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同时发现自己越来越懒,也越馋,开始偷偷地吃零食,不吃就馋,吃下去,又难受得要呕。她并不知道这是妊娠反应,她还只是一个豆蔻初开的少女,在这方面,她毫无经验。
冯雪梅发现妹妹越来越消瘦,后来几乎脱了相,就一再问她:“你病了么?病了就去找医生看看!”
可任她怎么问,冯梦梅就是不回答。
后来,她又发现妹妹天天买杏吃,每次都买一大包,然后独自坐在屋里吃。她扒门缝看她吃得那么惊天动地泣鬼神,便吓坏了,在门外喊:“你别吃坏了肚子!”
冯梦梅把剩下的几个杏也填进嘴去,拉开门,哗地把一堆杏核倒在她的脚下,说:“你烦不烦哪!”
冯雪梅却不恼,依然时时关心着妹妹。她觉着是妹妹忽然唤醒了她的母性本能,她对妹妹的关心乃是出于一种天性,是血缘使然,无私无欲,亦无需回报。关心就是关心,谁想叫她不关心都不可能,自己也禁不住自己。
时局越紧,戏饭也越难吃。杨月樵便联系要去天津和北平演出。冯雪梅说:“我和二妹怕都不能去,你看她瘦成这模样,能行么?”
杨月樵有些为难,说:“那就少两个台柱子了。”
冯鸣鹤说:“外面局势不好,路上不安全,两个女人家也实在不方便。雪梅就留在家里照看你妹妹,我再外请两个角儿。”
杨月樵说:“只好这样了。”
戏班走了,男人走了。王月仙与王凤仙姐俩临时去做别人的跟包,也走了。家里只留下了雪梅、梦梅姐妹二人和王大茶壶老两口。
但冯梦梅依然不理姐姐,终日把自己关在房里。忽然有一天,她终于惊悟自己是怀孕了时,她的第一个感觉就是惊恐、害怕。那次西山古塔之下,她只是一时冲动,并没有料到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然而,偏偏就怀上了。所以,她有些懊悔。每当深夜,她看着自己微凸的腹部,真恨不得将它弄瘪!可是,她没有勇气,就只好眼看它一天天地迅速凸起。后来,她真的害怕了,她害怕让人知道。于是,便找了一条白布,偷偷地在腹部缠了一圈儿又一圈儿。这样做的时候,她从未想过腹中那可怜小生命的承受力。
但是,当有一天她突然被腹中的一阵悸动弄疼了时,才意识到那是她的孩子,是她和月樵哥的孩子,就豁然心疼了。没人的时候,便不再把腹部缠得那么紧。
一天深夜,冯雪梅一觉醒来,见梦梅屋还亮着灯,就披件衣服下了地,悄没声儿走到妹妹房间门口,屏息敛气,扒门缝往里看。只见冯梦梅手里拿条白布带,一手抚在肚子上,自言自语:“你白天受罪,只有这夜深人静之时才会舒服地喘口气,真还不如死了的好!”
冯梦梅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展开手中的白布带,端详了许久。最后一仰脸儿,将手中的布带猛然一抛,捧起脸哭起来。
冯雪梅误以为她要寻短见,吓了一跳,推开房门便闯了进去,一把扯过冯梦梅手中的白布带,问:“你要干什么?”
冯梦梅没想到姐姐会突然闯进来,开始也吃了一惊。后来弄明白姐姐的意思,便又沉下脸来,从姐姐手中扯过白布带子,静静地往自己的腰上缠着,一圈儿又一圈儿。
冯雪梅问:“你这是干什么?”
冯梦梅一边缠着,一边说:“你不都看见了么!”
冯雪梅说:“我看见什么了?你往腰上缠这个干什么?我看看!”
冯雪梅说着,就去往下扯妹妹腹上的白布带。
开始,冯梦梅还做了几下挣扎。后来,她生了气,索性自己把白布带从腰间扯下来,说:“你看吧!”
这样说完,冯梦梅反而变得镇定了,坦然了。冯雪梅见她的肚子凸得挺大,往前挺着,大为惊诧:
“你……”
冯梦梅故意把肚子又往前挺了挺,说:“你都看见了,还问什么?”
冯雪梅骤然间被这无情的事实击倒了,她勉强镇静着,问:“是他的?”
冯梦梅此时什么都不想隐瞒了。她觉得与其这样偷偷摸摸地怀孩子,还不如什么都说个清楚,反倒少受罪,便说:“是他的。”
冯雪梅顿时发了火,颤抖着说:“他可是你姐夫呀!”
冯梦梅说:“可他原来是我的,他若和我结婚,就是你妹夫了!”
冯雪梅一时气极,啪地打了冯梦梅一巴掌,骂道:“你真不要脸!”
