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少秋说:“我不想,她有月樵陪着。我想她干什么?想也是白想!”这样说完,便不再说话。过一会儿,见西厢房里亮了灯,他才又说:“她回来了!”
冯雪梅一时还未明白,问:“谁回来了?”
柳少秋说:“二师妹呀!”
冯雪梅深深叹了口气,失望地瞥他一眼,满腹怅然地走出门去。冯雪梅回到西厢房,先走到冯梦梅的房门口,推开门,见冯梦梅紧贴在杨月樵身上扭动,便故意用力哼了一声,说:“原来你们早就回来了!”
杨月樵一把推开冯梦梅,惊恐地说:“师姐,我……”
冯雪梅说:“你放心,我不会管你们的事的!”说完,转身回自己屋里去了。
杨月樵也惶惶然地跑了出去。
三
第二天一早,练完功后,冯鸣鹤把冯雪梅叫到自己的屋子里,说有事和她说。
冯雪梅进屋后,见父亲一个人对着母亲的遗像,默默地伫立着。她蓦然发现,母亲去世才不到两个月,父亲竟然苍老了许多!不仅头发已经花白,后背也佝偻了……心中不由一阵痛惜,轻轻地叫了一声:“爸。”
冯鸣鹤慢慢转过身,久久地看着女儿,发现女儿真的长成大姑娘了!于是,又想到了死去的妻子,暗暗埋怨说:“女儿的终身大事本应该由当妈妈的对女儿说!可你却把这事儿都撂给了我一个人!让我这做爹的不好出口啊……”
冯雪梅见父亲一直看着自己,却不说话,又叫了一声:“爸,您找我有事?”
冯鸣鹤蓦然清醒过来,说:“嗯,你来了,好。”他指着一把椅子,说:“你先坐下。”
冯雪梅坐在椅子上,看着父亲,不知父亲要对自己说些什么。
冯鸣鹤又看了一眼女儿,才缓缓地说:“雪梅,咱这个家,你妈没了,三姐妹中就属你最大,有些事我就只有和你商量。”
冯雪梅听了这话,心忽地一沉,顿时感到肩上的分量重了,她说:“爸,有什么话你就说吧,我能掂出轻重。”
冯鸣鹤说:“我就知道你像你妈,能主起这个家。”
冯雪梅仍然糊涂着,不知父亲究竟要说什么。
冯鸣鹤说:“我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你说我把这个家和戏班交给月樵主事儿,行不行?”
冯雪梅说:“我看师弟能行!”她这么说,是因为她觉得让杨月樵多管些事,替替父亲,叫父亲多歇歇也好,便又补充说:“爸,您放心好了,我也能帮他一把。”
冯鸣鹤说:“有你和他一起管,我就更放心了。我已经考虑过了,为了方便你们两个共同管好咱这鸣鹤班,过几天就给你和月樵把婚事办了。”
原来如此!
冯雪梅大惊之中,失口叫了一声:“爸!”她想说:“爸,难道你不知道我心里喜欢的是师哥柳少秋,而月樵喜欢的是妹妹梦梅么?”可却没有说出口,她毕竟是个女儿家啊。
冯鸣鹤又说:“这是你一周岁过生日那天,你舅妈出面做主,当场指腹为婚的。当然,我和你妈都同意。这些年没对你本人说,是怕你自己知道后心里不自在,没法再和月樵共事。现在时局不好,那姓张的又总是来打你的主意,所以我打算尽快给你们办了。这也是你妈的意思,你妈活着时,就跟我说……今年把你和月樵的事办了,明年底再把梦梅和少秋的事,慕良和月仙的事也办了,咱家人口就兴旺了。”
冯雪梅含着泪问:“妈真是这么说的?”
冯鸣鹤说:“难道爸爸还会骗你不成!”
冯雪梅便把泪水咽回肚里去,可过了一会儿,她还是不甘心,又问:“爸,真的这么决定了?”
冯鸣鹤对女儿的眼泪有些生气,便毫不含糊地说:“定了!过几天就办!你还有什么不愿意的吗?”
