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地他全明白了,他知道侯恩是怎么死的了。他只觉得两腿一阵发软。他心里清楚,克洛夫特是下得了这个手的。他瞅住了克洛夫特的眼睛,直愣愣地僵在那儿。“嘿,你就打算这样随便打死一个人啊?”
“对。”
拖延战术不起作用,克洛夫特一心要打死他。他一时又恍若扑面倒在地下,眼睁睁等着日本人的刺刀从背后刺来了。他感觉到头颅里血流的搏动。等着等着,一股决心渐渐都冰消瓦解了。
“怎么样,雷德?”
枪口画了一个小小的圈儿,仿佛克洛夫特还在那里瞄准,想要瞄得更准些。雷德两眼盯住了他按在扳机上的指头。看见指头渐渐扣紧,他突然一阵紧张。“好吧,克洛夫特,算你赢了。”他吐出来的声音都嘶哑了,有气无力。要不是极力稳住自己,他真会浑身打战。
他看到四下里弟兄们都松了口气。他觉得自己周身的血流似乎一度凝滞了,停顿了,到这时才重又流动起来,流进身上的哪一根筋脉他都可以辨得清清楚楚。他垂下了脑袋,走过去捡起背包,把毯子往包里一塞,扣好了背包带,又站起身来。
他给打瘪了。就是这么回事,还能有什么呢?羞愧之外如今又添了一份内疚。内疚的是他心里居然会有庆幸之感:好了,事情总算了结了,他跟克洛夫特的长期争斗也终于结束了,今后他可以顺顺从从俯首听命了,不会再觉得非反抗不可了。这是他新添的一份屈辱,给他以毁灭性打击的一份屈辱。难道他真的就这样完了?难道他一生的努力真的就这样完了?难道他干什么事都得撂挑子完事?
他站了队,夹在队伍中间费力地迈开了步子。他对谁也不看一眼,也没有谁对他看一眼。他们个个都很尴尬、很狼狈。大家都巴不得把自己刚才想要打死克洛夫特而又终于不敢举枪的心理快快忘了。
一路走去,波兰克气鼓鼓的,一直在那里不断地低声骂街,听那声气却大有自怨自艾的味道。胆小鬼,没种的畜生!他吓得有点痴痴癫癫,是在骂自己呢。这么好一个机会,却眼看着放过了,枪明明拿在手里,却不敢动一动。胆小鬼啊……胆小鬼!
克洛夫特这时却又满怀信心了。今天上午可以翻过主峰了。一路来到处碰到难关,到处撞上对头,可现在还能有什么来拦路呢?他的面前再也没有障碍了。
队伍顺坡而上,又翻过了一道山梁,经过一片乱石坡,又下到一个小山谷里。克洛夫特领着他们穿过谷底的小石沟,又登上了一道山坡。他们一块一块岩石往上攀,苦苦地爬了个把钟头,特别是来到了一条深涧顶上,沿着涧边走不完的艰难险路,有时就得手膝并用,爬上个几百码。九十点钟的太阳早已很猛了,大伙儿又一次累得筋疲力尽。克洛夫特只好带他们尽量走慢些,隔不了几分钟就得歇一下。
他们终于到了一个山头上,拖着无力的脚,又磨磨蹭蹭地顺着一道缓坡下去。出现在面前的是个巨大的空谷,宛如一座古代的圆形竞技场,对面是林木葱葱的高高的峭壁,大致占了空谷周界的一半。这一大片莽莽苍苍的山崖,直陡陡的有五百英尺高,说少也及得上一座四十层的摩天大楼,顶上就是最高峰了。克洛夫特早就注意到这一道看台般的峭壁了,远远看去那就像是个墨绿的领子,围在大山的脖子里。
这个关口可是躲不过的。空谷的左右两边都是直下千尺的断崖。他们只能往前走,只能爬这座山崖、过这片林莽。克洛夫特让部队在空谷里歇歇腿,可是没有地方避太阳,歇着也没多大意思。过五分钟他们就又出发了。
走近一看,这草木翳然的峭壁倒也并不如原先想象的那么难以对付。草木之中自有一棱棱山石形成无数粗糙的梯级,如一盘道曲折而上。蓊蓊郁郁之中有竹林,有树丛,有杂草,有藤蔓,还有一些较大的树,根子横扎在山壁里,树干则成“L”形蜷曲而上,向着天空发展。当然还少不了长年累月随着雨水顺着山石冲刷下来的泥土,中途都叫那些枝叶杂草、荆棘野蔓给截住了。
虽说有一棱棱岩石如同梯级,却也并不那么好走。压在背上的分量足有一只小提箱那么重,从下到上又足有四十层楼那么高。更伤脑筋的是每一级又都不是一样高低。有时爬的是齐腰高的岩石,有时好长一道坡上尽是小石子、小岩块,有时竟又是一块石头一个大小、一个模样,前后各各不同。一路上自然又都是一片芜杂,往往得拨开枝叶、斩断藤蔓,才爬得上去。
