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兰克嚷起来:“你这就叫我走吗,上士?这么大的海你让我跳下去?”热烈的情绪一浪叠一浪,好比池塘里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还没有消失,第二颗石子的波纹又串进来了。只要有人一张嘴,总是哄的一阵大笑,那都是歇斯底里狂笑,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笑得登陆艇都震动了。
后来笑声渐渐平息了下去。好像快被扑灭的火堆钻出火舌来最后蹿了两蹿一样,临了又爆发了几阵大笑,这才终于消声止息。如今他们只感到浑身疲软,先还觉得让笑酸了的面部肌肉松弛一下、让笑痛了的胸口得到平复、把明亮了些的眼睛再擦擦,倒也不失为一种小小的愉快。可是愉快的感觉很快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限的愁苦,茫茫一片横在心头。
波兰克想重新活跃一下空气,就唱起歌来,但是跟着一起唱的人不多。
我要翻过身来
睡个舒坦。
快快让我躺好,
我要翻过身来
把好梦再找。
三点半已到
见她坐在我膝头上摇。
快快让我躺好,
我要翻过身来
把好梦再找。
我要翻过身来
睡个舒坦……
他们的歌声很轻,碧波万顷的大海虽然风平浪静,歌声浪声还是很难分清。登陆艇一路驶去,嘎嘎的机器声把这些几乎全淹没了。
四点半已到
见她坐在地一角。
快快让我躺好,
我要翻过身来
把好梦再找。
克洛夫特起来向船外眺望眺望,瞅着大海不觉闷闷地出起神来。刚才的消息没有说这仗是在哪一天打胜的,他便想当然地错以为这就是他们上山功亏一篑的那一天。那天他们要是能翻过山去的话,这一场胜仗还是他们的头功哩。对此他是深信不疑的。他觉得实在可惜,这本来是十拿九稳的事嘛。他往舷墙外啐了一口唾沫,只见那嘴边的肌肉都在微微抖动。
五点半已到
见她和我把舞跳……
唱歌的波兰克、雷德、米尼塔三个人,都聚集在船尾,像在那里表演蹩脚的合唱。
一到该奏过门的当口,波兰克便鼓出了腮帮,“哇哇”地嚷上一阵,好像一只安了弱音器的小号。大家渐渐地也都跟着他们唱了起来。忽然有人叫一声:“威尔逊在哪儿啦?”大家都打了个愣。威尔逊的死讯他们都已经听说了,但是当时听了也没经心。如今这么一提,才猛然省悟过来:威尔逊已经死了呢。他们觉得一震,一想起打仗、死人,那熟悉的依稀若梦之感又悄然而至,歌声也跟着抖了两下。“这老小子怪叫人想念的。”波兰克说。
雷德咕噜了一声:“唱下去,唱下去。”排里的弟兄来去匆匆,日子一长,连名字都忘了。
“我要翻过……身……来睡个舒坦。”
登陆艇顺着岛子拐了个弯,他们远远望见了穴河山。看上去真是雄伟。怀曼说:“伙计哎,咱们爬的就是这玩意儿?”
有几个人爬上了舷墙,冲着高山坡上指指点点,他们是在那里争辩这一道道的山梁有没有都爬到。言语之间都流露出一种自豪,还夹着些惊异。“好大的家伙!”
“咱们能走这么多路,蛮不错了。”
他们的看法总的说来就是如此。内心,都早已在盘算回头见了兄弟部队的弟兄这话该怎么说了。
“咱们这不过是忙中有错。老实说这一次咱们哪一个也不含糊。”
“就是。”
这样一来他们心里也高兴了。临了还不免要靠两句瞎话来鼓鼓气!
歌还在往下唱。
六点半已到
见她耍了俩大花招。
快快让我躺好,
我要翻过身来
把好梦再找。
克洛夫特对着这巍巍高山瞅了好久。那好比一头凛然不可侵犯的大象,俯视着脚下的丛林和小冈小丘。
多么纯净,多么遥远。在夕阳映照下,绿处如丝绒,青青的是苍崖,赭黄的是沙土,跟脚下的丛林一清一浊,截然分明。
先前的那种痛苦又折磨着他了。他觉得喉咙口默默一阵搏动,心头又起了那么一种熟悉而又不可思议的热血沸腾之感。只要一见这座大山,他总会热血上涌:恨不得爬上去!
可是他没有能爬上去,这对他真是个致命的打击。失败的苦闷又冒了起来。他再也没有机会爬这座大山了。不过他又犯了疑:这座大山他前天真爬得了吗?攀登岩梯时的那种焦急恐怖的心情,他都还记忆犹新。他如果是一个人去的话,别人走不动拖他后腿的事固然是不会有了,但是他也就没有人做伴了。他现在忽然看得很清楚了:没有人做伴的话他是绝对去不了的。一进这渺无人烟的荒山,胆量再大的人也会把胆子磨破的。
七点半已到
她觉得好不逍遥……
再过几个钟头他们就要回到驻地了,回到了驻地还得摸黑把小帐篷搭起来,能弄到的话再去弄一杯热咖啡喝。到明天,又要开始过那种平淡得难受的日子,干那些干不完的例行公事了。这一趟侦察任务早已恍若是隔世的事了,都简直叫人不敢相信了,然而摆在他们面前的军营生活却也一样如梦如幻。在这船上,他们感到军队中的一切无不如梦如幻。他们唱歌,也不过是为了做点声音出来罢了。
……我要翻过身来
把好梦再找。
克洛夫特还是尽盯着大山瞧。他心里只觉得干着急:这一次他意外地对自己有了些理解,怎么一下子想不起来了呢?