冯雪梅见父亲有些生气,便赶紧说:“女儿婚事,父母做主,既然爸定了,我当然无话可说,只是……您是不是还得问问月樵本人,听听他怎么说。”冯雪梅这样说,是认为杨月樵是男人,心里不乐意会直接说出来,那样的话,事情也许还会有转机。
冯鸣鹤说:“只要你愿意,明天我就当面问月樵,我想他也不会说什么。”
冯雪梅不再说话。她是个孝顺女儿,从未违拗过父命,现在当然也不能违拗父命,但她也希望杨月樵会使事态发生转机。
第二天,冯鸣鹤主持召开了冯家大院最具历史意义的家政会议,除三小姐笑梅因柳春燕病故后没人照顾送到舅舅柳云青家由舅母照管,其余的大女儿雪梅、二女儿梦梅、干儿子慕良,两个未过门儿的倒插门儿女婿杨月樵与柳少秋俱都出席会议。王月仙、王凤仙姐俩见气氛严肃,都赶紧退避三舍,躲到前院去了。
冯鸣鹤居中坐在亡妻的遗像前,仿佛在替亡妻主持这次本该女主人主持的家政会议。柳少秋、杨月樵、冯慕良坐左首;冯雪梅、冯梦梅姐俩坐在右首。室内一片肃穆,几个人的心中都忐忑不安。冯家从未举行过这样正式的家庭会议,都感到将会有什么大事要发生,而这件大事一定关系到这个家,关系到每一个人。几个人便偷偷看着冯鸣鹤的脸,和他身后的那张遗像,猜测冯鸣鹤究竟要说什么。
唯有冯雪梅心里清楚,她却低着头谁也不看。
终于,冯鸣鹤要说话了。
他先把徒弟,义子和两个女儿挨个打量一遍,目光所视之人,都不自然地动动身子,垂下目光。冯鸣鹤环视完毕,收回目光,又回头看看墙上的亡妻遗像,才说:
“今天,我们全家人都到齐了,我就当着你们师母、干娘,你们妈的面宣布一件事:后天,六月二十二,月樵和雪梅就拜堂成亲,这也是我们冯家的一件大喜事!”
一言出口,举座皆惊,刹那间,一切都静止了、凝固了,只听见室外树上蝉鸣声声。
杨月樵与冯梦梅交换了一下眼色后,便同时叫了一声:
“干爹!”
“爸!”
冯鸣鹤似乎早有准备,并且根本不打算听他们说什么,所以猛地转向冯梦梅呵斥说:“今天没有你说话的份儿!”
虽然冯梦梅一向对父亲有些惧怕,但父亲却从未如此严厉,也从未这样对待过她。所以,很是接受不了,惊愕之余,掩面哭着跑出门去。
冯鸣鹤看着冯梦梅跑出屋,说:“这孩子叫我惯的,太不懂规矩——我也知道,梦梅平时和月樵配戏多,两人比较好,那为什么不成全她和月樵呢?我今天把话说清楚,你们也都听明白:一,雪梅和月樵是自幼就指了腹的姻缘,这你们当然都不知道。二,月樵这两年出息的很快,成就大大超过了我这个当长辈的,已经是咱关东派京剧的大家名伶。为了让他尽快出息,我这班主即日就打算让贤于他。也只有他才能把咱鸣鹤班的声名再百尺高竿,提高一步。那么,做他妻子的人,就必须是能帮他襄理内外的贤内助,也必须是个能干之人。雪梅和梦梅,虽然都是我的骨血,可她们二人性格却大不相同。雪梅像她妈,立事早,办事周到,有板有眼,十九岁就已经完全是个成熟的大人了。而梦梅已经十七岁,整天还是孩子气,立事太晚,不谙人情世故。她们姐俩相比,也只有雪梅更适合做月樵的内助。再说,梦梅艺术天赋好,是大角儿坯子,现在又拜在梅先生门下,未来前途无量,让她襄理别人,就是毁了她的艺术生命,毁了个梨园大角儿,也就是对祖师爷的犯罪,我这当父亲的,将来就要落埋怨,被千夫所指。所以,我让少秋他们做夫妻,是为了让少秋这当大师兄的多分心傍好她,替她打点好内外事务,让她专心致志求上进,以便早成大气候。你们小的,只知道眼前儿女情长的俗理,不知道咱吃开口饭的人家,一生一世干什么都要从对得起祖师爷的角度来决定取舍的梨园大道理。说了归齐,我这样决定,既要对得起我死去的师弟杨云溪,把月樵早日捧起来,又要对得起祖师爷,不践踏一个人才。虽然你们可能一时转不过弯儿来,怨我棒打鸳鸯东南飞,心里把我当成王母娘娘。可我觉得我这当长辈的都是为你们好,所以,我也只能这样做,这你们都听明白了吧?”
