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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那天夜里,杨月樵酒醉醒来,觉得口渴,见李秋萍似已睡着,便悄悄起身下地,用暖壶里的开水沏了茶,喝起来。

喝得喉咙里舒服了之后,杨月樵便拿过冯慕良等人送来的那几张表格,打算填写,却听见身后李秋萍翻身的动静,便回头瞥了一眼。这一眼,看到李秋萍的枕旁还放着冯笑梅给她带回的锅烙,不由一愣,朝李秋萍轻声问:“怎么,你没吃锅烙?”

李秋萍沙哑着声音低声说:“我吃不下。”

“那你到现在还没吃晚饭?”杨月樵立即站起身,走到炕前问。这时,他发现李秋萍的枕头湿了一片,心中不觉奇怪,又俯下身问李秋萍:“你怎么了?”

李秋萍没说话。

杨月樵又问:“你到底怎么了?”

李秋萍仍没说话。

杨月樵不禁有些发急,追问:“你到底怎么了?”

“哎呀,问什么,快填你的表去得了。”李秋萍说完一扭头,把脸埋在枕头里。

杨月樵望着李秋萍扭过脸的头,久久地发愣,猜想着原因。后来,他豁然明白:李秋萍是瘫在炕上的人呀,自己去京剧院当院长,以后每天谁来伺候她呢?——这样一想,他顿时沮丧了。都怪自己对京剧太痴迷,思归本行心太切,冯慕良等人一来请自己,马上就一口答应,对李秋萍的病情连想都没想一想,这怎么能让李秋萍不产生想法呢?咳!他猛然一拍大腿,说:“我真该死!”便伸手轻轻抚摩着李秋萍的头,道歉说:“别生我的气,秋萍,这些表我不填了。”

“什么?你说什么?”李秋萍从枕头上抬起脸来,诧异地问。

“我说这些表我不填了。”杨月樵附在李秋萍耳旁说,“我还是留在家里照顾你。京剧只是我的情人,而你是我的老婆!我不能因为情人而不要了老婆。”他这样幽默一下,是为了哄李秋萍高兴,别不吃饭。

李秋萍听了他的话,越发诧异,大睁圆眼睛问:“你在说什么呢?我怎么越听越不对劲儿?”

“我是说我不填这些表了。”杨月樵又一字一字地重复了一遍。

“为什么?就为了留在家里伺候我?”李秋萍真有些生气了。

“这是应该的嘛!”杨月樵双手一摊说,“你是我老婆,我是你丈夫,相依为命的关系。当初我一直靠你的工资支撑这个家,现在你病了,我怎么能因为喜欢京剧就扔下你不管呢?”

“你胡闹!”李秋萍终于真的生了气,“你这些年,睡觉做梦都在唱京剧,可那时你是英雄没有用武之地。现在政策好了,让你重返京剧舞台,又让你当院长,这种好事上哪儿找去?你就因为我这点儿病,说不去就不去了?你是男子汉大丈夫吗?你知道哪头轻,哪头重吗?”

李秋萍这席话,让杨月樵有些摸不着头脑了:“这么说,你没有生我的气?心里真是赞成我去归队?”他试探着问。

“我是你老婆,你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你难道连这一点都不懂?”李秋萍用眼睛剜了杨月樵一下,嗔怪道,“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就那么自私?这些年,我替你偷偷祷告多少次呀?又托人帮你说话,不都是想帮你实现归队的梦想吗?”

杨月樵承认李秋萍的话句句是实,他也一向为得此红颜知己而感动和欣慰。可他又不懂李秋萍为什么不吃饭?又为什么把枕头哭湿一大片?他问:“那你为什么不吃饭?”

李秋萍又不做声了。

杨月樵就又多了心:“秋萍,咱们夫妻恩恩爱爱二十年,无论日子多苦,可我们的心是贴在一起的。你告诉我实话,千万别口是心非。我杨月樵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我可不是曹操——他是宁让他负天下人,不让天下人负他。我是宁让天下人负我,不让我负天下人!对外人我都能做到屈己待人,难道对自己的老婆我能自私自利吗?现在,我面对灯泡发誓:你的意愿就是我的第一选择,你真心真意希望我归队,我就归队。如果你心里有一点不愿意,我杨月樵绝对做不出丢下你不管,只顾自己去梦想成真的事来!”

