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尔斯坦想要收住脚步,回转身去,可是怎么也办不到,只是嘴里喊了一声:“那可难说!”两人虽只有一肩之隔,却像在大厅两头遥相呼叫。戈尔斯坦觉得有趣,心里一时简直乐开了花。
这片营地他们已经苦心经营了整整一个星期,他们一有空闲就想点子,把基本建设搞起来。可是如今他的帐篷没了,衣物信纸都淋了水,枪也许会生锈,地上湿得睡不下去。人也往往只有落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才会触发这样狂喜不禁的心情。
他和托格略就这样被吹进了车场。转弯时两人一撞,都倒在泥浆里。戈尔斯坦真想躺在那里不起来了,不过他还是马上用手一撑,使劲爬了起来,东倒西歪地跑到一辆卡车的背后。一连人差不多全已在这儿了,有的躲在卡车里,有的挤成一堆躲在车后。他这辆卡车的背后就挤着二十来个人。冰冷的雨水打得他们牙齿直打战,他们哆哆嗦嗦站在那里,只好尽量挨在一起暖和暖和。天上有如倒扣了一只乌黑大碗,轰隆隆的响雷震得那乌黑大碗一阵阵晃动。除了面前这辆草绿色的卡车,除了弟兄们身上那淋得发了黑的草绿色制服,戈尔斯坦什么都看不到。不知是谁在那里感叹:“我的老天爷!”
托格略想点支烟抽抽,可是烟都湿透了,刚衔在嘴里,还没有来得及从防水袋里掏出火柴来,就自己断了。他把烟往地上一扔,看着烟丝在泥水里散开。尽管他身上早已里外湿透,雨打在身上还是很难受,一道道水顺着脊背往下淌,好似一条条鼻涕虫在爬,阴丝丝的,叫人又害怕又恶心。他向旁边一位弟兄大声问:“你的帐篷倒啦?”
“倒啦。”
托格略一听,才难受得轻些。他摸了摸黑茬茬的下巴,胸中不禁涌起了一股暖流;他忽然觉得跟这一班弟兄都亲得很,对他们真有说不尽的喜欢。他心里想:他们都是好样儿的,是好样儿的美国人。他敢说,也只有美国人才能经受住这样的考验,还能在苦难中寻些欢笑。他觉得手冷,就把手往军用工装裤的大口袋里一插。
站在不多远以外的雷德和威尔逊早已唱起歌来。雷德的一副嗓音又低沉又沙哑,托格略听得都笑了。
当年我筑铁路,车来又车往,
列车在铁路上飞一般往前闯……[47]
他们一面唱,一面不住跺脚,散散脚里的寒气。
当年我筑铁路,而今只剩梦一场,
哥们,请给个角子吧,帮个忙。
托格略忍不住哈哈大笑,他觉得雷德简直是个滑稽演员。他也不觉跟着他们低声哼了起来。
当年我造高楼,楼高顶太阳,
砌得实呵钉得牢,刷得又雪亮,
当年我造高楼,而今只剩梦一场,
哥们,请给个角子吧,帮个忙。
唱到这最后一句,托格略也放声跟着唱了,雷德见了便跟他点头打招呼。于是三个人就扯直了嗓门一路唱下去,为了可以暖和些,三个人互相搂在一起。风已经小了些,所以他们不时可以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声音,不过声音听来总觉得很遥远,有点失真,好像隔壁屋里在开收音机,把音量开大了又关小,关小了又开大。
当年我们穿军装,
哎呀,那才像个样,
一副美国大兵的气概多轩昂,
千万双靴子蹬得震天响,
我就是当时那个擂鼓郎。
还记得吗,大家叫阿尔的就是俺,
我就是当年的阿尔绝无虚妄。
还记得吗,咱们都在一块吃过饷,
伙计,请给个角子吧,帮个忙。
唱完他们都笑了,托格略还嚷嚷起来:“咱们下一支唱什么?唱《请问回家的路怎么走》怎么样?”
“我不唱,”雷德大声说,“嗓子干得唱不出来。得喝一杯润润嗓子。”说着把嘴一噘,眼睛骨溜溜打了两转,托格略笑得脸都朝了天。雷德这人真会做怪样,看他有多逗!这些弟兄,都是怪有趣的。
托格略就唱起来:“请问回家的路怎么走?”好几个弟兄也跟着他唱了:
我瞌睡蒙眬,倦得真难受,
刚才不过喝了一点酒,
怎么此刻就花了眼,昏了头?
这雨不但大,而且下个不停,托格略唱着这几句歌词,内心勾起了一缕怀念,感觉是美滋滋的。身上冻得慌,挨着旁边的伙伴,还是不住地哆嗦。他恍惚觉得像是在冬日的薄暮驾着一辆汽车,快到一个陌生的城镇了,镇上暖和的炉火和明亮的灯光都在向他招手。
我天南地北周游,
哪怕到了天涯还是海陬,
你总能听见我歌儿不离口,
唱的是请问回家的路怎么走?
