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坐落于浑河之阳的浑阳市,乃关东地区首屈一指的历史文化名城,到一九九○年的时候,城区面积已超过五十平方公里,城市人口也已超过六百万之多。虽然,自称中国第四大城市未免有些妄自尊大之嫌,可每次国产新影片首轮公映的全国八大城市中,“浑阳”二字却实实在在名列其间。浑阳人由此认定,泱泱四海,莽莽九州,八分天下浑阳当为其一。故而,自诩名列中华八大金刚城市位次并不为过。
让浑阳人引以为自豪的当然不仅仅是名列新片首轮公映市这一点,这座城市还有许多古代、近代历史遗迹,诸如满清王朝的故宫、清太祖努尔哈赤的陵墓、其子皇太极的陵寝、满清王朝厉兵秣马的棋盘山大营等名胜古迹,以及近代赫赫有名的奉系军阀张作霖的大帅府邸与行政公署等近代文物等等。浑阳人明白这些名胜古迹及近代文物的价值,将其纷纷辟为公园加以保护,并逐步增建了一些点缀性的建筑群落,以丰富城市的人文景观。同时,植树种花,修渠引水,造河蓄湖,筑亭砌阁,不断聚风敛水,渐渐地,这座城市大小公园星罗棋布,环城河道纵横交织,形成许多带状公园。这些带状公园与四通八达的城市街道交汇时,又形成许多各具特色的大小广场,对映着越建越多的城市立交桥和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使整座城市的空间布局更加丰富多彩,错落有致,在古老的历史文明的背景上,展现出一种现代化都市的崭新神韵。
现代化的城市物质文明,催化出现代化城市精神文明的新形态:每天清晨,许许多多喜欢到户外换换空气的人们,不约而同走出家门,拥入各大小公园、带状公园、街心广场,相聚或分散在绿阴之下、花丛之中、碧波之畔、假山之后,做操、打拳、练气功、练武术、托排球、打羽毛球……有些人则优哉游哉,一路漫步,东张西望,信步徜徉,与那些匆匆掠过身边的长跑者们形成鲜明的节奏对比。
在这些以锻炼身体为目的的人们之外,每座公园、每个广场,还有另外一种属于迷的类型的晨练者,他们虽然也不排除锻炼身体的目的 ,但更主要的是来过某种瘾——喜欢跳交谊舞的舞迷,聚集在一起相拥相挽,共过舞瘾;喜欢跳独舞的舞迷,聚集在一组高音喇叭前,随着播放的流行歌曲,翩翩起舞,自我陶醉,也颇过瘾;喜欢扭大秧歌的秧歌迷,则伴了锣鼓,站成两行,两步一进,三步一退,忽儿二龙出水,忽儿倒卷莲花,扭得大汗淋漓,其乐陶陶,更是过瘾;喜欢唱戏的戏迷是这些瘾君子中最具艺术品位的一族。他们或二人转、或评剧、或京剧,各有一迷,也就按其所迷,各据一方,围圈成阵。这里唱二人转《王二姐思夫》还没甩完尾腔,那边唱评剧《李三娘打水》的已开始了十三咳。而唱京剧铜锤的戏迷一句“包龙图打坐开封府”出口,思夫的和打水的便都被那晴空霹雳般的龙吟虎啸之声淹没了。
围观的看客听客们便不约而同鼓起掌来。
坐落在老城古文化街一隅的王府公园,是浑阳市区内最小的公园。这里原是清末皇室成员辽亲王爱新觉罗·溥俭私人 宅邸的后花园,因是当时整个浑阳市唯一一处用窖种植梅花的所在,故也曾称“梅苑”。浑阳解放前一年毁于火灾,园中梅窖及窖中六株梅树也同化灰烬。浑阳解放后,一度闲置。文革中建起些简易房屋用来关押走资派和牛鬼蛇神。文革后,街道五小企业进驻这里,大展过宏图。直到八十年代后期进行旧城改造,才又将这里重新辟作公园。当时,市政建设还没像这般日新月异,城里大众消闲场所还相当拥挤,一些业余京剧爱好者(当时还不叫戏迷)正愁找不到一处可一展歌喉的聚会之所,便率先在此扎下大营,开辟出全市第一个业余京剧爱好者的乐园——戏迷角。