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梨园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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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同时,在头衔儿的安排上,市委组织部、宣传部及文化局也都煞费了苦心。首先,由方振武出面,说服柳少秋与张妙舫夫妻主动让贤。方振武说,当院长是党的需要,革命工作的需要,不当院长也是党的需要,革命工作的需要。考虑一,杨月樵是关东派京剧的杰出代表,是大名鼎鼎的关外杨,也是你们的大师哥,从梨园辈分与艺术造诣哪方面,都理所当然是你们的领袖。二,市委、市政府领导指示,要打好这张王牌,利用好他的名声,把浑阳京剧院办成可与京、沪抗衡的国家级一流大剧院,办成中国京剧巨鼎的三条腿之一。因而,必须把他拴牢,由他来领衔才好。接着,他提出让张妙舫改任剧务(专门负责演出戏码与分配角色并实行舞台监督的业务大管家),与方振文共同去管演出。然后,方振武又提出让柳少秋改任副院长,主管剧目生产与演出。同时,兼任党总支副书记,协助他抓好党务工作。这表明党对他的信任——在这方面,他是杨月樵的领导。

柳少秋与张妙舫心中虽然很不情愿,可自知在杨月樵面前,他们确实没资格当领袖。最后,不得不捏着鼻子表示服从党的需要,服从革命工作的需要。

杨月樵便被耿若渔请到局里。耿若渔代表市委、市政府宣布:任命他做浑阳京剧院院长兼艺委会主任。同时,又让他填了一份表,让他加入市政治协商会议,做常务委员(后来均一一在会上予以追认)。

杨月樵自幼在浑阳长大,现经组织营救,逃出香港的魔窟,重新回到故乡。虽然物是人非,毕竟乡情满怀,能受到党和政府的如此器重,已无二话可讲,便只有埋头拉车。

适逢国家开展社会主义工商业改造运动之际,鉴于宋逸鹏等一些实力较强的京剧名流,还在分别挑班儿单干,杨月樵首先提出收编与改造私营京剧团体的方案。经耿若渔报请刘舜尧部长认可后,杨月樵便亲自出面一一去拜访这些名家,听取他们对政府的意见和要求,并具体商量公私合营事宜。

由于是杨月樵亲自出面,被拜访的绝大多数人便均无话可讲,纷纷表示:听你关外杨一句话,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只有宋菊元提出两个前提条件:他本人不再当戏校校长,必须与儿子一道加入京剧院,否则,像开始那样,棒打父子东南飞不行。另一条就是他本人说上句说惯了,入京剧院不能只当大头兵,光是听别人吆喝,说话必须占地方。杨月樵与耿若渔和方振武商量后,满足了宋菊元的要求,免了他戏校校长头衔儿,随儿子一起加入京剧院,杨月樵把艺委会主任头衔让给了他。从此,宋逸鹏又回到了京剧院里来。

当时,京剧院的绝大多数在编人员都分到了公房,也享受了公费医疗,许多过去一直流离失所的京剧艺人一下子改善了生存状态,便觉得一步登天。加上工资定级制度的实行,每个月演不演出,演出多少场都是一样拿钱,便都感到从此生活有了保障,所以都由衷称赞社会主义好。而在他们看来,社会主义千好万好,突出的一点就是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人人有房住、人人有钱花、人人都变成了国家的主人翁、开会有了同样的发言权。这种制度还不优越?那么,既然党和政府给提供了这些优越,为什么不好好享受呢?所以,有些怕吃苦的人,便渐渐懒散起来,每天不再起五更爬半夜去练私功——练不练又能怎么样呢?练得好,练出本事,不过多一些演出机会。当然可以多露脸、多扬名。可除此之外还能怎么样呢?又不多挣一分钱。那就不如在家吃好、喝好、睡好、玩儿好,两口子晚上被窝里多幸福幸福,怀了孕就可以休假,光拿工资不上班,岂不乐乎!要知道,天天晚上演出和天天早上练功,这可是很大的一对儿矛盾——睡得晚,就不愿早起。起得早,晚上演出就没精神。那么,每天晚上都有演出的人,谁还愿天天早起练功呢?当然,这些人也明白,长功夫虽难,回功夫却易。一天不练,似乎还不觉得怎么样。可三天不练就回功,十天不练就更回功,一月、三月,乃至半年不练就会大大大大回功!长此下去,由少数人不练功发展到多数人不练功,再由多数人不练功发展到人人不练功,最后,整个队伍艺术素质普遍下降,这个京剧院还会是京剧院吗?它演的京剧还会姓京吗?要知道,全国三百八十多个剧种,就数京剧吃功夫!没有功夫的京剧还叫什么京剧!