这番话发自肺腑,掷地有声,从杨月樵口中说出,又增添了几分台词色彩,也就更加强了感染力,听得李秋萍振聋发聩,由衷感动。她心中暗自为遇 上杨月樵这样的丈夫感到满足和欣慰。但是,她此时还不能对杨月樵说出自己不想吃饭的真实原因。因为她目前面对的是个一比二的难题,她一时还没想好该如何处理这个难题,但她不能不回答丈夫的询问。所以,她伸出颤抖的手,扯住站在炕前的杨月樵的裤子,把杨月樵拉近到自己的枕边,双手紧抱住杨月樵的两条腿,以此表示她在用妻子的诚实来回答丈夫的询问:“你听着,月樵,我打心里往外替你高兴,自己也由衷高兴。你能在有生之年实现归队的梦想,这是咱们夫妻共同的喜事儿,我没有一点儿不愿意让你去京剧院上班儿的意思,也不认为你去上班儿就是丢弃了我。你每天走了不是不回来,只要把我用的东西、吃的东西给我摆在炕上,我就能自己生活。再说,还有秋女呢,她也可以抽出时间来替你照顾我嘛。所以,听我话,快去填好那些表,千万别再胡思乱想。你品一品,我这话是口是心非的话吗?”

这番话,李秋萍说得不紧不慢,轻声细语,虽不比杨月樵那番话慷慨激昂,铿锵悦耳,可在杨月樵听来,却是字字千钧,句句灼人,朴实而又真诚,亲切又不做作。他当然也就不可能认为有一丝一毫口是心非的成分。所以,他当即蹲下身去,轻轻捧起妻子的脸,一下一下地吻着、吻着。此时,他不想再说一句话,只想用这种夫妻间特有的感情交流方式,这样默默地沟通。他此时心里的潜台词是:对不起,秋萍,我误会你了,什么都不要再说了,我听你的……

脆弱的李秋萍此时那颗承受着太多痛苦的心,已承受不了杨月樵的这种真挚而又深情的爱,尽管她努力控制再控制,眼泪还是夺眶而出。

杨月樵便用舌尖儿去承接李秋萍的泪水。她流一滴,他便用舌尖儿去接一滴,她流一片,他便用舌尖儿清扫一片,后来,李秋萍被他的舌尖儿弄得脸上痒痒的,终于破涕为笑了。

杨月樵便站起身,用手拍了一下李秋萍瘦瘦的臀,故意拿着腔调说:“别再哭了,再哭打屁股!”说完,他先去用清水投了投毛巾,反身给妻子仔仔细细地擦了把脸。然后又把那些早已凉了的锅烙拿到外屋去,点着火又用油回了回锅,再给李秋萍端上来,放在枕边。最后取来重新烫过的碗筷,把酱油和醋分别倒在碗里,调了调匀,再夹了个锅烙在这些调料中仔细蘸了蘸,对李秋萍说:“张嘴!”

李秋萍赶紧扬起脸,张开嘴,任凭杨月樵把那个锅烙统统塞进她嘴里。她闭起眼,艰难地在有限容量的嘴里,努力咀嚼着那本应该两口或者三口才能吃下的食物。此时,那锅烙是什么馅儿,可不可口,调料的咸淡合不合适等等等等,均不在她的意念之内,她所承受的只是丈夫的关爱,品尝的是夫妻间心灵相互沟通后的美好感觉,咀嚼的是生活与人生最最甜蜜的情调儿。这比馅儿好不好吃,调料可不可口重要得多。是她所以顽强同伤残的肢体作斗争,坚持活到今天的主要意义所在。甚至可以说,这于她已经成为一种夫妻间相濡以沫的神圣仪式。所以,嘴装得下与装不下,吃得舒服不舒服又有什么关系呢?但是,她今天的咀嚼过程还是太艰难了些。因为此时的她,心里及整个五脏六腑里装了满满满满的一堆心事,使她再也找不到下咽任何食物的空间。结果一个锅烙竟在她的口中翻转腾挪了好几分钟。当她终于费力地吞下这个苦辣酸甜百味俱全的锅烙时,她又已是泪流满面了。

秋女回到银河夜总会,头一件事就是找方头,还他别墅的钥匙,可是没找到。袁小雨早看见杨秋女在老板房门口转来转去,却装作没看见。杨秋女就迎着她走过去,招呼道:“袁经理好!”袁小雨好像才看见她,脸上随即绽出花朵般的笑容。

“杨小姐来得好早!”袁小雨永远显得那么青春、那么亮丽,“这两天杨小姐好像在忙着交际,顾不上唱歌了,可是客人们却都在找你呢。怎么样,今天唱吗?”

