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丁内兹觉得浑身酸痛。昨天晚上累了一宿,如今反应来了:上午跟着队伍上了山,一路上走得吃力极了,心里又急得慌,手脚尽打哆嗦,身上汗水淋淋。他的内心活动自然也免不了要跟他捣捣乱。他这次夜出侦察跟侯恩的死,其间的联系幸而倒还不大看得出来,至少从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可是自从第二次遭遇伏击以后,他就一直感到满心疑惧,正如一个人身在梦中,梦见自己犯了罪,正在听候惩处,可是又记不起自己干下的到底是什么坏事。
刚上山的时候,马丁内兹一边苦苦地往上爬,一边还默默地尽自回想昨晚杀死的那个日本兵。那个日本兵的脸儿又清楚地出现在他的眼前了,此刻虽然一轮朝日刺得人眼花缭乱,可是那张脸儿看去倒远比昨晚来得真切。他还细细回想了那日本人的一动一静。他似乎又觉得自己手指上染满了血,黏糊糊的。他看了下自己的手,这一看可吓坏了:手指缝里还有一丝干结的血,都发黑了。他一阵恶心,像捏死了一条虫子似的,竟然也会毛骨悚然起来,喉咙里不觉咕噜了一声:啊……!面前立刻又浮现出那个日本兵挖鼻子的情景。
都怪自己。
怪自己什么呢?队伍现在上了山了,可假如当时自己不……假如当时自己没有……唉,一句话,不杀日本人,就回海边去了。哎,又胡思乱想了。他心里一焦急,只觉得背上像有针刺。他索性不去想了,就夹在队伍中间,只顾闷头往前赶,登高爬坡把劲绷足了,却还是丢不开烦恼。走得愈累,神经愈是紧张。就像发了高烧似的,四肢极度敏感,怎么也不是,难受极了。
休息时他就在波兰克和加拉赫身旁扑腾躺下。他觉得有些事想找他们谈谈,可是又说不准想谈的到底是什么事。
波兰克对他笑笑。“怎么说啊,我们的侦察兵?”
“喔,没啥。”他低声说。听到“怎么说啊”这样的话他总是感到不自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
“今天真应当让你休息一天才对。”波兰克说。
“是啊。”他这个侦察兵昨晚可没当好,干得一无是处。要是他没杀死那个日本兵该有多好呢——他的一切错误,关键都在这里。他虽然说不上自己干错了哪些事,可是相信自己肯定出了很多错。
“哦,真的没事?”加拉赫问道。
马丁内兹耸耸肩膀,看见波兰克正瞅着自己手上的血迹。那血迹看去跟污垢倒也挺像,可是嘴里的话已经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山口里有日本人,我给宰了一个。”一说他顿时就觉得轻松了。
波兰克“哦”了一声,赶紧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少尉明明对我们说山口里没有人。”
马丁内兹又耸耸肩膀。“这只呆鸟!他还跟克洛夫特争呢,说山口里没有人,那时我已经回来了,都见到日本人了。克洛夫特对他说马丁内兹是靠得住的,马丁内兹还会看错?可少尉他就是不听,这只呆鸟,脾气也真够犟的!”
加拉赫啐了一口唾沫。“你把个日本佬都报销了,他居然还不信?”
马丁内兹点点头,他现在相信实际情况也就真是那样了。“他们说话我都听了,那家伙真是只呆鸟,我一句话也没说,都是克洛夫特跟他说的。”其实事情的先后次序他脑子里早已都搞乱了。要他百分之百地肯定他是不敢的,不过此刻他觉得克洛夫特跟侯恩争论他还是记得的,侯恩说他们应该过山口,克洛夫特不赞成。“克洛夫特关照过我,他跟侯恩说话的时候,让我别开口,他知道侯恩是只呆鸟。”
加拉赫摇了摇头,不大相信。“少尉这人也太蠢、太倔了。唉,把命都送了。”
“是啊,把命都送了。”波兰克说。他简直给弄糊涂了。怎么也会有这样的人,明明告诉他山口里有日本人,他还是按无人据守的情况做了部署……那也未免太蠢了点儿吧。波兰克觉得说不上来。他好像本来掌握了什么疑点,看出了什么问题,这一下全吹了,真是扫兴。心里莫名其妙地生起气来。
“这么说你还把个日本佬报销了。”加拉赫是一副又羡又妒的口气。
马丁内兹点点头,他杀害了一个人,如果他死期到了,或是死在这山上,或是死在山那边,那他的灵魂就要带着洗不掉的罪孽,永远堕入地狱了。“是的,我宰了一个,”他此刻都还感到有些骄傲呢,连气都壮了些,“我悄悄摸到他背后,咔嚓一下……”嘴里做了个清脆的刀刺声,“那日本佬就……”他两指一捻,叭地打了个响。
