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随便一问,倒好像夫妻间什么隔阂都没有,房间里的空气也立刻有了温馨的生活气息。在感情问题上,女人永远比男人敏感一万倍。冯笑梅觉得自己好像心里忽地动了一下,就马上告诫自己,千万要警惕花言巧语,走进她房间里的这个人是宣传部长、是个巧舌如簧的人。
耿若渔依然穿着那件咖啡色的睡衣,手上捧着茶杯。他坐在椅子上,把茶杯放在妻子的床头柜上,顺手拿起那本《修女圣苏尔皮西奥》,看了一下,笑了,说:“你在研究它?”
冯笑梅不置可否。
耿若渔也不觉得没趣,他在睡衣口袋里掏出香烟,问能不能在这儿吸烟?耿若渔的烟瘾很大,在他们夫妻间没发生矛盾之前,耿若渔在妻子这儿吸烟,从来不征求她的意见。现在,他却手举着一支香烟,询问能不能点燃它?
冯笑梅仍旧不说话,脸上也没有表情。
耿若渔把那支香烟举了一会儿,忽然笑了,说:“你看,我竟然忘了什么叫做默许。”
说着,他点燃了香烟,有滋有味地吸起来。
“笑梅,我想和你好好地谈一谈。”他开始说道,“我们总不能永远这样下去……”
冯笑梅打断了他的话:“你不是要谈关于接待大姐事吗?要是谈别的,我们可以换个时间。”
“当然是谈大姐的事。可是这两件事是联系在一起的,分不开。在表面上说,我们不能让大姐看到矛盾。尤其是大姐对你我这种婚姻情形,会是一种什么态度,还是个未知数,再让她看见我们之间的隔阂,就更不好了。”
冯笑梅冷笑:“大姐的态度如何,对你很重要吗?”
耿若渔不在乎冯笑梅的讥讽,继续说:“所以,在大姐回来之前,你我应该达成谅解。只有你我配合,才能缓和同你二姐冯梦梅的关系。因为到时候,你们冯氏三姐妹总要坐到一起的,谁想回避都回避不了的。是不是?所以,需要你我合作。”
关于二姐冯梦梅,始终是冯笑梅的心病。她知道二姐痛恨她,是她拆散了她的家庭,夺走了她的丈夫。当时是她昏了头,后来后悔也来不及了。有相当一段时间,她唯一的愿望,是获得二姐的原谅。要是二姐肯原谅她,让她当牛做马都行。
她也曾试图通过耿小卉替她从中周旋。可是小卉不干,她狠狠地嘲笑了她的三姨冯笑梅:“你要敢作敢当啊!你为爱情而战,并且是胜利者。胜者王侯败者贼。我妈就是贼。你完全没有必要为成了王侯而难为情,更没必要屈尊去与贼和解。真的,没有必要。”
她确实需要耿若渔的合作。
“那么,你说怎么办?”
耿若渔见自己已经成功地把冯笑梅纳入了预期的谈话轨道,心中很高兴。可是他脸上却不动声色:
“这正是我要同你商量的。你大概听说了吧,你二姐在冯家老宅开了个茶馆。又利用茶馆搞起个京剧乐园来,现在搞得很红火,许多票友和许多过去团里的老演员们,每天长在那里,开展群众演唱活动。张墨涵写了篇文章,称这是开放在民间的国粹文化奇葩。这篇文章在市委大楼里引起了反响,市委刘舜尧书记已经和我打过招呼,要在这一两天内,专门抽时间找我谈这个事。因为,市里正在筹备举办京剧艺术节,你二姐正好在这个时候搞了这个京剧乐园,又得到那么多演员去捧场,这说明京剧不是没有市场,没有观众,而是缺乏有效的组织和相宜的演出形式。另一方面,也说明你们冯氏姐妹依然有着良好的声望,梨园界也好,观众也好,都买你们的账。”
这都是些新鲜的、让冯笑梅吃惊的消息。
“市里要办京剧艺术节?”她问。
“是的,要办得盛况空前。”他答。
冯笑梅的眼睛亮起来。作为一个演员,舞台永远是她所向往的地方,是个永恒的诱惑。但是,自从到艺术研究所上班以后,舞台一下子远去了,她的工作就是喝茶、看报。所以,在剧团经历着生死存亡的阵痛时,冯笑梅是超然物外的冷眼旁观者。由于她不在其中,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来观察时代的变革,给京剧带来的命运上的变化,反而更加清楚。冯笑梅眼睁睁地看着:京剧日渐衰微,眼看就要寿终正寝了!
