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晨,六点钟声响过许久,冯慕良还没起床。
许多年来,他已养成清晨即起的习惯,特别是一年前搬进新开发的南湖小区现代新宅后,宅外有了绿地和花坛,紧傍湖边还辟出若干供晨练者活动的场地,他就更是一天不拉,每日六点准时起床,进行户外活动。让妻子朱效花用手拍儿歌嘲弄他“大公鸡,喔喔啼,天天六点早早起”。可今天,“大公鸡”六点过了许多还没有起床,朱效花便掀他被窝,捉弄他:“太阳晒屁股了!”
冯慕良今天所以未能按平时规律起床,是他昨天夜里为起草京剧艺术节方案的讨论稿贪了点,直到凌晨三点半才收笔上床。由于起草过程中喝了浓茶,上床后也依然不能很快入睡,直到凌晨五点过后才终于沉沉睡去。
连日来,冯慕良奉耿若渔之命,深入基层,请教高明,从中获益匪浅,也增强了信心。这一切,都来自于各方面的积极响应与支持。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宋菊元与张墨涵等健在的梨园前辈,他们不但因此推迟了赴美讲学的日期,还表示要帮冯慕良通过宋丽珠出面邀请美国的京剧票友前来捧场。同时,他们还答应出任本届京剧艺术节组委会的顾问,担任一系列讲座课的主讲和总导演、总撰稿人,以及出面组织本市梨园界健在的名宿们共同效力。
此外,就是戏迷协会的广大戏迷。他们除毫不含糊地接受了一台流派风格鲜明的清唱任务外,还提出要搞一台非流派风格的彩唱,以便卖弄卖弄他们嘴里以外的其他方面基本功与艺术造诣。并表示近日马上就开始行动,先从卡拉OK大赛入手,经过初选、复选,层层淘汰,优中选优,录取最后入围者。结合决赛的进行,拿出上述清唱、彩唱两台晚会节目来。当然,他们又提到了修建露天舞台的问题,他们希望冯慕良再给反映反映,有关部门如果解决不了,本届京剧节组委会能否统筹解决。
梁一鸣当时的话是:“冯老,您可答应退下来后就出任我们这戏迷协会主席的呀(这话是冯慕良受命搞京剧艺术节的第二天早上,在王府公园向梁一鸣、方敬亭等人表示的,当时梁一鸣和方敬亭非逼他表态不可),您要不趁这时候手里有权,给咱戏迷协会创造点儿物质基础,将来您一准儿后悔!”
冯慕良当时的回答是:“成、成,我尽力、我尽力。”
后来,他在电话里将这件事向耿若渔汇报了。耿若渔说:“这是戏迷们利用市里用着他们的机会,趁机敲竹杠,是一种很不健康的现象。”
冯慕良就说:“那我就回绝他们,说没钱。”
耿若渔说:“那样不好吧,可能会引起他们的不满。”
冯慕良就糊涂了:“那您的意思是……”
耿若渔叹了口气,说:“你呀,太厚道。你要少给一点点钱——要十万给两万。然后对他们说,市里实在没钱,这是部里从办公费用中挤出来支持他们群众文化活动的。剩下的钱,动员动员戏迷们自己来拿——大家的事情大家办嘛!这样,既没太动真格的,又笼络了人心,也堵住了他们的嘴,使他们不能再得寸进尺——我说呀,你应该多动动脑筋才行啊。”
冯慕良就对耿若渔愈加佩服。他觉得当官儿这门学问自己就是远不如耿若渔。所以,在他的感觉里,耿若渔是天上的神仙,自己只是地上的蝼蚁。
和戏迷回复这件事时,冯慕良就动了点儿小心眼儿,说:“耿若渔部长很重视这件事,和财政局要不来钱后,想号召机关大家来捐助,后来部委会觉得那样不妥。因为这种事毕竟不同于救济灾区,或救助病患与失学儿童。所以,在部里办公费预算中挤出这么些,表示一下对这件事的积极态度,希望大家能够理解。其余不足部分,咱大家也可以组织一下社会捐助来凑一凑。”