近几年,随着浑阳城市建设速度的飞跃发展和大众消闲场所的遍地开花,新的戏迷角在浑阳市也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可最早占领王府公园的这群戏迷中的元老们,却始终没有向各大公园转移的打算。而且,非但不转移,还索性在不久前发起成立了浑阳市戏迷协会,会址就设在这王府公园的湖心亭。同时,又筹划着要在这座清王府后花园旧戏台遗址上,重建一座专供戏迷们大显身手的露天戏台,用以组织全市戏迷定期大会师,乐个痛快!而且,他们真就当成件大事给市政府文化局和市委宣传部打了报告。声称这是弘扬国粹、提高城市群众文化生活水平的大事,也是城市精神文明建设的有力举措,希望得到政府重视云云。不过,对闲着没事干的戏迷们来说的这件大事,在日理万机的文化局和宣传部的大员们面前却只能被当作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玩笑——给戏迷们修建露天舞台?想得可真美!现在政府财政如此吃紧,哪里有这笔闲钱!再说,比起过去的四十年来,每个市民对现在的市政建设也应该心满意足了,不能得寸进尺嘛!结果,报告理所当然是泥牛入海,杳无回音。
发起组织浑阳市戏迷协会的是浑阳市总工会宣传部的退休老干事梁一鸣。此人从小就是戏迷,曾立志要一鸣惊人,并曾以优异成绩考取过浑阳市戏曲学校和浑阳市京剧院学员班,可两次又都因家庭出身不好,未能通过政审关而没被录用。结果一辈子白叫了梁一鸣,始终未得到一鸣惊人的机会,这被他引为终身憾事。
同梁一鸣遭遇相同的方敬亭也是浑阳市戏迷协会的发起人之一。他退休前是一位小学音乐教师,各种乐器都很精通,少年时也曾多次投考浑阳市的专业文艺团体,每次都名列前茅,但最终又都因政审通不过而惨遭淘汰。后来,勉强在小学校里当上了音乐教师兼校文艺队辅导员,一辈子培养了不少艺术苗子,输送到各专业文艺团体,自己却始终无缘从事专业文艺工作。他拉京胡的水平,在浑阳市无人能出其右,连京剧院里的几位专业琴师也常趋前切磋。有时,京剧院分包演出,人手不足,还向学校求援借用他担纲操琴,故在浑阳市京剧界有“浑阳第一琴”美誉。他因生理缺陷,终身未娶。退休后,孤单一人,梁一鸣拉他来搞戏迷协会,也等于给了他摆脱孤独的机会。所以,他便全身心投入进来,和梁一鸣一正一副,当起了戏迷协会的秘书长。
梁一鸣半是自封、半是民选地当上了戏迷协会秘书长,却不敢捞顶戏迷协会主席的帽子戴。因为他不是共产党员,而多年的社会实践告诉他:现实社会中,非党群众是没资格当任何“长”的。所以,他必须请“高人”撑腰,便和方敬亭商量了多日,又多方奔走,到处去搬请高明,可最终还是没请到。所以,戏迷协会成立半年多来,他一直以副主席兼秘书长身份支撑着摊子。而主席一职始终虚位以待,直到上个月他请人帮忙往文化局和宣传部呈送那份请求政府支持兴建露天戏台的报告时,才终于有了眉目。
一九九年四月五日清明节,梁一鸣比每天起得都早,天一亮就来到王府公园湖心亭。见其他戏迷都还没到,便独自一人咿咿啊啊地喊起嗓子来。
梁一鸣的嗓音既高又亮,又因有多年苦练的功底,故而开口不凡,绝对专业。
他先通过长长的张口音“啊——”字理了理气,调动起胸腔共鸣作用产生的畅快感。然后又通过长长的闭口音“咿咿”字试了试鼻腔共鸣作用产生的脑后音的共振力度。接着,微闭双目,进入角色,念出了《空城计》中诸葛亮的一句叫头:
天哪!天——!汉室兴败,就在此空城一计也!