“今天唱。”杨秋女知道袁小雨在暗示她昨天与方头喝酒的事。不过杨秋女也没往多想,笑着说,“昨天是几个朋友碰到了一起,耽误了唱歌。今天要是客人有兴趣的话,我可以加场。”

“好啊!”袁小雨笑着说,“杨小姐愿意加场,是客人们的福分,我来安排好了。”

话说到这儿,杨秋女才问:“袁经理知道方老板在哪儿吗?”

袁小雨摇着头,一面漫不经心地反问:“杨小姐找方老板有事?”

杨秋女刚想说还他钥匙,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改口说:“没什么事,我只想问问昨天晚上我有个朋友喝多了,住在这儿了,现在走了没有?”

“你是说刘总?”

“对,是他。”

袁小雨笑得有些暧昧,说:“他好像刚刚起床,才有人给他送了早茶去。”

杨秋女诧异道:“他才起床?那他可是真的醉了。”

袁小雨把杨秋女领到一个房间门前,笑着指了指房门,然后说了声“回见”,就走了。杨秋女敲了门,里面有个女人的声音说:“请进。”杨秋女一时呆住了,不知道是进去好,还是应该赶快走开。正犹豫着,门却开了,小叶子穿着睡衣,出现在杨秋女眼前。杨秋女便有点糊涂,以为是弄错了房间,刚说了声“对不起”想走开,刘阳又出来了。他一把拉住杨秋女,说:“你怎么才来看我?”就把杨秋女拉进了房间。

刘阳一点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倒是杨秋女脸却红了。那个叫小叶子的女孩子也满不在乎,一边哼着歌儿,一边画着眉毛。杨秋女知道夜总会里有很多坐台小姐,她们总是像群鸟一样飞来飞去,除了她们的管理者,比如像袁小雨这种前厅的经理,能知道她们的真名实姓,否则,别人休想弄清楚她们是谁。杨秋女每天在夜总会里看着她们像走马灯一样在自己眼前转来转去,仿佛觉得她们已经没有个性,全都是一个样子。这小叶子她也是昨天晚上才见过的。当时方头把她叫来,杨秋女还以为是个服务员,想不到竟是个陪睡的。杨秋女瞧不起这类女孩子,觉得女人的脸都让她们给丢尽了。

此时此刻,在这样一个环境里,杨秋女浑身都不舒服。她想不到刘阳会这么随便。当然,刘阳随便不随便,与她没有任何关系。但他是小卉的男朋友,背着小卉和坐台小姐乱来,而且这么不在乎,完全是个老手的样子,就不能不让杨秋女感到问题的严重性了。

杨秋女此时脑子里很乱,想马上离开,又想对刘阳表示出自己的愤怒。她想自己有资格代表小卉,对刘阳进行些必要的指责。可刘阳像鬼一样精明,还没等杨秋女开口,他就知道她要说什么了。

“秋女,你想指责我,是吗?”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小叶子回了一下头,飞快地看了杨秋女一眼。刘阳继续说:“你在替你的朋友感到愤怒,觉得我对不起她。可是她对得起我吗?你看见了,她和宋小鹏是怎么回事?还没结婚,她就给我戴绿帽子呀!秋女,你想想,要不是昨天喝酒,我刘阳还蒙在鼓里。妈的,他们也不问问,在浑阳市,我刘阳吃过谁的亏?”

一提到这件事,杨秋女立刻就觉得泄气。不错,在昨天的酒桌上,小卉对宋小鹏的态度,傻子也能看出问题来。要不是因为这个,刘阳也许不至于醉得一塌糊涂。这样客观地一想,似乎又是小卉不对。

“可是,你说小卉和小鹏哥关系不正常,有证据吗?没有,你是瞎猜。”杨秋女尽力为小卉辩解着。

“瞎猜?”刘阳冷冷一笑,“我马上就会拿到宋小鹏亲手写的供词。”

杨秋女忙问:“你想怎么样?”