听了这话,梁一鸣等人也只能认可,并说:“过去一直认为耿部长官儿不大,僚儿却不小,现在看来,也有点儿人情味儿。”并当下与冯慕良商定,首先在全市戏迷中发动一场募捐。如果还不够,就再组织几场深入各厂矿和部队的义演,请他们有钱出钱,有物出物,这样,反比向上伸手要钱好。
方敬亭就说:“要组织募捐和义演,最好能请几位健在的梨园泰斗和名宿,这些人有名人效应,有号召力。”
大家都赞成,就这么定了。由梁一鸣与方敬亭出面去请这些梨园泰斗与名宿。
梁一鸣本想让冯慕良一起出面,可他却指着方敬亭说:“这事儿他就能办,先找他的本家大侄儿方振文,有方振文出面,谁都能请得动。”
业余这头儿,就这么落实了。
专业这头儿,进展也很快。
昨天下午冯慕良与耿若渔通电话请示工作时,耿若渔告诉他:市委组织部的考核结果已经出来,这两天就会找他本人谈话,最后,执组织部介绍信,就可以到文化局走马上任常务副局长。届时,他会派宣传部主管副部长兼文化局党委书记盛初善陪他一同到任。他只是要求冯慕良尽快草拟出京剧艺术节的整体方案讨论稿,以便上任后便可立即投入实质性操作。
这就是使冯慕良忙了大半宿的原因。
朱效花自从风闻丈夫可能会荣升的小道消息,一直在追问冯慕良到底是真是假。冯慕良却没向她透露一点儿口风,只是说自己什么小道消息也没听说过。
朱效花便说:“你要不告诉我,我就去打听别人。”
冯慕良就吓唬她:“你打听去吧,把这件事儿弄得满城风雨,我就省事儿了。”
朱效花不明白他的意思,又问:“为什么我打听别人,你就省事儿了?”
冯慕良告诉她:“党的干部制度禁止在任命前到处传播小道消息,你现在要去到处打听,也等于是传播,让上边知道了,本来想任命也不会再任命了,那我不就省事儿了?反正我做梦也没想过升官儿的事儿。”
“别价。”朱效花就有些急,“你做梦没想升官儿,我做梦可是天天盼你升官儿呀!”
“那你就不要给我造影响,到处去扯老婆舌!”冯慕良就瞪起了“豆腐点卤水”的眼珠儿。
“呦,官儿还没升,脾气倒先长了?”朱效花无奈,只好憋着,“咳,这辈子嫁给你,我是哑巴吃黄连,有口难言哪。”
冯慕良就不再理她。
几天来,都是这样。
现在,朱效花见冯慕良六点半还不起床,就故意捉弄他(她不知道冯慕良昨夜天亮才睡),对着房门大喊:“哎哟,是耿部长来了,你看他还没起被窝儿呢!”
冯慕良睡梦中听说耿若渔来了,不觉蓦地惊醒,一骨碌翻身坐起,口中连连说:“耿部长,请坐!”
二
宋小鹏除了去艺术研究所上班才骑野狼摩托。平时,他把野狼朝不远处的冯家茶馆院里一放,向王凤仙打声招呼就走。然后,去冯家茶馆边上的永乐戏院院里,换一把钥匙,打开停在那里的一辆白色伏尔加开了就走——他有这辆旧轿车,爷爷宋菊元一点儿不知道。这是他用组织走穴的灰色收入买的,不敢对爷爷实话实说。
现在,他正开着他自己那辆白色的小汽车,横穿市区,向浑阳桥南的矿工住宅区驶去。他把车子开得飞快,一边轻捷地转动着方向盘,一边犹豫着要不要先到戏校里去看看。
作为戏校的客座文艺理论教师,宋小鹏的教授水平是一流的,因而最受同学们的欢迎。同时,因为他能帮一些同学勤工俭学,创造收益,捞外快,便成为学生们的良师益友,平时常有同学围绕在他身边。当然,除了做一个称职的客座文艺理论教师以外,宋小鹏还兼做一些其他的事情,比如在歌舞厅和夜总会之类的地方,歌手一时不够的情况下,他也唱唱京剧片段,偶尔也唱流行歌曲。在浑阳市梨园界,宋小鹏是最早把自己面对市场的。所以在大多数京剧演员囊中日渐羞涩时,宋小鹏却如雪中梅花,一枝独秀。
现在,他正筹划着成立一个演出公司。所以,需要去戏校找一找主持工作的常务副校长张妙舟商量商量,因为他的计划需要张妙舟的帮助。