冯梦梅摸了摸脸,恨恨地说:“是,我不要脸,你打吧,你倒打呀!”
冯雪梅忽然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力量打了,便一下子歪倒在炕沿边。她觉得自己的头好沉、好沉,两腿也好软、好软。最后竟瘫坐在地上。
冯梦梅慌了,叫了一声:“姐,你怎么了?”
说着,便去扶她。冯雪梅勉强睁开眼,道:“我不要紧,你、小心肚里的孩子。”
一提到孩子,冯梦梅顿时便垮了下来。她一头扎进姐姐怀中,边哭边说:“姐,我真的不是有意要这样,只是那会儿实在心理不平衡,就逼他做了……这事不怨月樵哥。真的,是我逼他做的……而且,就那一次,再也没有……”
冯雪梅喃喃自语说:“你就那一次……却怀上了,而我到现在却还没有,这可能也是天意。”
冯梦梅说:“姐,我知道我错了。”
冯雪梅说:“知道又怎么样?”
冯梦梅说:“姐,你说我该怎么办?”
冯雪梅挣扎着站起来,说:“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冯梦梅抓住她哀求道:“姐,你别走!你告诉我该怎么办啊?”
冯雪梅推开她,说:“你叫我一个人静一静,好好想想。”
冯雪梅回到自己的房间,一头倒在炕上,一时间,头脑里一片空白。
冯雪梅就这样一连在炕上躺了三天。
多亏是杨月樵在外地演出不在家,不然她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后来,她终于想通了。她决不能感情用事,故意看妹妹的笑话,那最终将会导致爸爸盛怒之下把杨月樵赶走。进而导致杨月樵与妹妹同父亲和她一起决裂。再进而导致鸣鹤班的解体……所以,她要保护妹妹!要保护丈夫!要保护这个家!要保护鸣鹤班!当然,归根结底也是保护……自己!所以,当天夜里她对冯梦梅说:“以后你要一切都听我的!明白么?”
冯梦梅其实不明白姐姐要干什么,却点着头说:“明白,我什么都听姐姐的。”
冯雪梅说:“不要叫人知道你怀孩子了,连他都不能告诉。”
冯梦梅说:“我不告诉。”
冯雪梅说:“从今天起,我就搬这屋同你一块住。”
冯梦梅说:“那月樵哥他……”
冯雪梅说:“这你别管,我会跟他说。你再给我找条白布带,再找些棉花来。”
冯梦梅不明白,问:“姐,你要干什么?”
冯雪梅说:“叫你干什么就干什么,别问那么多。”
冯梦梅便找来了白布带和棉花。冯雪梅把棉花捂在自己的肚子上,让妹妹帮她用布带缠上。她又帮冯梦梅把白布带缠紧在腹部。
冯梦梅便明白了。
冯梦梅说:“你要代我怀孩子,生孩子?”
冯雪梅说:“对,以后这孩子就是我生的。”
冯梦梅说:“可他(她)毕竟是我的孩子呀!”
冯雪梅说:“难道你真要让人知道这孩子是你生的?你不顾及你的名声好说,可他怎么办?爸怎么办?这个家怎么办?鸣鹤班又怎么办?”
冯梦梅无言,泪水哗哗流。
是的,所有的这一切都重要,都比她比孩子更重要。为今之计,她唯有听从姐姐的安排,别无选择。
从此,姐妹俩每天夜里都要操练着同样的把戏,互相为对方缠紧腰间的布带。姐姐是越缠腰越粗、腹部越鼓;妹妹是越缠腰越紧、腹部越收……其中滋味,只有她们姐妹二人自知。
一月后,鸣鹤班从外地回来,冯雪梅告诉杨月樵她怀孩子已经六个月了。杨月樵问她怎么不早告诉他?她说开始她也不知道。杨月樵伸手要去摸她的肚子,说:“让我看看。”
冯雪梅却闪身挡开他的手,说:“别动手动脚!还有一件事,我已经搬到梦梅房间去了,以后咱俩就不能再同房了。”
杨月樵问:“为什么?”
冯雪梅说:“人家都说,怀孩子再同房会伤了孩子。”
杨月樵问:“那要多长日子?”
冯雪梅说:“等到生下孩子以后。”
杨月樵虽然不情愿,但也只好同意。
从此,大家都知道冯雪梅怀了孩子,每天挺个大肚子在院子里张扬,吸引了冯家所有人的注意力,也就忽略了冯梦梅很少再练功的事,都以为她是在忙着侍候姐姐。
临产前的一个月,冯雪梅领着梦梅去了本纲堂拜见那位中医老先生,声称妹妹已结婚三年,怀过两胎,都因无有奶水,两个婴儿都未过满月便活活饿死,请问老先生可有生奶之妙方,救我妹妹腹中的胎儿!