现在,市里居然要举办京剧艺术节,难道说,京剧复苏的一天,真的到来了吗?!
可是,京剧院早已名存实亡。从百分之七十开工资,到百分之三十开工资,饭吃不饱之后,谁还能坐以待毙!便都去另寻出路,有开饭馆儿的、有开理发馆儿的、有搞美容店的,也有修理电器、修锁配钥匙的……现在,稍有点儿本事的,都另谋出路了,剩下的只有老、弱、病、残……
“从现在开始,立即着手恢复整顿、重组市京剧院。”耿若渔说,“市委下了这个决心,宁肯花一些钱,也要把京剧院重新搞起来。因为京剧不但是国粹,也是咱们浑阳市最厚重的历史文化积淀之一。所以也是浑阳市宝贵的文化财富。市委、市政府取得了一致意见,在走好文化搭台,经济唱戏这步棋上,搭文化之台,先从京剧入手!”
其实,此时市里还没做出这样的决定。可是耿若渔却已经认定,市里会做出这样的决定的,预感和自信都告诉他,事态正朝着他所预期的方向发展。
冯笑梅将信将疑:
“这么说,要把流散的演员都找回来?”
“凡是应该归队的,都要归队。”
“你以为你一声令下,就会一呼百应吗?”
“做工作请嘛!”
冯笑梅冷笑:“你说请,就能请回来?比如我二姐、比如现在在外边走穴走红了的那些人,哪个能买你耿若渔的账!”
耿若渔略微有点脸红,说:“所以,我刚才说,你应该走出家庭。”
冯笑梅用嘲笑的目光盯着耿若渔,说:“让我去说服演员们来捧你的场?”
“别说那么难听。”耿若渔又点上一支香烟,“我是让你回剧院,当副院长,去主管业务。”
冯笑梅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当京剧院的副院长,乃是她多年的梦想呀。谁不知道,她冯笑梅不是个甘于离开舞台的女人。可是若干年来,剧院先是半死不活,到后来只剩了个空架子,她纵然不甘心离开舞台,又能怎么样?当年,她之所以投入耿若渔的怀抱,除了其他原因以外,耿若渔的地位是诱惑她的最大因素。那时她多么想依靠耿若渔的力量,当上京剧院的副院长啊,可这个梦想却被张妙舫给搅黄了!所以她恨她。在冯氏三姐妹中,只有冯笑梅有权力欲。但是她决不愿把这种欲望表现出来,她一直把它深藏不露。在这一点上,她倒真有些像耿若渔。后来,做官的可能性越来越小了,她的这个心思,也就淡化了。没想到,偏偏在这个时候,竟然会美梦成真,这对她真是喜从天降。
有权力欲的冯笑梅抵挡不住耿若渔的诱惑,她几乎就要笑逐颜开了。可是她仍然没有完全放松对耿若渔的警惕,她害怕再被他欺骗,她已经被他欺骗得够惨了。
而且,那件事在她心中的阴影至今仍还没有抹掉。
“我问你,张妙舫属不属于归队对象?”
对这个问题,耿若渔早已胸有成竹,他轻轻一笑,说:“我的副院长夫人,这是你说了算的事,就别问我了?”
“你真的不管?”
“真的不管。”
“那我可要给她好瞧的!”
“算了,我还是把她调出文艺界吧!”
“我再问你,我当副院长,谁是院长?”
“暂时空缺。”
“为什么?”
“因为一时没有合适人选。必要的话,不排除请回杨月樵,或者由你和冯慕良另行推荐。”
“这太好了!是谁的主意?”