波兰克笑了起来。“那可真得有些胆量哩,你不含糊,‘日本囮子’。”
他害羞地低下头去,接受了赞扬。他正不知道是喜是愁,忽然又想起自己还在战场上敲下过死人嘴里的金牙,于是心头陡然罩上了一片忧悒的乌云,无法解脱。那个罪他都还没有做过忏悔,现在又添上了这一条。他顿时感到苦恼极了。就近又没有个随军神父可以听他忏悔,替他洗罪,他想这真是跟他作对。马丁内兹脑子里蓦地闪过一个念头,他想到了溜,想要回头穿过丘陵地带,溜到海边去,只要到了海边,他就准能平安归去,找神父去忏悔了。不过那只是一刹那的念头,他马上明白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他也终于悟过来了。自己所以要到波兰克和加拉赫身边来躺下,正是因为他们俩都是天主教徒,自己的这种心情只有他们能够理解。他一个心眼儿尽想着自己的心事,未暇思索,只当他们的心里也都在想这些事儿。他说:“唉,咱们这些人呀,不定哪天就会吃上一枪,呜呼哀哉,可连个神父也找不到。”
一听这话,加拉赫好似冷水浇头。“嗯,嗯,是这话。”他嘴上这么叽叽咕咕应着,内心却突然涌起了一连串忧虑和不祥的预感。他情不自禁地一一想起了侦察排里那些死伤的弟兄打死打伤时的模样,然而更触目惊心的是,他仿佛还看见了自己倒在地上血流如注的情景。高山似乎在头顶上摇摇晃晃打起转来,加拉赫觉得心都寒了。脑子里霎时掠过一团疑虑:不知道马莉做过了忏悔没有?[217]他敢说肯定没有,因而对她也就有些怨恨。她的罪孽眼看都要报在他的身上了。不过这股怨气很快就云消雾散了,他心里反而很后悔:怎么可以恨已经故去的人呢?——此刻在他的脑海中可并没有妻子两个字。
这次前来执行任务,他本来摆出了冷漠的神气、无动于衷的态度,作为自保之计,然而这些都在迅速瓦解了。眼前就因为马丁内兹说了那么句话,他把马丁内兹恨透了。他本来还不至于如此失控,不至于会流露出这种恐惧。他气冲冲说:“这鸡巴军队就净办这号事。”可是说了句下流话,他又觉得是条罪过。
“你们乱叫乱嚷些什么呀?”波兰克问道。
“就为没有神父。”马丁内兹赶紧说。听波兰克的口气挺自信的,马丁内兹相信他一定有些见解,不至于就学着教义问答手册,干巴巴地照搬几句拿来搪塞。
“你说这难道是件小事?”加拉赫也说。
“那么要不要我来给你们开导开导?”波兰克说,“我说那一套玩意儿你们干脆就甭理它。全是不要脸的骗人把戏。”
两个人听得都吓坏了。加拉赫本能地就回过头去对大山偷看了一眼。他和马丁内兹都懊悔了:真不应该跟波兰克在一起。“怎么,你他妈的就不相信有神啦?”这下子骂娘也不在乎了。加拉赫心想:意大利佬和波兰佬信天主教最不虔诚,这话不假。
“那种屁话你们也相信?”波兰克说道,“跟你们说,我是个过来人了,内情我都清楚。那是个骗人的鬼把戏,赚钱的门槛可精着哩。”
马丁内兹索性不去听他了。
波兰克愈火就愈要说。长期压抑在胸中的敌对情绪都爆发出来了,当然他也不免有些虚张声势,好壮壮胆子,因为他心里其实也很害怕。他觉得像是在奚落“左撇子”里佐那样的人物。“你们一个是墨西哥佬,一个是爱尔兰佬,你们信这劳什子可以得到好处。可我们波兰人连个屁也捞不到。你几时听说美国有波兰人的后裔当红衣主教的?从来没有!我会不知道?我有个姐姐就是修女。”他一时又想起了他这个姐姐,心里又起了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扰得他不得安宁。他瞅了瞅马丁内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才不会让他们封住我的嘴呢。”他自己也不明白说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指的是什么事。他简直气昏了。“晓得了里边的黑幕,只有傻瓜蛋才会乖乖儿地甘心去上他们的当。”他怒不可遏地说。
“你简直是一派胡说八道。”加拉赫咕哝了一句。
“好啦,弟兄们,准备出发啦。”又是克洛夫特在嚷嚷了。波兰克吓了一跳,扭头看了看,等克洛夫特走开了,才摇了摇头,故意挖苦挖苦他:“知道啦,上山咯——走吧,走吧。”其实他气得连手都有点发抖了。
一场谈话就此给打断了,可是走在路上,三个人心里都乱糟糟的。