天已经快断黑了,椰子树下,卡车背后,渐渐连人面都看不清了。托格略的心境复杂了起来,心情是平静了,却平添了一片悲哀。他想起了妻子有一年装饰圣诞树时的神情笑貌,肥满的面颊上不觉滚下了一颗泪珠。他一时间把战争,把大雨,把眼前的一切,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他知道稍过一会儿他就不能不考虑何处过夜和如何过夜的问题了,可是此时此刻他还是一个劲儿地唱,脚指头还是不停地扭,歌声唤起的种种温馨美好的回忆,他都任其在心田里顺势漫流。
一辆吉普车摇摇摆摆地在泥泞中驶来,停在三十来码以外。托格略看见卡明斯将军带着两个军官跳下车来,便用胳膊肘把雷德一捅,要他快别唱了。将军帽子也没戴,一身军装里外湿透,脸上却笑眯眯的。托格略看得好不有劲,对将军还颇带几分敬意。他在营地上见到将军的次数也多了,可是跟将军这样靠近这还是第一次。将军来到他们身边,大声说道:“弟兄们,你们都在这儿啊,大家怎么样……都成落汤鸡了吧?”托格略也跟着大家笑了。将军把嘴一咧,又大声说:“不怕,你们不是白糖做的!”风小下去了,将军就恢复了比较正常的嗓音,对同来的那一个少校、一个少尉说:“我看雨就要停的。我刚才跟华盛顿通了电话,陆军部向我保证这雨是长不了的。”看两个军官笑得那么带劲,托格略也不觉泛起了一丝笑意。将军真了不起,称得上是军官中的一个模范。
将军提高了声音说:“弟兄们,我看营地上的帐篷恐怕也已经全被吹倒了。等风雨一歇,我们就去想法从海滩上运些雨披来,不过今天晚上肯定会有一部分弟兄还得湿淋淋地过夜。那实在遗憾,不过这样的困难你们以前也克服了。前线出现了一些情况,这就可能要一些弟兄还得在更艰苦十倍的地方过夜。”说到这儿他歇了半晌,一动不动地淋在雨里,然后眼光一闪,又接着说:“我相信刚才狂风暴雨突然袭来的时候,你们当班放哨的该都没有离开自己的岗位吧?假如这里有谁不该来而来了,回头等我一走,你还是趁早给我回去。”人群里起了一阵吃吃的笑声。由于这时雨势已经减弱了些,所以一连人大半已经都不知不觉到这边卡车旁来听将军说话了。“弟兄们,我不跟你们开玩笑:根据联络中断前了解到的一些情况来判断,我估计今天晚上我们的阵地后方会有小股日军活动,所以大家值班放哨都要特别提高警惕。我们这里离前线虽说有相当距离,可到底还不是很远。”说完冲着大家一笑,就又钻进了吉普车。由那两个军官陪着,坐车走了。
雷德啐了一口。“我就知道咱们这舒服日子是好景不长。我看今儿晚上十之八九要派咱们出去好好尝尝狂风暴雨的滋味了。”
威尔逊点了点头,可是随即又气呼呼地把头一摇,说:“写意日子过得好好的,一发牢骚就准得倒霉。你没听见那些新来的小子,嚷嚷要打一仗开开眼,这下子看他们的嘴巴还硬得起来!”
托格略却插进来说:“哎哟,咱们的将军真了不起。”
雷德又啐了一口。“这天底下凡是当将军的,就没有一个是好人。全是王八蛋。”
托格略很不以为然:“话不能这么说,雷德,能亲自下来跟咱当兵的说话,这样的将军还上哪儿找去?依我看咱们的将军不错。”
“他有什么,就会哄哄大伙儿,讨个好儿罢了!”雷德对他说,“跑来向咱们叹了一顿苦经,你看这不是莫名其妙?老子自己的苦恼就够多的啦。”
托格略叹了口气,不作声了。他觉得这位弟兄也太爱抬杠了。这时雨已经停了,他想也该回去看看自己的那个烂摊子了。想起那烂摊子他心里就一沉,不过托格略不是个没主意的人,暴风雨既已过去,他就不容许自己再闲荡了。他就说:“走吧,还是回去收拾收拾,想个法子睡觉吧。”
雷德鼻子里哼了一声。“收拾了又有屁用!咱们今儿晚上还得上火线呢,我是看准了。”一入夜,天又闷热起来了。
将军心里很急。吉普车一出车场,他就吩咐司机:“到一五一[48]的直属炮兵连。”随即又扭过头去,对挤在后座、不大自在的达尔生少校和侯恩少尉说:“假如他们那儿都跟二营接不通电话,那我们就只好劳动两条腿连夜走着去了。”吉普车过了铁丝网口,向右一拐,就到了通往前线的大路上。将军打量着大路,脸色阴沉。路上泥泞不堪,以后可还要更加泥泞。眼下只是糊而滑,吉普车开在路上东一哧溜西一滑的,可是过不了几个钟头路面就会变得跟黏土似的,稠而烂,车辆也许就得半个轮子陷在泥泞里。他转而又呆呆地望着大路两旁的丛林。沿路有几具日军的尸体,在一条沟里腐烂,将军不觉屏住了呼吸。这种气味他尽管早就闻惯了,可是闻到了毕竟还是不能淡然处之。他就暗暗记在心里:一等这件麻烦事儿对付了过去,就派个埋掩队沿路清理一下。