“当然是我的想法。”
冯笑梅没有再说话。
“好了,为了做好迎接你大姐归来的准备工作,我们和好吧。”
耿若渔边这样说着,边从床沿上拿起妻子的一只手,慢慢抚摸着。然后顺着睡衣宽大的袖子,摸着她的胳膊,他感到她的胳膊滑腻而又细软。
她先是动了一下,企图把胳膊撤走,耿若渔稍稍用了用力,她就不再动了。
他看见她的脸色渐渐红润,呼吸也渐渐粗糙起来。耿若渔的手就顺着她的胳膊一路向上,游过她的肩头,再顺势往下一跌,便落在冯笑梅的一只乳房上,冯笑梅不禁哦了一声。
冯笑梅是个没有生育过的女人,乳房依旧结实、饱满。耿若渔的大手急切地揉搓着它,很快,冯笑梅就呻吟起来。耿若渔开始给她脱下睡衣、乳罩和裤头。她不反抗,也不配合,闭着眼睛,就像随波逐流的一叶扁舟。很快就完全无遮无拦地横陈在他的面前。那高耸的乳峰,平坦的小腹,笔直的双腿和雪白而富有弹性的皮肤,使耿若渔联想到马约尔的著名雕塑《地中海》。
他飞快地甩掉睡衣,冲锋般爬上床,紧紧抱住冯笑梅。
此时的冯笑梅也早已把持不住自己,已经情不自禁在迎合着他,张放着她自己,等待他的进入。
于是,随着一阵战栗同时掠过他们的全身,这对夫妻迅速耦合成一个完整的复合体。但由于久不亲近,在体验着对方的时候都有一种陌生感。这种陌生感让耿若渔和冯笑梅都觉得兴奋异常。特别是冯笑梅,高潮像海浪般地从她身体深处一次次涌来,把她再三再四地抛向峰巅状态,让她发出短促的“啊!啊!”的叫声。这是一种无法分清是痛苦,还是幸福的叫声。
无论是痛苦,还是幸福,它都来自她生命的本真。
四
早饭过后,冯笑梅便骑自行车赶到与冯慕良约好的会面地点:永乐戏院门前的街心公园。
根据耿若渔的建议,冯笑梅打算在没正式上任前,先摸摸目前京剧院原属下人马的生存现状与艺术活动情况。而这些情况只有现任院长张妙舫最清楚,但冯笑梅不想与她正面遭遇。后来,想到冯家茶馆作为京剧乐园,又紧挨京剧院院址永乐戏院,每天都有许多京剧院在编的人去那里消磨时间,所以,在那里了解情况可能会更方便些。可她又觉得负责冯家茶馆经营的王凤仙对自己的敌意太大,恐怕她不给提供情况。后来,想到冯慕良,觉得如果与他同去,情况肯定会不一样,就约了冯慕良来陪同自己的这次私访。
永乐戏院这座已有近百年历史的高龄建筑,曾有过相当长时间的辉煌。东北梨园界的许多新星就从这里升起,许许多多梨园泰斗也曾在此一显身手。百年沧桑,百年风雨,新旧中国梨园界的诸多悲喜剧都曾经在此上演。从这个意义上说,永乐戏院也是梨园艺人百年沉浮荣辱的历史见证人。当初,它曾以其西方教堂那种哥特式的建筑风格沐浴过人们无数的羡慕目光。因而一度是浑阳市建筑史上的一座丰碑,被公认为浑阳市的经典建筑。现在,这座丰碑似乎有些衰老,外墙上石刻、砖刻之外的水泥罩面部分,许多地方裂出了蛇纹。有些地方的水泥墙皮甚至剥落,裸露出里面灰色的砖体。大概被多次修缮过,因此到处可见修缮时打过的水泥补丁。让人深深感叹,这么精美的建筑,和这么难看的水泥补丁,居然能耦合在一起,堂而皇之在大庭广众面前,在文化氛围十分浓郁的文化广场辐射范围之内,出了几十年的洋相!