克洛夫特起初估计爬这一道峭壁需要一个小时,可是过了一个小时却还只爬到一半。大伙儿跟在他后面,像一条受了伤的毛毛虫在那里苦苦挣扎。现在再也看不到他们一溜儿同时往上爬了。爬上了前面岩石的,总要歇一会儿,等后面的人上来。他们的行动倒像风送涟漪:克洛夫特往前挪了几码,其余的人也就像通了电似的,一跌一撞的,一个个去弥补那个差距。有时候克洛夫特或者马丁内兹在乱竹丛中慢慢地挥刀开路,他们就干脆停下。有的地方两棱山石之间一跳就是十来尺远,中间却是一大片软泥地,他们就只好抓住一些草木藤蔓之类设法攀登上去。
大伙儿又一次感到累得入了骨了,不过对此他们在过去几天里早已领教够了,几乎都习惯了,可以将就了。他们好像毫不奇怪似的,觉得两条腿渐渐麻木了,拖着腿就像小孩子牵着根线,拖着个什么玩具一般。他们现在的爬法,已经不是从一块大岩石跨上另一块大岩石了。他们得先把枪放在上面的石头上,身子爬了上去,再把腿拖上去。他们已经连最小的岩石都跨不过去了。他们得用手来帮腿的忙,脚要踩在哪里就得给按在哪里。东歪西倒的,就像卧床的老人硬是起了一小时床似的。
往往隔不了一两分钟,就会有个人一动不动地扑倒在石头上,累得连声抽泣,不能自已,听来真像有说不出的伤心。一阵头晕目眩,也会像心心相通似的,一下子传染给大家。那摧人心碎的干呕声更是叫大家听得怔怔出神——他们老是好像要吐,此起彼伏,声声不断。摔跤成了家常便饭。泥厚苔滑的岩石难爬,丛杂的竹子爱乱刺人,脚一不小心就会给乱藤野蔓绊住——多少阻碍一时交集,真是苦不堪言。叫苦声、骂娘声一路不绝,人动不动就会扑面倒下。就这样连跌带滑的,一块一块岩石爬上去。
朝前望去,根本看不到十英尺以外,所以他们也已经把克洛夫特给忘了。既然一肚子怨恨不能往他身上发泄,无可奈何,他们就只好把怨恨都发泄在这山的身上。他们恨什么人也不会恨到这样咬牙切齿的程度。他们觉得面前这岩梯似乎活了,似乎有了灵性,似乎这梯子每一级都在嘲弄他们、哄骗他们,这恶毒的山石每一块都在跟他们过不去。他们又把日本人忘了,把这一趟侦察任务忘了,几乎连自身都忘了。要说他们心目中还有一件大快事的话,那就是快让他们别再爬这座山了。
便是克洛夫特也精疲力竭了。他还得带他们走,遇到草木稠密难以通行的地方还得在前开路。为了把他们拉上山去,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他觉得自己拖着的不仅有自己沉甸甸的身子,还有他们那么多人的分量,那沉重的感觉,真无异套着挽具拉着他们一样。他们却吊住了他的肩膀,拉住了他的后腿,给他来了一个倒拖。体力的消耗这么大,脑力的疲劳也一样厉害,因为他还得时时捉摸他们会不会垮下,这可是够他紧张的。
他心上还有一重压力。他愈是接近山顶,心里就愈担忧。这岩梯多拐一个弯,他就得多咬一次牙。几天来在这半边岛上步步深入,他心底的恐怖也与之俱增。那么一大片异乡异土虽然是走过来了,可也销蚀了他的意志,惹得他的神经已经有点经不起刺激了。在这情况下还要翻过许多深山野谷,从侧面插上一座险阻重重的千古荒岭,其费力是可以想见的。飞来一只小虫撞在脸上,脖子一不留神擦着了一片树叶,如今都会叫他吓上一跳,这在他可还是有生以来第一遭的事。他不惜榨尽自己的最后一点精力,逼着自己往前走,到歇息的时候往地下一倒,早已连一丁点儿力气都不剩了。
可是每次只是那样匆匆歇息了一下,他马上又会决心陡增,于是又能往上爬几码了。他也差不多把一切都忘了。侦察任务,以至这座大山,如今都已不大能使他动心了。他所以还能一步步往上爬,只是因为内心在进行一场斗争,似乎是想看看,他性格中的两个方面到底哪一边会占得上风。
他终于感觉到顶峰已经近了。密密的枝叶丛中隐隐可以看到阳光了,像是地道快到出口了。这就越发使他发狠向前,可也累得他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一步步愈是接近山顶,他心里就愈是害怕,生怕到不了山顶就得撒手认输。