方振武从小就对练功大有微词。所以,在他眼里和心里,练不练功的问题似乎不是个问题。而作为以苦练而成大家的杨月樵来说,不练功的问题,就不仅是个问题,而且还是个天一样大的问题!

杨月樵便向宋菊元建议召开院艺委会讨论一下这个问题。院艺委会全称是浑阳京剧院艺术管理委员会。除宋菊元任主任外,杨月樵、柳少秋任副主任,方振文、张妙舫任剧务,宋逸鹏任男演员队队长,冯梦梅任女演员队队长,张妙舫任青年演员队队长,刘志初任乐队队长,白凯章任舞台美术工作队队长,张墨涵任剧目工作室主任兼艺委会秘书。

十一名成员组成的艺委会,没有邀请党总支书记方振武列席参加。他们认为这是纯属艺术管理方面的事,用不着惊动书记,杀鸡岂用牛刀!

会议连续开了三天,收获不小。虽然张妙舫与张妙舟姐弟,最后投的是弃权票,仍以九票之数,通过了浑阳京剧院艺术管理委员会章程(草案)。

章程内容共分总则、细则二十四款七十二条。由张墨涵起草。其总则主要精神就是强调艺术表演与体育表演一样,具有鲜明的竞技性质。因此,必须提倡锦标精神,大练基本功。《章程》细则具体而详尽的规定了如下一些主要内容:每个在编的从艺人员(不包括从政人员),均要实行艺术考核定级制度。平日考核早练功、晚演出次数,每季度考核脚步、圆场、云手、山膀、虎跳、小翻、踺子、拿鼎、前扑、出场、抢背、吊毛、高毛、穿毛、踝子、旋子、矮子、叠襟儿、卧鱼儿、射雁儿、望月儿、探海儿、翻身儿、蛙跳儿、串小翻、小蹦子、倒翅虎、旋飞脚、铁门槛儿等基本功。零碎儿、起霸、走边、趟马、升帐、坐场、会阵、水袖、髯口、翎子、扇子、把子(大五套、小五套)、挡子(四股挡、六股挡、八股挡)、曲牌(载歌载舞共粉蝶儿、点绛唇儿、雁儿落、耍孩儿、将军令、风入松等二十四支)、锣鼓经(水底鱼、四边静、四击头、跺头、乱锤、快长锤、慢长锤等二十四种)、唱段(三大段)、念白(三大段)、简谱视 唱(三大段)以及文艺理论常识笔答题二十四道等艺术修养指标,建立专人艺术档案,采取累计积分制标定成绩。每年四次考核,年底,按累计积分评定从艺人员等级。并发给该年艺术素养等级证。凭证参与演出、分配角色。再凭参与演出次数、所担任角色的分量拿各季度、年度奖金(份子)(《章程》建议改现有的固定工资制度为浮动工资制度,或者每月只发三分之二工资,另三分之一改以份子形式搞季度评定成绩,按好坏区别发放。这样,有人可能得到一些原工资数额以外的奖励,有人可能总额达不到原工资数额,以示惩罚)。以上这些条款,主要为取消平均主义副作用。最后,《章程》提出:四次艺术考核成绩每况愈下者,解除公职,不再留用。这是很要害的一点,显然已与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在本质上发生了对抗。

这份《章程》最后还是由杨月樵送到了方振武的办公桌上。方振武越看越皱眉头、越看越觉得不是滋味儿。但出于对杨月樵的尊重,他没发表意见,只对杨月樵说,他再认真研究一下再说。

