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简英昌年底将出任村支书的传言,他其实年初就从乡政府一些熟人那里话头话尾听说了,心里很不是滋味。虽然只是传言,赖守元觉得这是很有可能的,简英昌搞养鳖场发了财,钱多得没处花,他不会花钱买官来当吗?再说,他是卢乡长的人,卢乡长一说还有谁挡得住?
赖守元低头走路,却冷不防一脚踢到了一块石头。就这么一踢,脑子里灵感闻发地跳出一个人:翁书记!
他知道翁书记和卢乡长一向有矛盾,简英昌是卢乡长一手栽培的致富典型,翁书记就不怎么欣赏。看来,要挡住简英昌,挡住卢乡长,只有靠翁书记啦!赖守元想,说什么也不能让简英昌上台,赖坑村随便挑个人,比如赖火灶,也不能让简英昌小人得势!平心而论,赖守元并非迷恋村支书的位子,他干了二十几年差不多也干厌了,他只是不敢想像简英昌上台后会怎样!简英昌仗着有几个钱已经神气得不得了,要是当上支书,赖坑村敢真要变了天哪!
赖守元穿过老街,大步向土楼乡机关大院走去。
翁书记家在城里,单身住在办公楼三楼的一间宿舍里,赖守元去过几次,翁书记还是一个比较没架子的人。远远看,翁书记的宿舍一片漆黑,大热天一定不会摸黑闷在里面。再看他二楼的办公室,也是一片漆黑。但赖守元还是不停步地走进机关大院,说不定翁书记在院子里跟人闲聊呢。
赖守元刚刚走进大院,便听见有人问他:“老赖,散步啊。”
一看是陈宣委,赖守元笑道:“又不是你们年轻人有品味,老货子散啥货步?”他神秘地把陈宣委拉到一边,压低声音问;“翁书记呢?”
“今天到城里开会了。”
“晚上不回来?”
“听说要几天才回来,说不准,”陈宣委眯眯笑着说,“汇报工作是不是?”
“嗯,嗯。”赖守元直点头。
5
土楼乡医院桂院长是一个尽心尽责的好院长,他每天吃完晚饭,都要到住院楼和门诊楼值班室巡查一番,有时碰上急诊病人还帮助抬担架、包扎外伤、取药什么的。
这天,他照例先到住院楼巡查。看到二楼角落里的病房门敞开,桂院长有些蹊跷,那算是“高干病房”,一般是不开的,今天乡里哪个头来了?
桂院长走进病房,看见三个很面生的人分别坐在沙发上和床道上吃饭,其中一个人还喝着太阳神当菜汤,问道:“你们是哪里的?”
赖守康认得是桂院长,放下手上喝空的一瓶太阳神,起身迎上前说;“桂院长,你吃过啦?我们是……”
“住院单给我看看。”桂院长说。
赖守康便掏口袋,取出住院单递给院长,同时递给桂院长的还有一根红梅烟。
“不抽,”桂院长说,他一看住院单,眼睛就大起来了,大得好像要顶落眼镜了,他猛地转过身,咚咚咚往楼下跑去。
“桂院长怎么啦?”赖天祥捧着饭盒,呆呆地问。
“不知道,”赖守康不在乎地说,“管他呢。”
桂院长拿着赖天祥的住院单跑下楼,气咻咻地冲进门诊楼值班室,劈头盖睑对韩宝才说:“小韩,你干的好事!”
韩宝才抬头看了桂院长一眼,微微一笑,并不急着辩白。
“我说过多少遍啦,没有交纳押金不能办理住院!”桂院长扬着手上的住院单说,“你竟然给他们办了,还让他们住进二楼!”
“桂院长,别生气嘛。”
“我不生气,我要按规定扣掉你这个月的全部奖金!”
“桂院长,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住院吗?”韩宝才有意和桂院长逗一逗,他偏着头说。
“我不管这个!”桂院长粗暴地说,“我只要求你按医院规矩办事!”
韩宝才心里发笑,看你一个院长,大声嚷嚷,太沉不住气啦!他故意清了清嗓门,慢条斯理地说:“这个叫做赖天祥的小学老师是被简英昌的儿子简清水用摩托车撞伤的……”
“简英昌?!”