“我想要一个公道。我追耿小卉追了这么长时间,追得我好辛苦,想不到他们合起来耍我,我能这样不清不白就算了?没那么便宜!”

“刘阳,求你别这么意气用事。大家都是朋友,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闹起来,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刘阳点燃一支烟,狠狠地吸着,没说话。

小叶子画好了眉毛,显得有些无聊,便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杨秋女希望她能走开,因为她实在不愿意看见一个这样的女孩在自己的眼前晃来晃去,而且她和刘阳的谈话还涉及到自己朋友的隐私。

“她能出去一下吗?”杨秋女问刘阳。

刘阳愣了一下,明白她不想让小叶子听到耿小卉和宋小鹏的事。

“你先出去一会儿,小妖女。”刘阳朝小叶子努努嘴,说。

小叶子显然有点不高兴,撅着嘴,毛手毛脚地从身上扯着睡衣。她就当着杨秋女的面,把自己脱得几乎精光,然后从地板上捡起被她扔得东一件、西一件的衣服。杨秋女不得不闭上了眼睛,听着高跟鞋声走到门外后,才把眼睛睁开。杨秋女有点难过,本来是应该由自己来讨伐刘阳的,可形势却出现突发性逆转,变成了替自己的朋友求情。这种变化让杨秋女非常沮丧。

“无论如何,你都不能对小鹏哥怎么样。”杨秋女说。

刘阳抽着烟,微笑地乜斜着杨秋女:

“秋女,你凭什么这样来要求我?”

杨秋女脸一下子红了。

“我没要求你,是在请求。”她难过地说,“小卉是我的朋友,我不想看到你们闹意见,才帮了你的忙,促成了昨天的聚会。想不到结局会是这样,我很后悔。我因为和小卉是朋友,才觉得和你也是朋友,要不然我和你根本就不认识。所以,我并不要求你,我没有权利。我只能请求,或者是建议。我建议你们都冷静一下,别把事情弄得不可收拾。”

“你去告诉耿小卉,就说我和妓女睡了觉。”

杨秋女的脸更红了。

“不。”她说,“我什么都不会说。再说,我也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看见你的房间里有位小姐,可这又怎么样?也许她是服务员呢?”

刘阳哈哈大笑:

“你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我一点都不在乎耿小卉了。但是,我可以答应你,暂时不对宋小鹏采取行动。可这不意味着我永远都不采取行动。只要他和耿小卉做得漂亮点,别让我抓住凭据,我就不会对他们怎么样。但要是他们往我的枪口上撞,我就没办法了。”

也只能这样了。杨秋女便告辞。

刘阳说:“晚上一块吃饭?”

杨秋女摇头说:“晚上我要唱歌,而且可能加场。”

刘阳乐了,说:“我最喜欢听你唱歌了。要是这样,我就不走了,留下来给你捧场。”

杨秋女只好说谢谢。

到了晚上,刘阳果然和小叶子坐在大厅的散座上。杨秋女刚唱了一首《塞北的雪》,下面就响起了一片掌声。接着又唱了一首《茉莉花》,下面的气氛就热烈起来了。杨秋女看见刘阳买了花,让小叶子送上来。她只好对小叶子说谢谢。然后,在唱下一首歌之前,特意声明是将此歌送给坐在某某号台上的刘先生、叶小姐的。这是规矩。人家买花捧了你的场,你就得还人家的人情。

在夜总会里,花束的价格是昂贵的。客人把花送给了谁,谁就与柜上平分卖花的收入,所以送花就是变相送红包。歌手得了花,对送花人表示感谢,回赠一首歌,彼此都有面子。然后歌手再把花还回到吧台去,等候下一个买主。

杨秋女一口气唱了一个场次,给大家鞠了一躬,退场了。按常规,下面就是客人们自娱自乐的卡拉OK、跳舞时间。这时,袁小雨走到麦克风前,拿起话筒说:为了回报各位的厚爱,杨燕燕小姐今天准备给大家唱一个加场,希望能让各位在银河度过一个难忘的夜晚。此时此刻,玫瑰色的灯光下,袁小雨明眸皓齿,笑容可掬,她那颇具煽动性的提问:“大家赞同吗?”谁能不买账呢?于是,暴风雨般的掌声便响彻了整个大厅。袁小雨一侧身,向后面招呼:“有请杨小姐再次上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