可惜他是永远也上不了山顶的了。他晃晃悠悠爬上了一块岩石,看到面前有只什么窝,淡黄中带一点棕色,形状有些像橄榄球。他爬得身困体乏,一头撞了上去。等到他马上明白过来那是什么窝,已经来不及了。只听窝里轰的一声,窜出来好大一只大黄蜂,简直有一枚半块钱的银币那么大,后面一只又一只接连而出。几十只大黄蜂围着他的脑袋团团乱舞,叫他看得张口结舌。这种大黄蜂的特点一是奇大,二是色彩艳丽,滚圆的黄肚子,彩虹一般的翅膀。这个印象是他事后才另外回想起来的,好像跟随后发生的事儿完全是两码事似的。
当时大黄蜂来势汹汹,有如点着了一根引线,一转眼就烧到了整个队伍里。克洛夫特觉得耳边有只黄蜂扑来,他急得直哼哼,赶忙挥手打去,可是耳朵上早已给螫了一下。那个疼,简直能疼得人发疯。耳朵立刻像冻僵一样失去了知觉,疼痛却呼的一下痛彻了全身。一只螫了不算,第二只、第三只又跟着来螫。他痛得大吼大叫,像发狂一样拼命扑打。
对大伙儿来说,不堪忍受的苦难挨到了这一步,也真是到了顶了。他们站在原地半晌抬不起腿来,黄蜂来螫,他们只会抡着臂膀乱打。给螫一口,就仿佛挨了钻心的一鞭,激得他们横下了心,又鼓起了拼命的劲头。他们个个如痴若狂。怀曼有气无力地抱住了一块石头,像个小孩子似的大哭大闹,气疯疯地一个劲儿乱拍乱打。
“我受不了啦!我实在受不了啦!”他大声嚷嚷。
两只大黄蜂差不多同时刺着了他,他把枪一扔,吓得尖声大叫。这一叫,大伙儿可就炸了窝了。怀曼拔起脚来就往下跑,大伙儿也一个个都跟着他跑了。
克洛夫特高声叫他们站住,可他们听也不听。最后他只好骂了一声,冲着几只黄蜂空挥了几拳,也跟在后边去了。不过他的心还是没有死,他还存着最后一线希望,打算到下面空谷里再重振队伍。
大黄蜂对这些大兵紧追不舍,顺着这满崖的林莽、盘曲的岩梯,把他们一路往下赶,赶得他们把命都豁出去了。他们逃起来却灵巧惊人,顺着一块块石头纵身往下跳,碰到林木挡路便一钻身闯了过去。他们什么都不觉得了,唯一的感觉就是大黄蜂的狂螫猛刺,连一路里翻爬蹦跳的剧烈震动都算不得什么了。他们一路跑,一路把身上累累赘赘的东西全扔了。枪不要了,有些人把背包也脱下来丢了。他们朦朦胧胧意识到,东西丢得一多,这趟侦察任务自然也就干不下去了。
大伙儿涌进那竞技场般的空谷时,波兰克跑在最末,他的后面就是克洛夫特了。波兰克朝前面匆匆掠了一眼,看见大伙儿摆脱了大黄蜂以后就都乱纷纷地停在那里不走了。他回头望了下克洛夫特,赶快冲到人群里,嚷嚷开了:“你们还在等挨刺还是怎么着?哎呀,马蜂来啦!”说完就发出一声尖叫,气也不歇地直冲了过去,大伙儿顿时又惊惶起来,都跟着他一哄而逃。他们乱七八糟涌过了空谷,连气也没敢松一下,又一股劲儿涌过了前面那道山梁,顺坡而下冲入山谷,一直趁势冲到山谷对面的高坡上。这样,不过一刻钟的工夫,他们就又逃回到了当天早上出发的地方,而且还冲过了头呢。
等到克洛夫特好容易追上了他们,集合了队伍,一点数,已只剩下三支枪、五只背包了。他们已经不行了。他知道他们再也爬不上去了。他自己也挺不住了。他无可奈何地只好承认了这个事实。累到这个地步,已经不知道什么叫懊悔,什么叫痛苦了。平静的口气,疲乏的声音,传下命令,叫大家先就地休息,等休息过后再往回撤,到海边去守候接应的舰艇。
归途一路无事。大伙儿都累得狼狈万状,好在回去走的都是下坡路了。又经过了罗思摔死的石径上那个缺口处,他们都一一跳过,没有出什么意外。到下午三四点钟,便下了最后一道峭壁,出了大山,转入了嫩黄色的丘陵地带。走了一下午,只听见山那边隆隆的炮声没有断过。那天夜里他们露宿在离丛林约十英里处,第二天就到了海边,跟担架队会合了。布朗和史坦利也从山峦里出来了,比部队只早到了几个小时。
戈尔斯坦把他们丢失威尔逊的经过报告了克洛夫特,他奇怪的是克洛夫特居然一句批评的话也没有。其实克洛夫特是在想另外的事。今天没有能翻过这座大山,克洛夫特心底深处倒是暗暗松了口气。舰艇预定要次日才到达,部队只好守候在海边,克洛夫特那天至少也安静了一个下午,因为他虽然还不肯承认,不过心里却明白了:自己的欲望终究不能没有个边。
十四
次日登陆艇来接,他们就动身回去了。这次派来的登陆艇两壁设有一十八个固定铺位,大伙儿把剩下的装备往空铺上一搁,就手脚一伸,睡起大觉来。前一天下午他们从丛林里出来以后,就一直在那里睡大觉,如今只觉得手僵脚直,浑身发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