韩宝才看见桂院长好像倒抽了一口气,心想,这下有戏了。去年,医院根据“上头给一点,医院筹一点,群众捐一点”的精神盖门诊楼,群众的捐款还是比较踊跃的,20元、10元、5元,多少都是一点心意。桂院长把眼光盯在乡里那些私营老板身上,特别是简英昌身上。后来,那些大大小小老板都捐了,从3000元到5000元不等,而全乡公认的首富简英昌却一直没有动静。桂院长忍不住登上门去,拉下面子向简英昌要钱,谁知简英昌却板起睑说,我挣钱容易吗?你们这简直是乱摊派,增加农民负担,别指望我会捐多少,我还想写信告你们呢!桂院长一听,差点昏厥在地上,他转身便跑。简英昌在后面冷笑道,我捐一分钱,你们要吗?桂院长像被疯狗追着,一路狂奔地跑回医院。在医院大会上,桂院长把这事说了出来,赌气地说,今后碰到简英昌来看病,我们就是见死不救;从此以后,桂院长一听说简英昌的名字就很得牙痒痒的,韩宝才知道,那是他一辈子受到的最大羞辱。现在他一点明住院者的身份,原来是简英昌的受害者,桂院长的态度果然立即360度转变。
“简英昌欺人太甚!”桂院长握拳在空中挥了一下,满睑激愤。
“从田埂上撞落菜地里,”韩宝才轻声叹道,“那田埂,有一米多高哪。”
“太不像话了!”桂院长又挥了一拳,他低头问韩宝才,“你给他看了没有?”
“外伤并不太重,只怕有严重脑震荡,”韩宝才说,“我想让他先住院观察,明天再做检验。”
桂院长点点头说:“明天老温一来,就让他开机器检验。”
“那住院的事……”
“先住下再说。”桂院长扶了扶眼镜说。“最后简英昌是要赔偿的,总算有人让这家伙出出血了。”
“桂院长,应该说:总算有人来治一治这家伙了!”韩宝才说。
“对!”桂院长兴奋地说。
6
赖天祥没想到在医院的第一夜睡得很安稳、很香甜,他原来还以为会失眠呢!
这段时间虽然是暑假,不用上课,但他每天都到学校,关在宿舍里自学大专函授教材,搞得比上课还累,昨晚美美睡了一觉,他觉得那些积淀在身体里边的疲乏都消失了,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干劲。
睡在另一张床上的赖守康睁开眼来,向赖天祥问道:“感觉怎么样?”
“感觉很好。”
“不痛?”
“一点也不痛。”
“胡说!”赖守康霍地坐起身说,“你昨天被简清水用车撞伤,全是内伤,脑震荡呢!”
“我看,没那么严重吧7”赖天祥说。
“人看不出来,等下机器看看才知道,”赖守康说,“不过你也别担心,你不会白白被简清水撞的,这世道还是有正义的。”
赖天祥不知道说什么,他翻身下床,穿了衣裤,把床上的毛毯叠了整齐,自言自语地说:“没有毛巾……”
赖守康捅了捅睡在身边的赖天聪说:“懒猪,快起来,上街买毛巾和牙膏、牙刷。”
赖天聪嘟嘟哝哝爬起床。
“钱到我口袋里拿,”赖守康说,“记得开一张发票回来!”
赖天聪从街上回来,大家洗漱了,赖天聪又到医院食堂买来三份早饭,大家吃了。吃完不久,韩宝才和桂院长就来了。
“感觉怎么样?”桂院长关切地问道。
赖天祥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觉得此时要是直挺挺躺在病床上,而不是坐在床道上,就好了,至少对得起桂院长的关心。
还是赖守康替他说道:“整夜睡不好,老是呻吟,听了让人伤心呢!”
赖天祥真佩服堂叔开口就能撒谎,他想说什么,却冷不防打了一个饱嗝。
“还老是想呕吐……”赖守康紧接着说。
“这是典型的脑震荡症状。”韩宝才说着,和桂院长交换了一下眼色,只见桂院长点了点头,说:“马上到X光室检查一下。”
赖天祥照了X光,接着又做了心电图和脑血流检验,结果均是:没有明显的异常。
桂院长和韩宝才面对检验的结果,觉得难以置信,但是又不得不相信机器。韩宝才说:“这脑袋的病真不好说,有的当时没什么症状,机器也查不出来,可是日后发作起来就要命啦。”
桂院长沉吟片刻,说:“住院观察一段再说。反正……”他挥了一下手,没把话说完。但韩宝才明白他的意思,不由咧嘴笑了。
赖天祥得知检验的结果都是正常,便跟赖守康和赖天聪提起回家的事。赖守康狠狠剜他一眼,说:“你回去呀,这检验费、住院费都由你出,你出得起吗?”