“听明白了。”剩下的四个人虽然都听明白了,却只有柳少秋一人应声。
冯鸣鹤又把脸转向杨月樵,口气也和缓了许多,说:“月樵,你父亲临终将你托付给我,我和你干娘都是把你当亲儿子一样看待。”
杨月樵说:“这我知道……”
冯鸣鹤继续说:“今天,我把雪梅又托付给你,你可要好好待她。”
杨月樵想说:“可是……”
冯鸣鹤摆摆手制止了他,说:“这也是你父母活着时就定下的事,我今天替他们办了,也就对得起你死去的父母!以后,这鸣鹤班我也都托付给你,由你主事。”
柳少秋动了一下。
冯鸣鹤扫他一眼,说:“等把月樵、雪梅的事办了,过年再把少秋和梦梅的事、慕良和月仙的事也都办了,我也就死能瞑目了。”
柳少秋心中一阵惊喜,忙着表态道:“少秋一切听凭姑父安排。”
冯鸣鹤挥挥手,柳少秋立即住嘴,冯鸣鹤走到杨月樵面前,看着他,杨月樵也站立起来,望着冯鸣鹤。
冯鸣鹤说:“月樵,你不会说……不愿意吧?”
杨月樵没有立即回答,却用眼睛把在座的人都扫了一遍。
冯雪梅两眼一动不动看着杨月樵。
柳少秋和冯慕良也直了目光盯着杨月樵。
冯鸣鹤更是直直地逼视着杨月樵。
都在等杨月樵的一句话!
此刻,杨月樵觉得自己的头都要胀裂了!他仿佛看到梦梅、雪梅、父亲、母亲,以及冯家的所有长辈,都在用眼睛逼视他。一时间,他觉得自己的头脑竟然麻木了。在上海搭班儿时,所受的赶落儿和被妓女诬陷时的那种被动,都远不如眼前的滋味儿难受,他的所有机变能力都蓦然丧失殆尽,他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眼睛也发直了。
冯鸣鹤又冲他问了一声:“月樵!我就等你说句愿意的话呢!”
看来,他不认可是不行了,杨月樵这样想。他能只讲儿女情长的俗理,不讲天经地义的梨园大道理么?他能辜负冯鸣鹤当长辈的这番美意,这番苦心吗?不能!绝不能!冯鸣鹤待自己恩重如山啊!
“我……愿意。”杨月樵这样说完,便无力地闭上眼睛,瘫坐在椅子上。
冯雪梅站起来,最后看了一眼柳少秋,悄悄地走了出去。
柳少秋走到杨月樵面前,说:“月樵,我恭喜你!”
杨月樵看看他,不知师哥在向他说什么。
冯鸣鹤轻轻挥一挥手,说:“你们都先出去吧,让我一个人歇一会儿。——对了,慕良,你把我的这番意思和梦梅说说,劝劝她。”
大家便都散去了。
冯梦梅从上屋哭着跑出来,回到自己房间,一下子扑在炕上,放声哭了起来,她一时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许多与杨月樵往日的恋情蓦然出现在眼前。
一天,晚上没有戏,冯梦梅非要缠着杨月樵带她去看电影。杨月樵被她缠不过,说:“行,我去叫师哥、师姐,咱们一起去。”
冯梦梅便拉住他,说:“不叫他俩,人多了,让爸知道,又该去不成了。”
杨月樵只好带她一个人悄悄走出家门,去了电影院。电影开演之后,冯梦梅便靠在了杨月樵的身上。杨月樵感到身上阵阵燥热难耐,思想便总是溜号,最后,连银幕上演了些什么都没有弄清。
散场以后,二人往回走时,冯梦梅忽然问:“月樵哥,你说是姐姐好,还是我好?”
杨月樵说:“师姐稳重,你乖巧,都好。”
冯梦梅又问:“那你喜欢谁呢?”
杨月樵说:“我……都喜欢。”
冯梦梅噘起嘴,说:“你不说心里话。”
杨月樵说:“真的,我从心里把你们俩都当作我的亲姐妹呢。”
冯梦梅说:“可是,这世上我却只喜欢你一个人,将来……”
她没有再往下说,却在心里对自己说:“将来我要嫁就嫁给你!”
杨月樵虽然喜欢这个二师妹,同她在一起时,也会有种异常亲切的感觉,但他却从来没敢朝这方面去想。因为,他明白,这种权利不属于他自己,握在长辈人手里。
这时,已经走到家门口,杨月樵小声说:“小心点,别让人听见。”
二人就偷偷地溜进门去,各自回自己的房间了。
后来,冯梦梅曾把心里话儿隐隐约约跟母亲露过,母亲刮着她的鼻子,笑着说:“你才多大呀,就想这事儿,真不害羞!”
从这以后,冯梦梅便把自己同杨月樵连在了一起,在心里以为她就是他的了,他也是她的了。
可是,刚才,父亲却要月樵哥娶姐姐,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里连声说:“这太没道理了!这太没道理了!”