他的第一个“天”字,控制着音量,加用了颤音,先抑后扬,十分铿锵,恰到好处地表达了诸葛亮铤而走险前的内心隐忧,也为第二个“天”字的出口,做好了反差铺垫。然后,猛然运足底气,长啸一声,吐出第二个“天”字,其声似裂帛,嘹如响箭,穿透之力,直撼长天,把诸葛亮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果断、决绝与义无反顾,表现得淋漓尽致。接下去的“汉室兴败”四字,一字一顿,字字千钧,并将“就在此空城”半句中的“空城”二字豁然抖开,再稳住。同时,情不自禁擎起右手,做执羽扇之状亮了个相,口中又加念了个“倾——仓”的锣鼓点儿。然后,边微微摇头,微微抖手,边一字一字念出“一、计——也——!”三字。在“计”字后面,他又加了个长长的“呀”字,音量由小到大,由弱渐强,将诸葛亮彼时彼刻内心深处的无奈与悲壮准确地表达了出来。
念完这句叫头,梁一鸣心中很是得意,他为自己艺术功力之出众而自豪。因为他清楚,在浑阳市,业余戏迷中自不必说,就是京剧院的专业人士中,赶得上他这种天赋的,除了当年号称“南麒、北马、关外杨”的杨月樵(此人因政治问题被送进劳改监狱时,早已被开除了文艺界)之外,没有一人。就是文革前一直接替杨月樵挂头牌的看家老生宋逸鹏,走红时虽然不比他差,可惜此人又英年早逝。至于其他几位老生行的演员,这些年不是因政治上屡遭挫折,艺术上多日渐落拓,就是因疲于奔命歌舞厅、夜总会之间赶场清唱,要钱不要命,致使嗓子连连塌中,可以认为他们已经溃不成阵,更不是自己的对手。所以,眼下浑阳市京剧界生行大腕儿非他梁一鸣莫属,他没有一个放在眼里。只盼着这戏迷协会成气候,以便给他机会和他们那些专业老生好好唱一唱对台戏……但是,这戏迷协会何时才能成气候呢?——梁一鸣蓦然想到这个问号时,才发现自己方才所以信口念出诸葛亮的这句叫头,是心底深处也有一丝与诸葛亮相同的心情——昨晚他派方敬亭去拜访一个人,请他出面挂帅担任戏迷协会主席,在多次受挫之后,他把希望完全寄托到此人身上。但为了谨慎起见,他没亲自出马,而是对方敬亭密授机宜,让他先去投石问路。所以,方才他念诸葛亮的“汉室兴败,就在此空城一计也”时,心里的潜台词乃是“戏迷协会兴败,就在此敬亭一行也”。
那么,方敬亭昨夜之行,结果究竟如何呢?
梁一鸣望着亭外的湖水,心里不禁泛起层层涟漪……
二
大清早,冯慕良刚要到王府公园去赴方敬亭之约,却接到耿若渔的电话,不禁大为意外。他与这位现任市委宣传部部长的妹夫,平日来往甚少。有事情的时候,也是三妹冯笑梅给他来电话,而耿若渔这位大部长是不曾屈尊给他这个即将退休的小文化馆长打过电话的。所以,冯慕良听清是耿若渔的声音后,不禁一怔。特别让冯慕良想不到的是,耿若渔居然叫了他一声“哥”。
“哥。”这是耿若渔电话里的第一个字。他的语调永远是沉稳的。
冯慕良心头一热。
“哥,”耿若渔又叫了一声,然后问:“今天,你有空儿吗?”
冯慕良笑了:“我是你的下级,有事尽管吩咐。”
电话里,耿若渔也笑了笑:“要是你有空儿,我想和你谈一谈。”
“哦?”冯慕良更加意外。他首先想到的是,可能三妹笑梅和耿若渔闹意见了。可是他马上又否定了这个判断,因为耿若渔和冯笑梅的夫妻关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就非常紧张,不存在又闹什么意见的问题。再说,就算是产生了新的家庭危机,需要外人帮助调解,怕也不会找到他的头上,他知道在耿若渔的心目中,自己一直是个什么位置。所以,耿若渔约他谈话,不能不让他奇怪。
“有……事?”他试探着问。
“没什么大事。”耿若渔平静地说,“大概,雪梅大姐要回来。”
冯慕良顿时张大了嘴:“你说谁?雪梅要回来?!”