老先生把了把冯梦梅的脉,然后回身去了内室,过了一会儿,走出来,将一包药递给冯雪梅,说:“回去之后天天按时用药,一月之后,不要说你是怀孩子的妇人,就是未生孩子的闺中少女都会生出奶来。”
冯雪梅从此便天天按时服用那药,后来,果然便觉乳房逐渐涨大,且隐隐地有些疼痛,暗在心里祈祷,但愿佛祖保佑我能有奶水……
终于到了临产的日子,冯雪梅对冯鸣鹤、杨月樵说:“我去紫竹庵找大师卜过了,大师说我这一胎是凶产,不能在家里生,要到三十里外的西北方向找一农家去生,才会保大人、孩子平安。我已经托人找好了一处人家。”
冯鸣鹤说:“那就叫月樵送你去。”
冯雪梅说:“不行!大师说我这是阴胎,必须避男人。我找的那人家也没有男人,只婆媳俩,婆婆还能为人接生。叫二妹陪我去就行了,你们放心,不会有什么事。”
当天,雇了一辆红呢轿顶的马车,姐俩同车去了三十里外的西北方农村。一家人送到门外。
隔几日,托人捎回信来,说生了一个女孩,母女平安。又说,家人千万不要去探望,怕冲了阴胎,满月就会回家等等。
女婴不足四斤,猫儿似的。冯梦梅给她哺了几天乳后,冯雪梅就把她从妹妹身边抱到自己怀中。小女孩儿不辨真假亲娘,噙住她一只乳头,便使劲儿吮吸起来。开始几次,奶水甚少,女婴便大哭大叫,只好再由梦梅来哺乳。后来,冯雪梅奶水终于汹涌如泉,女婴也就心满意足。
冯雪梅才知那药果然灵验。
冯梦梅摸着自己渐渐萎缩的双乳,看冯雪梅双乳如球,乳汁泉涌,不由一阵心酸,说:“看来她就该是你的孩子!”
一个月后,女婴已长得白白胖胖,很是活泼可爱。
回城的时候,马车走至城门,却被站岗的士兵拦住,非要什么通行证。一月之前,她们出城时,还根本没有这个哨卡,也没听说要什么通行证。这会儿跟她们要通行证,她们哪里有呢?
她们向士兵解释,但士兵毫不通融,只是说:“上司命令,没有通行证一律不准入城!”
正在犯难之际,忽然从城内驶出一辆吉普车,从车上下来一位青年军官,径直走向马车,对冯雪梅和冯梦梅笑着招呼说:“这不是二位冯小姐吗?”
冯雪梅猛然认出这正是盛多的副官张正卿,便赶紧答话说:“你是张副官?”
张正卿哈哈大笑说:“这些天一直看不到二位冯小姐的戏,我半月前打听老班主冯老板,才知雪梅小姐喜得千金!想前往祝贺,也不知住所。今日在这里相见,真是有缘、有缘!”说着,掏出一把流行券,给了车老板儿,同时说:“就请二位小姐换上我的车,由我亲自送你们回府,保证一路畅通无阻。”
冯雪梅与冯梦梅此时此刻无法进城回家之时,听张正卿如此说,便只有照办,便下了马车,上了吉普车。张正卿果然毫无歹意,径直把她们送回冯家大院。然后,连院门也没进,又掉头而去。
回家后,杨月樵、冯鸣鹤都喜欢不尽。
冯雪梅说:“月樵,你给孩子起个名吧。”
杨月樵看看冯鸣鹤,说:“爸爸,这孩子是冯家的根,就让她姓冯,您给起个名吧。”
冯鸣鹤满心欢喜,说:“难为你这片孝心,也好,从此冯家也算有了后人。”
说着,冯鸣鹤看看雪梅,又看看梦梅,说:“这孩子既像雪梅,又像梦梅,就从雪梅和梦梅的名字里各取一个字,叫她雪梦或者梦雪吧。”
“雪梦或者梦雪?”
冯雪梅、冯梦梅顿时一惊,一起把目光盯住冯鸣鹤。
冯鸣鹤问:“怎么?这名字不好吗?取你们姐俩每人一个字,也不枉你们对她的一番苦心。”
冯雪梅、冯梦梅都心存疑惑,不敢再说什么。
杨月樵说:“梦雪比雪梦顺口,就叫梦雪吧!”
五
战事愈紧,北面的长春、四平和西边的锦州,以及黑山、大虎山、北镇、新民一带,相继都有激战。浑阳守军也在做南撤的准备。人心慌乱,物价飞涨,今日不知明朝事,人人都在抱怨,这样的日子不知何时才是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