“天祥啊,你怎么这样不开窍!真是白念了那么多年书!”赖天聪真恨不得摔小弟一巴掌,让他清醒清醒。
赖天祥不再吭声,只好上了床,枕着毛毯躺下来。
赖天聪从他脑袋下抽出毛毯,说:“躺好,看你一点也没病人一样!”说着,把毛毯摊开,被盖在他身上。
“兄,你叫我白天怎么睡?”赖天祥忽然想到,说,“我到学校宿舍拿几本书来吧。”
“你不能走,”赖守康说,“要拿书叫天聪去拿。”
赖天祥便掏出一串钥匙送给赖天聪,说:“帮我把桌上那套自学丛书拿来吧。”
“你是病人怎么看书?”赖天聪问。
“没人时候我再看嘛。”赖天祥老实地说。
“也好,你去帮他拿书。”赖守康低声叹道,“还不知道要住几天呢,简英昌这鸟人什么时候露面呢……”
赖天聪走了。赖守康坐到沙发上,再也不吭声,窄小的脸上布满厚厚的沉思。
赖天祥想:事到如今……他想不下去,干脆就不想了,微微闭上眼睛小憩。这时候,他听到廊道上传来清脆的高跟鞋声音,心里恍然看见詹美莉袅袅停停地走来……
“天祥!”
房间门口蓦然出现詹美莉的脸,赖天祥一时恍若梦中。这难道是真的?他许久才明白,这原来不是做梦。
“我一早听说你被车撞倒住院,就过来看看你。”詹美莉走了进来,把手上一只装着麦乳精和健脑口服液的塑料袋放在床头柜上,关心地问,“现在好些了吗?”
赖天祥不停地眨着眼,嘴里嗫嚅着说不出话。这太像是在梦中了,詹美莉是他朝思暮想的单相思情人,每天像风一样从他面前掠过,现在竟这么近地站在面前……
赖守康起身走过来。詹美莉落落大方地说:“我是天祥的同事,听说他是被简英昌……”
“被简英昌的儿子简清水用摩托车撞了,”赖守康接着说,“从田埂上撞落菜地里。”
“那个简清水我知道,年纪不大就流里流气的,”詹美莉圆圆的脸上露出了愠色,“有几次在街上当众冲我次口哨、扮鬼脸,把摩托车开得飞快,呼地从我身边擦过。”
“没教养,”赖守康摇头说道,“真是没教养。”
“他,”赖天样紧张地问,“他碰到你没有?”
“那倒没有,只是把我吓一大跳。”詹美莉问,“你被撞得厉害吗?”
赖天祥发现詹美莉眼波闪闪,觉得自己一下子就掉进去了,那是一片多么美好温馨的世界啊……
“撞得不轻,医生说可能严重脑震荡。”赖守康代替赖天祥说。
“简清水太可恶了,要跟他没完!”詹美莉说。
“那是,把人撞成脑震荡,弄不好可以逮捕判刑了。”赖守康表情冷峻地说。
詹美莉转头对赖天祥说:“天祥,你好好休息吧,我有事先走,有空我还来看你。”说完她甜媚地一个微笑,轻盈转过身子,风一样飘走了。赖天祥一直眨着眼睛,说不出一句话。有空我还来看你!他心里被一种巨大的幸福感充满了,只觉得眼眶很不坚强地要潮湿起来。
赖守康送詹美莉走到廊道上,返身对赖天祥说:“你这位同事不错嘛。”
赖天祥全身在毛毯下面微微发抖。他想,有美莉那句话,在这里住它一年半载,也情愿啊。
7
妈送来一些日用品,内衣、内裤、开水壶什么的,她跟赖天祥没说上三句话,又开始抹眼泪了。
“妈,我很好,”赖天祥努力地笑了一下,他想要怎样妈才相信呢,把詹美莉的事告诉她?“妈,我没事!”
不,我有事!他心里说,这就是跟詹美莉的好事,说不定就在病房里成了呢,原来一直苦于没有机会、没有勇气向她表白,现在……赖天祥心里的幸福感从脸上溢了出来,化作对母亲的微笑,他想,也许要重礼答谢简清水这个大媒人呢!