不只是理解了自己,还理解了很多很多。理解了人生。
理解了一切。
[175]尼采(1844—1900):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家。这一句话出自尼采所著《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176]前文提到卡明斯曾经对侯恩说过一句话:“军队的现在就是世界的将来。”这里所说的“那个什么都发给你、却又什么都不归你的新型社会”即源出于此。
[177]即复方樟脑酊,内含阿片(吗啡),治非细菌性腹泻用。
[178]美国军队中有紫心勋章,授予作战受伤人员。雷德有意换了个粗字,表示轻蔑。
[179]指长岛(纽约)和康涅狄格之间的长岛海峡。由此往东,可通大西洋。
[180]由后文可知,卡勃里斯基是一个流氓头子。
[181]美式手榴弹上的一个部件,形似匙把,故有此称。这种手榴弹没有木柄,形状像个小圆瓜,“匙把”露在外面。
[182]指非犹太人。这是沿用《圣经》上的说法。
[183]指夜间拦路行凶、谋财害命的强徒。
[184]“哈发”系意第绪语,所谓哈发糕是用捣烂的芝麻拌上蜜糖或糖浆做成的一种甜食。
[185]东区以及下文的西区,系指曼哈顿(纽约市中心)的东部和西部。
[186]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于1914年7月,故此处是指1914年春。
[187]“细孽”是对犹太人的蔑称,含有“手脚不干净”“自私”一类的意思。
[188]耶胡达·哈列维(即犹大·哈列维),原名犹大·哈—列未(约1075—1141),亦名犹大·本·撒母耳,阿拉伯名阿布尔·哈桑,是诗人、哲学家、法学家兼于一身的一位犹太人,生于西班牙。他有一套历史观,认为“神的影响”在世界历史上所起的作用可分为三步:首先为犹太人的列祖(亚伯拉罕、以撒、雅各)所认识;继而通过他们为所有的犹太人所认识;最后通过犹太人承受的苦难而为全人类所认识。直至今天哈列维仍为一些犹太人所崇敬。
[189]马萨诸塞理工学院(旧译麻省理工学院)之简称。
[190]即纽约大学(有别于纽约州立大学和纽约市立大学)。
[191]美国小说家托马斯·沃尔夫(1900—1938)的作品。这是作者的第一部长篇小说(1929),取材于作者本人的生活经历,写主角尤金·甘特思想上的探索。
[192]马克斯菲尔·帕里什(1870—1966):美国画家。
[193]这里的拉比意为犹太教的经师。
[194]又名麦穗草,学名冰草,草原上的一种野草。
[195]日语:在哪儿啦?
[196]日语:八成在这儿。
[197]日语:咱们走吧。
[198]这里是指不分初高中的四年制中学。
[199]威利:威廉的昵称。
[200]俄克拉马州东北部的一个城市。
[201]都是当时销数极大的全国性周刊。
[202]《铁血将军》的主要女演员。
[203]贝弗莉的昵称。
[204]打高尔夫球一般设十八个洞,所以这是打最后一个洞。
[205]肯塔基州北部的一个城市。
[206]架尾是炮架的尾部,可左右分开。炮从牵引车上卸下时,摆开架尾,就可支在地上。
[207]“‘摆开架尾’,‘平整炮座’啦,‘瞄准目标’啦”,本来都是炮兵日常口令用语,但是其所用的字在美国俗语中都有牵涉到男女关系的别解,所以在卡明斯听来觉得语意双关。例如“瞄准目标”一语所用的几个字,凑在一起在俗语中正好是“跟那个女人睡觉”的意思。
[208]这里的“质量”原文是mass,卡明斯从mass联想到masses(群众),物理名词“质量惯性”一下子就转换成“群众的惯性”,所以下文说将军责怪自己是在做文字游戏。
[209]意思是把自己的灵魂都出卖了。浮士德是欧洲中世纪传说中的人物,为了获得权力和知识,把自己的灵魂出卖给了魔鬼。许多作家和音乐家都曾根据这一题材写过作品,以歌德所写的诗剧最为著名。
[210]西班牙语:判断力的问题。
[211]西班牙语:天啊。
[212]酸苹果:比喻爱发牢骚的人。
[213]帮会或某些行业中的暗语。
[214]即史蒂夫,这是对史蒂芬的另一种昵称。
[215]意思是“我们抓你来啦”。详见第167页注。
[216]跑锋是美式橄榄球赛中前锋的一员。全队十一人,锋线上七名队员,为:左边锋、左跑锋、左护卫、中锋、右护卫、右跑锋、右边锋。
[217]这是说,加拉赫疑心他妻子临终前并没有做过忏悔。
[218]一种止泻药。详见第499页注。
[219]四六○团一营营长的代号。
[220]语出《旧约·传道书》一章三节。
[221]荷兰地亚是当时新几内亚岛上的一个重要基地,已见前注。盟军于1944年4、5月间收复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