但是,一想到去戏校就可能见到他不想见到的宣传部长耿若渔的女儿耿小卉,宋小鹏就觉得脑子有些乱了。
这时候他的车轮子正驶过停车线,当他发现闯了红灯时,已经晚了。
这是一条较为偏僻的岔路口,除了在上下班的高峰期外,几乎是既没有人,又没有车。警察无所事事地瞅着春天的树梢,觉着无聊,甚至有些困。在嫩绿的树冠下,对着蓝蓝的天空吹响了口哨,用口哨来驱赶阵阵袭来的睡意。
突然,刺耳的刹车声惊动了他,他像让蝎子蜇了屁股,迅速跳起来,跑向那辆尖叫着停下的白色小轿车。
宋小鹏在踩下刹车的同时,就意识到自己连续犯了两个错误:第一个错误是闯了红灯,而第二个错误是闯了红灯后应该镇定,把车速缓缓地降下来,悄无声息地滑过禁停区。可是现在,他就好像是掉进了老虎笼子,又大喊大叫着把老虎也惊醒了。
警察便顿时变得精神抖擞——对他来说,违章的宋小鹏简直就是一位不速之客。因为在这个路段上,几乎没人违章。尖利的刹车声显然刺激了警察,使他兴奋得脸都红了。他先笔直地站在车窗那儿,向宋小鹏敬礼,然后不容抗拒地说:“拿你的本子来。”
“同志,您听我说……”
“本子,本子。”
“同志,您应该听我说明情况。”
“你不想拿?”
“我想拿。”
警察得意极了:“那就拿出来。”
宋小鹏有些脸红。他感觉到了这个警察的快乐,就好像是在玩着猫捉老鼠的游戏。这是个比自己要年轻得多的警察,宋小鹏被这样一个年轻人捉弄,挨他的训斥和处罚,让他觉得难为情。再说,他懂中国戏曲史吗?
不过,最后他还是说:“我认罚。”他想尽快离开这个小警察。
可是小警察坚持要先看看他的驾驶执照,然后才讨论其他问题。
宋小鹏担心他要去驾驶执照后不还他,便不想出示给他。
这样一来,警察开始认真地打量宋小鹏,怀疑他是无证驾驶,便严肃起来,打开车门,拔走了车钥匙。
宋小鹏觉得问题弄复杂了,便马上交出了本子。
警察看了看,绷紧的面孔松弛下来。可他却不肯做一般性的罚款处理,而偏要吊扣他的执照。
“认罚也不行?”
“不行。”警察面带微笑,用一根手指弹着宋小鹏的执照。
宋小鹏觉得这个警察可恶透了,可又不得不向他赔笑脸。
“你这是严重违章。”警察说,“不让你得到应有的教育,你就有可能造成不可想象的后果。”
倒霉透了。宋小鹏说:“本子你扣就扣吧,把车钥匙给我。”
警察把车钥匙还给宋小鹏,同时告诉他:“要是你想疏通关系,不痛不痒地把本子取回去,可就打错了算盘。”
宋小鹏不想再跟他说什么,拿了钥匙刚要走,一辆奥迪轿车紧挨着他的伏尔加停了下来。
宋小鹏一看,笑了,从奥迪车里钻出来的,是市委刘舜尧书记的公子刘阳。刘阳张口就喊:“这不是宋老师吗?”
宋小鹏点着头:“刘阳,你到哪儿去?”
刘阳说:“我要到戏校去——您在这干什么?”
宋小鹏知道他是去找耿小卉。近一个时期,刘阳的奥迪车天天停在戏校院里,耿小卉上课的时候,他就在车里听歌,或者在操场上踢石头子。可是耿小卉好像对他什么意思都没有。有一次,他在办公室内听到他们在室外不远处的如下对话:
耿小卉直截了当地问他:“你在追我?”
刘阳也不含糊,回答:“是的,我是在追你。”
“别做梦了。”
“我会把你追到手的。咱们走着瞧。”
“凡是你看上的女孩子,你都成功地得手了?”
“差不多。”
“那么这次就是个例外。”
“让我们来比比耐性吧。我有的是时间,要是有一天你看见我的车仍然停在操场上,感觉到不耐烦了,就像是今天这样,赶过来质问我,那我就看见胜利的曙光了。你明白了吗?”
耿小卉冷笑:“你和你的车在我眼里,就是一堆狗屎,我感到恶心,可不会用脚去踢它。”
刘阳哈哈大笑,说:“这是多么生动的比喻呀!”