这天上午,队伍一直顺着山梁往上爬,再也没有停过。山梁似乎永远也没有个尽头。他们过了一架架山石嶙峋的危岩,攀上一道道上锐下削的险坡,这么陡直的险坡也亏了长着白茅草,他们才一把把抓着草根,像爬梯子一样爬了上去。他们还经过了横跨山梁的一片树林,树林过了山梁便急转直下,直奔脚下的深壑里。他们往上爬了又爬,爬到后来手脚都打战了,背着个包像压着百来磅重的一袋面粉。他们每次登上一座小山峰,总以为主峰已近,可没想到面前竟又是曲曲弯弯半英里长的一道山梁,紧连着另一座山峰。克洛夫特告诫过他们。这一早上他曾几次特意站住了说:“大家心里还是早些有个准备,这座鬼山可大着哪,不是三下两下就能爬得到顶的。”对他的话他们都听而不信。他们认定这苦差使很快就会结束,要没有这个希望给他们以力量,爬这座山那真是太痛苦了。
中午时分,他们终于爬到了山梁的尽头,一看全惊呆了。尽头下面是深可数百尺的巉岩,连着一个石谷,石谷正好插入大山的半腰,只见穴河山的主峰就在对面拔地而起,层层叠叠一眼望不尽的密林丛莽、丹崖苍壁,真不知有几千几万尺高,简直叫人看得头晕目眩。他们连个山顶的影儿也没见到,山顶还在云端里呢。
“老天乖乖,就叫咱们爬这玩意儿?”有人气都喘不过来地说。
克洛夫特不安地瞅着他们。不用说,这句话也就表达了他们大家的想法。他自己也累了,他简直从来也没有这样累过,他知道现在再要他们上山,就每一步都得由他在背后赶着走了。“咱们就在这儿吃一顿干粮,吃完了继续赶路。大家都听清楚啦?”
又是一片低声嘀咕。他只管在一块大圆石上坐了下来,顺着他们来的方向举目眺望。远处,他依稀看见了他们遭遇伏击的那一带嫩黄色的山冈——眼下布朗和他的担架队也不知奔走在这连绵的冈峦的哪一段。再往远看,他依稀还看见了沿海的那一带丛林,再过去就是他们乘船而来的大海了。四外一片荒凉,渺无人烟,似乎也没有一点鸟踪兽迹。此时此刻,连山那边的战事都觉得遥远极了。
背后的穴河山像是活了,在他背上刺了一下。他清醒了过来,扭过头去望了望,他只要一望着这座大山,就会这样感到一阵完全发自内心的说不出的激动。他暗暗起誓:他一定要爬上去。
可是他又感受到了周围这许多弟兄的压力。他知道他们本来谁也不喜欢他,那他倒也不大在乎,可如今只是恨他了,给他的感觉简直就像一派沉闷的空气压得他窒息。
无论如何得叫他们上去!要是他们上不去的话,那他对付侯恩的一招就亏了理了,他这就是反军的行为,就十足是违抗命令的罪名了。克洛夫特不由得上了心事。他只好把侦察排简直一股脑儿全背在自己背上了。事情真不好办哪。他啐了口唾沫,一把撕掉了干粮盒的盖子。连撕盒子也不脱他的一贯作风,干得那么利落,那么熟练。
里奇斯和戈尔斯坦抬着威尔逊,到很晚还挣扎着往前走。他们的步子慢得叫人看着委实难受,抬着担架一次走上十码、至多十五码,就得放下歇一歇。就是一只蚂蚁,直线爬行的话也实在不会比他们慢到哪里去。他们脑子里根本不考虑停还是走的问题,也从来不去听威尔逊的胡言乱语,他们发了愤,拼了命,什么也不管,只知抬着担架闷头走下去。他们也不说话,他们已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他们只是晃晃悠悠往前走,好像两个盲人在过一条人地生疏、车马喧阗的街道。他们的疲惫一再升级,知觉已经大半磨钝,机体只维持着最低限度的生存。除了抬这担架,他们已经不知世上还有其他了。
他们就这样苦苦走了几个小时,一路上随时都有可能垮下,可是不知怎么却也始终没有当真昏过去。后来他们反倒暗暗感到奇怪了:折腾得这样厉害,这身子怎么倒还撑得下去?
威尔逊发起烧来了,迷迷糊糊的,恍若腾云驾雾。他觉得担架好像不是颠得那么凶、那么猛了,晃呀荡的似乎倒也蛮舒服。偶尔他也听见里奇斯和戈尔斯坦嘶哑着嗓子喘吁吁地相互关照一两句,有时却又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不过他的种种感觉都是各自通过不同的途径传入大脑的,好像分设了好几道门,各自通一个小室似的。他的感觉现在灵敏得出奇,在担架的晃荡中他连抬担架人肌肉的收缩都感觉得到,倒是自己伤口的疼痛,却变得似乎很遥远了,好像成了身外之事。不过有一样东西他却已经没有了。他已经没有主意了。他已经什么都懒得过问,浑身疲乏却陶然如醉,想开口要点什么,想伸手到脑门上去赶只虫子,都得花上好几分钟才能办到。虫子赶掉了,手却还会在脸上一动不动地搁上几分钟,才又放下。这境界,他觉得似乎倒也美滋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