所以,冯梦梅这会儿越想越恨、恨父亲、恨姐姐、恨柳少秋,恨……然而,对杨月樵,却怎么也恨不起来。
冯梦梅听见门响,知道是冯雪梅回来了,就从自己的房间走过来,说:“是你想从我这儿夺走月樵哥!”
冯雪梅苦笑笑,说:“你说我想夺走他?你又不是不知道,我……”
冯梦梅说:“那你怎么不和爸说你心里话呢?”
冯雪梅苦笑着说:“他让我说话吗?你怎么不对爸说你心里话呢?”
冯梦梅顿时被噎住了,忽然,她转身就要往外走,边走边说:“我这就对爸说去!”
冯雪梅连忙喝止:“你回来!”
冯梦梅不满地说:“你管我干什么?”
冯雪梅叹了口气,说:“现在你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冯梦梅问:“为什么?”
冯雪梅说:“月樵,他……”
冯梦梅急问:“月樵哥,他怎么说?”
冯雪梅终于说出:“月樵说他愿意。”
冯梦梅立即跳起来道:“不会!月樵哥绝不会这么说!”
冯雪梅又苦笑了笑,说:“是他亲口对爸说的,他说他愿意。”
冯梦梅顿时痴了一般,呆呆地坐在炕边,一动不动。她一直以为月樵哥是爱她的,也认为他是个敢说敢为、顶天立地的汉子。但他为什么又对爸说,他愿意娶姐姐呢?难道他心里喜欢的真是姐姐,而不是自己?那么,他平时怎么……从来都没说过呢?
冯梦梅忽然惊悟,是啊,月樵哥是没说过喜欢姐姐,可也同样没有说过喜欢自己啊!那么,难道是自己单方面的自作多情?
转念,冯梦梅又否定了自己。不,不,月樵哥喜欢的确确实实是自己!这从他平时的目光中、表情中,以及他对她的纵容与娇宠中,无时无刻都会让她体会得出,他是真真切切地喜欢自己……
可是,为什么他又答应了父亲呢?这让冯梦梅百思不得其解。
冯雪梅坐到妹妹身边,一只胳膊搂住冯梦梅瘦削的肩说:“二妹,认命吧,自古女人都这样。戏里的女人不都讲三从四德?你走后,爸说了很多,主要说他也是为这个家好,为戏班好,也为你我……大家都好……”
这时,冯慕良进来了,又把冯鸣鹤的话对冯梦梅学说了一遍。他劝妹妹想开点儿,听父亲的话,别耍小孩子脾气。然后就走了。
冯梦梅的眼泪便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一边流,一边喃喃着:“为这家好……为戏班好……也为你我……大家都好……”
冯雪梅被妹妹的模样吓坏了,说:“二妹,你可千万想开些!千万不能做傻事。其实,少秋哥、月樵……都是好男人。真的,若把他俩放一块儿,我还真分不出哪个好,哪个不好来。”
冯梦梅突然挣开姐姐说:“好是好,喜欢是喜欢!”
冯雪梅说:“理儿是这个理儿,可你见过几个女人能和自己喜欢的人生活在一块儿,还不是嫁个猫就是猫,嫁个狗便是狗,过日子,生孩子……比起来,咱姐妹能嫁师哥和月樵这样的男人,也都算有福分了。”
冯梦梅似乎听出了问题,忙问:“你说什么?说谁嫁给师哥?”
冯雪梅说:“爸都说了,给我和月樵把事办完了,过年就办你同……师哥的事和慕良与月仙的事儿……”
冯梦梅从来就没有喜欢过师哥柳少秋,她认为他小气、抠门儿、小心眼儿,没有男人气!他从来不敢违背父亲的话做一件自己想做的事。他拼命地无时无刻不巴结父亲,给父亲端茶倒水,打洗脚水,提靴包,为的都是要讨父亲的欢心,有一天能娶到她,好能继承冯家的产业。这其实是个心术不正的小人!当然她也知道他喜欢自己,一直在追求她。但是,他越是喜欢,越是追求,她就越瞧不起他,越烦。还有他对姐姐的态度,她也认为他太不应该。姐姐那么喜欢他,他却对姐姐板着脸硬充男人的架子,看着就恶心。还有,她冯梦梅虽生于梨园世家,却对梨园中的男旦现象一直嗤之以鼻。一个大男人学什么青衣,整天掐着嗓子说话,假声假气,扭扭捏捏,男不男,女不女,简直是活脱脱的一群太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