那以后,刘阳依然照去不误,渐渐地,他熟悉了所有的老师,尤其是熟悉宋小鹏。他知道宋小鹏是中央戏剧学院戏文系毕业的高才生,又是教理论的,便很坦率地对宋小鹏说,他瞧不起那些唱戏的,咿咿呀呀的,有什么意思?
宋小鹏碍着他爸爸是市委书记,不好说什么,但脸上的笑容僵硬了。
刘阳马上知道话说错了,纠正说:“宋老师您别误会,瞧不起谁,我也不敢瞧不起您。您和那些文盲艺术家不是一码事,小卉说过,要不是有您的课,她早就不到这个戏校来了。真的,她忒崇拜您。您是她的偶像。”
当时,宋小鹏的脸腾地红了。他当然知道刘阳说的不是假话,是事实。可他找不到理由来解释他何以成了耿小卉的崇拜对象,而且是被她如醉如痴地崇拜着。要是有一天听不到他的课,或者是看不见他,她就会魂不守舍和莫名其妙地发小姐脾气。这时候她会在走廊里走来走去,任意踢任何一扇门。没有人敢管她,她爸爸是市委宣传部部长,她就是这个市艺术王国的公主。所以,宋小鹏也纳闷儿,刘阳那么追她,她完全无动于衷,而自己从未对她有过任何感情流露,她却这般痴情单恋着自己。这世界是怎么了?让他弄不懂。
此刻,刘阳正想到戏校去泡耿小卉的时候,碰上了宋小鹏当街蒙难。
刘阳认识这个警察,便笑着斥责说:“你这王八小子,谁的本子都敢扣?”说着,从警察手里掠回本子,交给宋小鹏。
宋小鹏朝那尴尬的小警察抛过去个微笑,又向刘阳打了个告别手势,跨上车走了。
他在弄清刘阳又是去戏校泡耿小卉的同时,决定不去戏校,而是按原来的想法,去矿区找杨秋女她爸杨月樵。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凑巧,当冯慕良、梁一鸣等人在为京剧艺术节奔走,想请杨月樵出山帮忙的时候,宋小鹏恰巧也要鼓动杨月樵加盟他拟成立的演出公司。
杨月樵是建国前后本市最红最紫的名伶,与北京的马连良、上海的周信芳齐名,人称南麒、北马、关外杨。自从一九六四年,因政治言论罪名,被送进监狱劳动改造而被开除公职之后,便告别了本市梨园界,算来二十六年了。这二十六年来,他除了被劳改三年以外,一直过着半隐居的生活。在矿区找了个打更的职业,一干就是二十几年。一家人粗茶淡饭,静静地过着自己的日子。他现在的妻子叫李秋萍,和杨月樵结婚时,杨月樵已年近四十,而李秋萍当时才二十岁多一点。
她当时是矿区文艺宣传队的主演,早就听说过大明星杨月樵的名字。那年春节排节目,工会主席领着刚释放不久的杨月樵来让他给导戏,从此,二人由相识到相知,最后成了夫妻。
矿区的文艺宣传队不是专业的文艺团体,成员全都是工人,有喜庆活动时,把这些人集中起来,排练、演出。活动结束后,再各自回各自的劳动岗位上去。所以李秋萍另外还有个岗位,在矿上一个小型机械加工车间里开行吊。
对于女工来说,这是个俏活,没有关系,是干不上的。可这个李秋萍并没因为开上行吊而交好运,相反,正是行吊这个岗位造成了她的下肢瘫痪——那是有一次,她在吊塔下面正准备向上攀登时,不知怎么的,吊钩竟突然斜刺里悠了过来,重重地击在她的腰上,当场砸断了她的脊椎神经,从此她再也没有站立起来……
宋小鹏进屋时,杨月樵正在给秋女说戏,秋女似乎有些困了,强打精神听着。杨月樵就是这个脾气,不管女儿多长时间没回家,也不管女儿愿不愿意学,每次回家时,他都要抓紧时间给女儿说说戏。尽管女儿早已从戏校毕业,成为京剧院的主演,可在他眼里,她永远是小学员,也永远需要有人给说戏。
秋女正无奈之时,见宋小鹏到来,竟原地蹦了个高,说:“小鹏哥,你来得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