张妙舫对《章程》投了弃权票后,不甘心自己的失败,她觉得杨月樵主持制定的这个《章程》就是冲着她来的。因为她当副院长主管艺术业务时,公开允许大家不练功,还说反正练不练功都那么回事。所以,这次才投弃权票(她原想投反对票,后改为弃权)。她这样做,是把失去副院长大权的怨恨记在了杨月樵的账上,便发誓要和杨月樵斗一斗。她的战略就是先拉方振武,让方振武与她一起来反对《章程》的实行。

凡张妙舫想做的事,几乎都能做到。因为她善于寻找机会,也能利用别人所不能、所不敢的手段,去达到她的目的。

在剧院中,差不多人人都知道方公公没有了男人的那玩意儿,这辈子都甭想干那种事了,这几乎已经成为公开的秘密。所以,当年分配他到剧院任书记时,当时的刘舜尧才说了一句至理名言:“保险。”

方振武也果然没有辜负刘舜尧的期望,来院后几个月,果然没有犯过生活作风的错误。

于是,剧院的人也便淡忘了他的男人属性,把他归类成公公。那些年轻、漂亮的女演员甚至只穿着裤衩、戴着乳罩当着他的面换服装。因此,即或他有时随便掐掐这个女演员的胳膊,拍拍那个女演员的大腿,她们也不介意,毫无感觉。

但人们忽略了一个最浅显、最简单的事实——方公公除了没了男人那玩意儿之外,其他方面同正常男人毫无差别,甚至比一般男人长得更高大、魁梧。因此,他同样有感觉、有欲望。而且这种欲望因为永远得不到满足,无法发泄,而变得更为强烈,甚至走上极端,变成畸形的怪癖。

作为一个血肉之躯,方振武终于为自己寻到了疏泄欲火的方式,那便是窥视。

最初的发端还是在安东医院的时候。当他做完手术,并很快恢复健康以后,对自己曾极度沮丧,甚至也曾想过自杀。有一次,他一个人偷偷地躲进一间久弃的仓库中,正打算用上吊这种最古老、最原始的方法结束自己的生命时,忽然听见隔壁传来女人的说笑声和哗哗的流水声。他出于好奇,便悄悄走到墙边,寻找到一个墙缝,立即被眼前的一切所惊呆:

那里面正有三个女护士在淋浴,女人青春的胴体毫无遮拦地呈现在他眼前。他便屏气敛息看起来,直到那三个女护士洗完了,走了出去,他还呆呆地趴在那个墙缝上,一动不动。

他想,原来这世界上还有这么美好的事物,单单为了能欣赏这一美好事物,自己也该活下去……

以后,他便经常一个人去观摩。不知不觉便成了怪癖,不窥视女人洗澡,便心里不舒服,烦躁。

为此,方振武初到剧院时,拒绝了团长柳少秋为他布置好的宽敞向阳的办公室。而自己动手收拾出一间僻静阴暗的、堆积杂物的房间做办公室。别人都不理解,还以为这是英雄连长艰苦奋斗、廉洁自律的本色。从此,无人到他这办公室来,他也从不让别人到他的办公室,有事要办时,他总是在二楼的小会议室处置。所以,剧院的人都知道,二楼的小会议室才是方书记的办公室。但对方振武仍然留着那间阴暗的办公室干什么,却从无人想过,更无人去破译他当初选择那儿做办公室的谜底。

只有他自己清楚。

因为那间屋子的隔壁就是剧院的女浴室。

于是,方公公便不必像在安东医院那样偷偷摸摸,鬼鬼祟祟,提心吊胆了。他把办公室的门从里面反锁之后,便可以从容地、尽情地欣赏隔壁的美人沐浴图。

剧院所有的女演员没有人会想到,她们每一个人都让这位方公公从上至下、从前到后看了个够,甚至比她们的丈夫们还清楚她们的胴体。方振武几乎能在心中详细地说出她们每个人身体的胖瘦、乳房的大小、大腿的粗细、皮肤的黑白,甚至某人大腿根有颗痣,某人左乳上有个痦子,他都记得清清楚楚。每至夜间,他便独自躺在床上回忆。

…………

张妙舫选择了其他女演员都去洗澡的时间去找方振武。因为她不愿意叫她们知道,她曾去单独会见过方公公。

她先到二楼的小会议室,见门锁着,就又找到这间小屋来。她没有敲门,先扒在门锁的孔眼往里窥视,却见方振武正趴在墙上全神贯注的看什么,心里还说:“这个方公公,在搞什么名堂?”