黑夜早已降临,一场灾难也可能已经随之临头。吉普车在黑暗里缓缓向前驶去,卡明斯将军身坐在车内,却觉得像是浮游在空中。车上谁也没有一点声息,发动机老是一个劲儿“嗡嗡”地哼,丛林里传来带水的枝叶一片沙沙乱响,他置身其间,仿佛此身已经一无所有,就剩下了一颗脑袋,全部心思都在那里飞快转动。他得独自留在空中,独自把这问题想个透。这场暴风雨是紧跟在日军的进攻之后而来的,来势之快真是惊人。就在下雨前十分钟,他接到二营营部的报告,说是他们阵地前沿爆发了激战,炮火猛烈。可是说话之间狂风暴雨就把电话线打了个七零八落,他的指挥所也成了一片白地,无线电都无法联络。眼下也不知道前线怎么样了,他心里没有一点谱儿。赫钦斯大概已经把二营撤下来了吧。日本人看到风大,很可能会索性豁出命来,乘势推进,把他的前沿阵地突破许多口子。部队接不到他的命令,天知道会搞成什么样子。但愿直属炮兵连的电话还能通前线!
幸而他在两天前就调了十多辆坦克到二营。要不然的话今天晚上就别想把坦克拉上去,其实前线就是有了坦克,现在也无法出动,不过必要的时候总还可以以之作为核心,今夜临时建立一个防御阵地。前线只怕已是乱成一团了,拖到明天,一条完整的战线只怕也就只剩下几个孤立的小阵地了。可他打不通电话还是只能干着急。局面说不定会糟到什么地步呢!好容易把战线左转了九十度,说不定不出两天就会前功尽弃,依旧退回到原地。
要是电话能够打通,那就要求他一切决策都要当场很快作出。他回忆了一下前线各级指挥官的配置情况,记起了各连以至各排可有什么突出的表现。那记忆力极好的脑子里一下子跳出了好多过去的小事,以及一连串兵力的数字。安诺波佩岛上每一尊炮、每一名兵员的部署,他都了如指掌,这些情况如今就在他脑海里一一闪过,不过仍还是些原始的资料。此时此刻,他就成了个十分单纯的人了。身心的一切活动,目的就都只有一个了。他根据以往的经验,心里自有十足的把握,相信自己一到需要的时候自然就会把这些资料化为妥善的对策。他只要把浑身的劲头用足了,这份本能肯定就会发挥出来。
不过尽管如此,他凭着一股火性,还是感到怒不可遏。都是暴风雨跟他作对!他这一腔火的发泄方式也很傻气。有时正好好地想着心事,忽然一阵气愤涌上心来,把思路全扰乱了。逢到这种时候他就往往会喃喃自语:“有暴风雨也不通报一声。气象部门简直是吃干饭的!这场暴风雨兵团司令部是知道的,可几时通知过我呀?根本就没有见到半个字的通报!这办的是什么事——我看根本就是什么事也不办!存心跟我作梗!”
就在这时,车不小心陷进了一条沟,开不动了。将军冲着司机转过脸去,心里真恨不得把他毙了,然而他只是叽咕了一句:“不行啊,老弟,咱们没工夫蘑菇啦。”吉普车重又点火开动,这才继续前进。
他的营地已经毁于一旦,那才是最使他苦恼的一件事。部队遭受威胁,固然使他忧虑重重,难以释怀,但是这个问题毕竟还比较抽象。直接影响到他个人、使他有切肤之痛的,是他临走时所见营地上的那一片狼藉。他回想起来简直有点伤心:小石子走道都给小河般的水流冲光了,帆布床给掀翻了倒插在泥浆里,帐篷就剩了污迹斑斑的一堆破烂。真是满目凄凉!想到这里他又火冒三丈了。
他命令司机:“老弟,你还是把车灯打开。不然要什么时候才能开到啊。”要是附近埋伏有打冷枪的敌兵,那开灯行车就不啻端了支蜡烛,走进藏有刺客的黑森林。将军在车座上感到一阵紧张,但也不无快意。冒险自能给人以一种刺激,使他深感自己肩负的任务之重要。他对侯恩和达尔生说:“你们一边一个沿路警戒。”吉普车两边并没有上窗,侯恩和达尔生就把卡宾枪伸到车外,密切监视两边的丛林。车灯一开,丛林的枝叶都成了银白一片,更显得神秘莫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