“对。她一家子都要回来省亲,包括她的女儿和她丈夫。”
冯慕良脑海里立即浮现出大妹冯雪梅的笑脸,那是一张青春洋溢的美丽笑脸。一九四九年的春夜,这张笑脸不知为什么,突然丢下丈夫杨月樵,抱着不满周岁的女儿,坐进一辆军用吉普车,消失在城外那条土路的尽头,从此杳无音讯。后来,有消息说那个叫张正卿的东北军军官,随他的堂兄张汉卿(学良),携着这位梨园名伶去了台湾,结果一去就是几十年。现在,她居然要回家省亲了。
这个消息让冯慕良神情恍惚,也引起了他妻子朱效花的注意。
“冯大小姐要回来?”她问。
冯慕良点头。
“她可是你妹妹。”她提醒他。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朱效花一拧身,“她不会忘了来看我这个嫂子吧?”
冯慕良皱起了眉头。他知道妻子想的是什么。
“你烦不烦?”冯慕良不悦地说。
“怎么了?”朱效花也瞪起了眼睛,“你是她爹的干儿子,她当然就是你的干妹妹!不然,文革时期不白跟着她吃挂落了?”
冯慕良不再理她,转身走了。
早晨的阳光是柔和的,在东方的地平线上,太阳刚要升起,太阳的附近,迸射着一些细碎的、不规则的红霞,而在远处,天空还是灰青色。
每当这种时候,冯慕良就会大口呼吸着清新的空气,体会着越来越好的心情——他每次离开家门的那一刻开始,心情就会渐渐开朗起来。他讨厌呆在家里,唱评剧出身的妻子朱效花是他的续弦,年纪就多差了几岁。朱效花当初所以肯做他的续弦,是因为他当时任评剧院的党总支书记,是她顶头上司,有点市侩的朱效花嫁的是权柄。没想到婚后朱效花以书记夫人自居,一再惹是生非,冯慕良不胜其烦,一恼火,竟索性找个借口,未经与她事先商量,便把她调出了评剧院,转到了京剧院去跑龙套。这让一心想效仿评剧明星花淑兰的朱效花很是恼火,与他大闹特闹了一回,无奈冯慕良事先已把她组织关系转到了京剧院,木已成舟,无法更改,最后才不得不乖乖就范。可从那以后,她在家里就不让冯慕良耳朵安宁,给他制造了许多苦恼。这种家庭氛围让冯慕良感到窒息,所以,只要有到外面去的理由,或者是机会,都是他的节日。平时,一离开家门儿,他的心里就会产生一种无可名状的解脱感。
一个月前,退休老教师方敬亭领着戏迷协会的秘书长到他家,请他代呈两份报告给文化局长方振武和宣传部长耿若渔。他们的理由是不熟悉这两位政府大员,无法面交。而不能面交,就难保不被中间环节所扣压。而一旦被中间环节所扣压,这两份报告就肯定会被判无期徒刑,打入阴山背后,永无出头之日。那么,岂不白写了?所以,他们要求他帮忙。而所以来求他帮忙,他们说这当然一是他身为群众文化馆馆长,乃全市群众文化活动的总带头人,也一向呕心沥血、认真负责,使本市群众文化活动屡创新局面,成绩斐然,有目共睹,众望所归,值得信赖。二是他身为浑阳市文化界元老,当过京剧院的院长、评剧院的书记、戏校的校长,又当了这么多年群众文化馆馆长,资格老、分量重,对上边有面子,对下边又没架子,正是最理想的黎民百姓的代言人云云。他当时被捧到这个分儿上,也只有连连点头,表示分内之事,责无旁贷,还指着方敬亭称呼老朋友,说过几天自己也该退休了,到时候和你们一块唱戏去……谁料想,一句话让方敬亭和那位戏迷协会的秘书长认了真。昨天晚上,方敬亭竟然又一次登门拜访,拐弯抹角游说他退下来后一定去当戏迷协会的主席——真正的国粹艺术!纯粹的民间组织!好汉虽不愿干,可赖汉又干不了,您是老文化,又出身梨园世家,看来,天降大任于斯人——非公莫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