后来,她听见隔壁女人笑声和哗哗的流水声,便倏然明白了,再去看方公公,便明确地知道他在干什么了。

张妙舫先是大吃一惊,心想,原来这方公公也会想女人,也想那事儿呀!于是,便兀地想起自己和那些女演员平日在方公公面前换衣服的情景……不由暗自嘻嘻地笑了起来。

她不是笑自己,她根本不在乎男人看自己,如果需要的话,她可以扒光了自己,让全世界的男人都看个够。她是在笑那些平时假模假样装正经、装文明、装淑女的女人。这些人以为自己多贞洁似的,其实,早已让方公公看了个底儿朝上,目奸多少次了……

张妙舫忽然又想到她来找方公公的目的,心中一阵欢喜。心想,这回我若撞进去,当场抓住,看他还敢不答应我的要求?于是,便轻轻推了推门,想试试里面锁没锁。结果是:里面反锁上了。才又想到方振武这样的老狐狸事事考虑得周到,此事,他必然早想好了托辞。所以,即使她说出来,他若不承认,谁又会相信她呢?

像张妙舫这种女人,生就总有一些出人意料的灵感。现在,她眉头一皱,果然很快便有了主意。于是,美滋滋地先到别处去转了一圈儿,待到浴室没有人了时,她才悄悄溜进去,把自己脱光了,面对着隔壁方公公办公室的那面墙,一面洗一面搜寻着。她终于发现了墙上那个伪装巧妙的小洞,便对准那里,慢慢地洗着身上的每个部位。她又深恐隔壁的方公公看着不方便,又搬过一个凳子,站在上面,将她最光彩的部分,对着那个小洞,反复洗浴,并且一面做各种挑逗的动作。然后,她又迅即穿好衣服来敲方振武的门。

早被张妙舫挑逗得心旌飘荡的方振武,哪里知道这是张妙舫设下的圈套,或者,即便他知道,他也早已把持不住自己,眼前就是火坑、是刀山、是深渊,他都会奋不顾身地跳下去。所以,一听张妙舫的声音,便连忙转身开了门,等张妙舫一进门,他便扑了上去,不顾一切地抱紧了她……

张妙舫就这样,如愿以偿地争取到方振武这个同盟军。

两周后,杨月樵见方振武对《章程》不提不念,心里焦急,便去问方振武有什么意见。

方振武笑了笑,没正面回答:只问杨月樵,这些点子是怎么想起来的?

杨月樵说,一部分是遵循艺术规律创造的,一部分是在香港期间,从资本家对企业管理的模式中悟出来的。

方振武就说:“这就对了嘛。我一直觉得这个《章程》有点与社会主义性质的剧院相矛盾。原来你是从资本家压迫工人的手段里照搬出来的,这当然是与社会主义不相容的了。”然后,他口气一转,又用苦口婆心的语气说:“杨院长啊,你是人民尊敬的艺术家,是党费了许多精力从香港营救回来的。你应该多学习学习社会主义的理论,千万不能再站错了立场啊!”

杨月樵听了十分困惑,问:“方书记,你的意思我不懂。”

方振武这才板起脸来,说:“我是共产党的书记,不同意你用资本家管理企业的办法来对待社会主义文艺工作者!”

杨月樵啼笑皆非,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便情不自禁地脱口说出一句:“你说这话,不是血外行嘛!”

“什么?”方振武突然大怒,“杨月樵!你不要太盛气凌人,党和政府对你如此抬举,你还不满足吗?你一定要把资本主义再搞复辟才高兴吗?对!我是外行!血外行!可我这血外行就是不能容忍你这血内行用资本家那套来专无产阶级的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