的机枪掉过头来。”
“呵,发展下去有这个可能。不过当兵的也总要到败局已定的时候,才会下这个手。不到这种时候,他们的愤恨只会积在心里,打起仗来只会更狠一点。心里的愤恨既然不能冲我们发泄,就都向外部发泄了。”
“不过你们这样就要冒很大的风险,”侯恩说,“假如我们把仗打输了,你们这就是引发了一场革命。依我看,为你们的利益着想,倒不如多多厚待士兵,这样仗即使打输了,也可以免得以后爆发革命。”
将军哈哈大笑:“你这些话,不就像你们自由主义报刊上的那套高论吗?你也真蠢,罗伯特。这场仗我们输不了,即使输了,总不见得希特勒就会容许革命爆发吧?”
“这么说,你们这帮子人这边打赢固然是赢,那边打赢也输不了咯?”
“什么你们这帮子那帮子的,”将军学着他的腔调说,“这种说法有点马克思主义的味道,是不是?又是什么大资本家的大阴谋吧!我倒想问问,你怎么会对马克思主义这样熟悉?”
“我钻研过一阵子。”
“我看不见得。我看你不见得真的钻研过,”将军带着沉思,掐灭了手里的烟蒂,“你要是把这场战争看作一场大革命,那你就是误解了历史。这场战争实际是一次权力集中。”
侯恩耸耸肩膀:“我对历史没有多少研究,也谈不上有什么见地。我只是觉得,招人痛恨总未免不智。”
“我还是那句话:人家怕不怕你,这无关紧要。罗伯特,你不妨静下心来仔细想想:世间尽管有这许多人愤恨不平,可革命毕竟绝少。”他用个指甲在下巴上轻轻搔挠,一副美滋滋的样子,仿佛那胡须的摩擦声叫他听得都出了神似的,“就是俄国革命吧,也未尝不可以看作是一个生存空间的系统化过程。[57]二十世纪的机械技术要求集中,于是恐惧的心理也就不可避免了,因为大多数人不能不从属于机器,对这样的工作他们从本能上绝不会觉得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