冯笑梅与冯慕良并不注意建筑学方面的妥与不妥,在他们眼里,特别是在冯笑梅眼里,永乐戏院永远是最美的建筑。无论其间保存着多少她的幸与不幸,她都由衷喜欢这座建筑,因为它是她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这种感情,很像一个来自农村的后生,在发迹成为城里的名人后,衣锦还乡时对保存着自己童年梦幻的乡下老屋的那份眷恋之情。
刚刚接近永乐戏院,冯笑梅与冯慕良便听到一声嘹亮无比的吆喝:“雪糕——”,“草莓味儿的、香草味儿的、哈密瓜味儿的、巧克力味儿的,还有各种味儿的雪糕——哇——!”这前一句“雪糕”,底气充足,黄钟大吕,声音出口,满街共鸣。后面的一串儿吆喝则字字蹦豆儿,句句铿锵,由慢渐快,一气呵成,最后很有韵味儿地悠扬了一下,才转为长长的下滑音,像一只鸟盘旋许久之后,终于敛翅落去一般。
“是方振文!”冯慕良立即听出这无比悦耳的吆喝声,乃是出自本市京剧界名丑方振文之口。
当年,在俭王府办的梅祥瑞班,冯慕良和他是同科师兄弟。方振文和其弟方振武都是这永乐戏院老板方敬轩的公子,方敬轩作为梅祥瑞班的发起人之一,把他们弟兄二人全送了进来。后来,方振武和自己一样,祖师爷不赏饭,第二年便被淘汰。随后,方敬轩又把方振武送去参加了国民党的九十三军。他在战场上被俘后加入解放军,一九五二年又去抗美援朝光荣立功,负伤转业后当了京剧院的党总支书记,现在已是文化局局长。而方振文因为天赋较好,是天生的小花脸坯子,便一直没离开舞台。现在,剧院不开工资,又嫌儿子开夜总会赚的钱不地道,只好自己卖雪糕。所以,方振文常常自嘲说:“祖师爷赏饭的现在倒是没饭吃,祖师爷不赏饭的现在却是吃香喝辣的。咳!早知如此,何必如此;既然如此,也只好如此(《苏三起解》中差人崇公道的台词)。”
“振文大哥!你好哇!”冯慕良紧走几步,朝方振文打招呼说。他多年来当官儿,不习惯再称呼儿时科班儿的称呼,没有叫“师哥”。
“咳呀,我的馆长师弟。”方振文一眼认出是冯慕良,便一边很夸张地答应着,一边上前与他握手,说:“你让他们戏迷协会找你师哥我领着去搬诸位梨园名宿,这可让你师哥我为难喽!这年头儿,不像当年唱义务戏那么情愿啦!现在谁还愿白唱啊!这年头儿兴这个!”他用右手的拇指同时搓了搓食指和中指指尖儿,然后习惯地挤了挤眼睛,出了个怪态说:“党中央不是让咱老百姓都向钱(前)看嘛。”
“振文大哥!”冯笑梅在旁忍不住说,“你故意歪曲党中央的指示,看来还得批判你!”
“唉哟!唉哟!唉哟!我的小师妹呀!”方振文平时的语言习惯无不带有小花脸舞台上表演时的夸张色彩,“你看师哥我这双蛤蟆眼,怎么单单就没看到你呀!我的小师妹!来来来,罚我免费供应雪糕——喜欢什么味儿的?”
“谁吃你的雪糕哇?人家减肥还减不过来呢?”冯笑梅故作不屑地说。
“对对对,对对对。”方振文故作恍然大悟状,连说,“小师妹现在是部长夫人,常有应酬,要讲究仪表和线条,所以忌吃甜东西。好,很好,养生之道嘛——馆长师弟你要什么味儿的?”
“我也不要。”冯慕良说,“咱们这年纪,还是少吃甜食为好。”
“也好,也好。”方振文连连点头,“省着得糖尿病。咳!你们二位都混得不错,是该讲究活法的。可你师哥我还到不了讲究那一级,只能将就活。所以,苦、辣、酸、甜,全都能对付!”他最后这五个字,用的是舞台化了的腔调——显然是借用了《红灯记》中李玉和赴宴前与李奶奶告别的台词。
“振文大哥,你看咱们市这京剧艺术节能搞成吗?”冯笑梅忽然问。
“真要搞?”方振文有些怀疑地问,“不是烽火戏诸侯吧?他们戏迷协会和我说,我可没信哪。”
冯慕良就乐了,然后问:“如果依你的意见该不该搞呢?”
方振文极艰涩地苦笑了一下说:“馆长师弟,你可别拿你师哥我开玩笑,这些年来,还有依我这平头百姓意见的时候?要依我的意见,首先就要把方振武、张妙舫这些人统统撤职查办,然后才能谈干事儿。”
“哦?有这么严重?”冯慕良觉得这位师哥有些偏激,但他不想指出,便微笑着问:“不撤他们就没法干事儿吗?”
“或者让他们边儿上看着,让别人干,也成。”方振文晃圆了头说。
“谁干好呢?”冯笑梅想摸摸方振文的底。
“最合适的人选就是杨月樵我师哥。可他早被开除,至今没平反,没组织关系,怕不行。”方振文说到最后,又泄气了。忽然,他又蓦地想起个人,便说:“还有个人,但他也不是咱们梨园行中之人,可人倒挺合适。”
“谁?”冯慕良与冯笑梅同时问。
“浑阳市第一名票梁一鸣!”
“您怎么非得说外边人呢?”冯笑梅有些不悦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