赖守元轻手轻脚,幽灵一般出现在病房里。他脸阴阴的,一直朝白墙壁看着,自言自语似的说:“简英昌还没回来,我会叫他来这里赔礼认错。撞伤了人不赔礼认错怎么行?还要赔偿,一点也不能便宜地。这几年他越来越不像话了,下去哪还了得?我不信我就治不了他,我会给他一个教训,别以为口袋有几个钱就烧得不知怎么做人。我会找翁书记说话的。”他忽然转头对赖守康说:
“你们在这里,该怎么就怎么,不用想着省钱。”
“我知道。”赖守康说,“简英昌跑不了的!”
“跑不了。”赖守元说,“我会找翁书记说话!”他也没问赖天祥一声,转身走了。
这时,韩宝才走进房间说:“药房刚刚进了一批可口可乐,你们下来抬一箱当开水喝吧。”
赖守康点头说好,便和他一起下楼去了。
赖天祥静静躺在床上,鼻子嗅着詹美莉在空气中留下的气味,心里回味着她带来的幸福,觉得全身飘飘欲飞……
赖守康扛着一箱可口可乐上来,说:“天祥,你看谁来了?”
赖天祥一看,原来是邹校长。“天祥啊,”邹校长痛惜地叫了一声,满脸愁容,他快步走到赖天祥床前,把手上鼓鼓的袋子搁在地上,然后一屁股坐在床道上,“天祥,怎么样?”
“邹校长,”赖天样不自然地说,“我还好……”
他不自然扭动的表情在邹校长看来,正是痛苦难忍的表现。邹校长关切地问:“哪里痛得厉害?”
赖天祥愣愣说不出话来。
“主要是脑震荡。”赖守康说,“简清水开快车,从田埂上把他撞落菜地里,铁人也要撞成脑震荡哪。”
邹校长想了想,很慈祥地对赖天祥说:“天祥,你好好养伤,学校会帮你伸张正义,要相信这世道还是有正义的。”
说到最后,邹校长的眼光由慈祥变得坚定。赖天祥感动地说:“谢谢……”
邹校长站起身,对赖守康说:“简英昌我领教过了,暴发户,为富不仁啊。”
“那是,乡里人没多少人对他好感。”赖守康说。
“我本来不想说,”邹校长想了想说,“可是想想就有气。去年学校不是集资盖教学楼吗?乡里、村里都出了钱,群众踊跃捐款,连马坑村捡垃圾的马金标都把买棺材的500元捐了出来,可是简英昌居然铁公鸡一毛不拔,我拉下面子跟他说钱的事,你猜他怎么样?他说捐款不是让人自愿的吗?你再逼我我就告你乱摊派!真把我气得心脏病发作。我当时就回击他,不用你一分钱教学楼也盖得起来,差一面墙我去卖血,差一块砖我家拆来脚上!你说像他这种人……”
“这种人说他没教养还是客气了,简直不是人!”赖守康说,“这次我们跟他没完!”
“我支持你们,学校支持你们。”邹校长紧紧握住赖守康的手转头对赖天祥说,“你只管好好休息,正义在我们身上呢!”
8
简英昌的儿子简清水用摩托车撞翻小学教师赖天祥的事情很快传遍大半个土楼乡,其间有多种流传版本,传来传去,有的人便一口咬定是简美昌开车撞了人,而不是简清水。因为只有简英昌才干得出来这件事;从多高的田埂上撞下来,这更是说法不一,有说一米,一米半,也有说两米乃至两米半。受害者赖天祥已经住院毋庸置疑,是脑震荡还是全身瘫痪,仍然各有说法。
简英昌从城里回到土楼乡,刚下车就听说儿子开车把人撞成了脑震荡,他愣了一下,准备问个详细,但是那个业余的新闻发言人发现简美昌,吹起口哨走了。
乡里人这几年来都跟简英昌有一种陌生,这一点他知道。简英昌愣愣站住了几分钟。
他的脸还是土楼乡农民常见的脸,黑里透亮,上了一层橄榄油似的,圆头鼻子微微拱起,额头几道田埂似的皱纹。但是他穿着金利来白衬衫,而且把白衬衫扎在黑色西裤里,胸前飘着一根红领带,手上拿着一支大哥大,脚上是很亮的皮鞋。他就像一个不合时宜的外星人,愣愣地在土楼乡的乡街上站了几分钟,然后抬脚走回家。
回到家里,简美昌便把简清水叫到跟前,“听说你撞了人?”他问。
简清水笑道;“前天回土楼,路上撞了一只小鸡,当场把它碾死,这倒是真的。还有个人骑自行车,看见我骑摩托车跑过来,吓得从车上跌下来,这也是真的,撞了人可还没有过。”
“那街上怎么有人说?”简英昌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