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妮的住房,当时就叫单层住宅,位于西范·伯富街一处,这个地方的住户都是些工人和职员;人们一直源源不断地以每年5万人口的速度涌进这个城市。房子在第三层楼,前窗凭临大街,夜晚街上的杂货店便亮起灯光,孩子们在那儿玩耍。不时传来马车铃子叮叮铛铛的声音,一会儿又消失,这对嘉莉来说是既新奇又有趣。明妮把她带到前厅时,她注视着明亮的大街,惊奇于这个庞大城市嗡嗡的声音,和它不停地躁动——不管从哪个方向看,这个城市都延伸到数英里之外。
汉森夫人在大家招呼完以后,就把婴孩交给嘉莉,自己准备晚饭去了。她丈夫问了一下,就坐下去看晚报。他是一个言语不多的人,美国出生的,父亲是瑞典人,现在是畜牧牧场冷藏库的清洁工。对他来说,姨妹来与不来都无关紧要,她的到来对他不会产生任何影响。他所说的唯一与嘉莉有关的话,是在芝加哥找工作的事。
“这是一个很大的城市,”他说。“要不了几天您就可以找到事干。大家都这样。”
她来芝加哥是要去找工作,自己付伙食,这事先就是不言而喻的。他是一个正派而勤俭的人,已经按月分期支付了不少钱在西区远处买了两块地。他的远大理想是有一天在这两块地上建一座房子。
趁姐姐准备晚饭的时候,嘉莉有时间仔细看了看住房。她还是有一点观察天赋的,也具有那种直觉———这直觉每个女人都很丰富。
她感到了贫困艰苦生活的沉重拖累。屋的四壁用纸歪歪斜斜贴着。地板上铺着席子,门厅铺着一层褴褛的薄地毯。看得出来,家具也粗制滥造,质量很差,是从分期付款的商行那里买来的。
她和明妮坐在厨房里,怀里抱着婴儿,直到孩子哭起来。然后她起身踱着步子,哼着歌儿,之后汉森被吵得根本看不下去了,就来把孩子接了过去。这时他才露出了高兴的样子。他很耐心,看得出他对孩子是倾注了全部爱的。
“别哭,别哭,”他说,踱来踱去。“乖,乖”他声音里明显带有瑞典人的口音。
“您想先看看这个城市吗?对吧?”他们吃饭的时候明妮说。“唔,咱们星期天出去看看林肯公园。”
嘉莉注意到汉森对出去的事一言不发,他似乎在想别的什么事。
“哦,”他说,“我想明天出去转转。还有星期5、星期6两天呢,不会有什么麻烦的。商业区在哪里?”
明妮开始说着,可他丈夫把话接了过去。
“在那边,”他说,指着东边。“那是东区,”然后他开始大谈特谈起来,他还从没这么长谈过呢,连芝加哥的地理位置都讲了。
“你最好去富兰克林街那些大制造商行看看,就在河对岸,”他结束道。“很多女孩都在那儿干活。你回家也容易,那里不太远。”
嘉莉点点头,问了一下姐姐周围的情况。姐姐压低声音,把知道的一点点情况告诉她。这时汉森在一旁照料着孩子。最后他一下站起来。把孩子递给妻子。
“明天我得早起,现在要去睡了,”他说完就走开,消失在门厅隔壁那间又小又黑的卧室里睡觉去了。
“他在畜牧场干活,很远的,”明妮解释说,“所以5点半就得起床。”
“那你啥时候起来做早饭呢?”嘉莉问道?
“大约差20分5点。”
姐妹俩一起干完一天的活,嘉莉洗碗,明妮给孩子脱衣服,把他放到床上,明妮表现得十分勤劳,嘉莉看出来那是姐姐整日不停地操劳磨炼出来的。
她开始明白,她和德鲁特的关系必须放弃。他不能来这儿。从汉森的举动上,明妮那压抑的神态上,以及这屋里的整个气氛上,她都看出来这儿除了整日不断的操劳外,是与其它任何东西绝然不相容的。如果汉森每晚都坐在前厅里看报纸,如果他9点钟就要上床睡觉,一会儿后明妮也要去睡了,那么他们会指望她什么呢?她看出来,自己首先要找到工作,有了收入,解决吃饭问题,在此基础上才能考虑交朋友的事---不管什么样的朋友。她和德鲁特之间那番小小的殷勤,现在看起来是太离奇了。
“不行,”她心想,“他不能来这儿。”
她向明妮要来墨水和纸,它们就放在餐室的壁炉架上,等姐姐十点钟去睡后,她取出德鲁特的名片,写信给他。
“我不能让你来这儿看我。你得等一些时间,我会再给你去信的。我姐姐住的地方太窄了。”
她又烦恼起来,不知道还写些什么。她想提提他们在火车上的事,但又很不好意思。最后简单地感谢了他的好意,又为签名的形式困惑起来,并终于决定用一本正经的形式签上“您非常忠诚的”继而又改为“你真诚的”。她封好信封,写上地址,来到前厅——她的床就铺在前厅的凹壁里——把家里唯一的摇椅搬到打开的窗子旁,坐下来默默看着外面的夜晚和街道,满怀好奇。她陷入深思之中,到最后疲倦起来了,坐在椅子里觉得沉闷,想睡觉了,于是就脱掉衣服上了床。
次日早晨8点钟醒来时,汉森早已走了。她姐姐在餐室(也是起居室)里忙着缝纫。她穿好衣服,自己弄了点早餐吃,然后和明妮商量去哪条路好。自从嘉莉上次见过姐姐以后,姐姐已经变了很多。她现在成了一个形容消瘦但很能吃苦耐劳的女人。27岁了,人生观颇受了丈夫的影响,变得非常冷漠起来,对于幸福和责任的看法,比自己孤陋寡闻的少女时代的看法还狭窄。嘉莉是她请来的,这倒不是她很想妹妹来,而是妹妹在家过得不称心,她来了或许可以找到工作,自谋生活,在某种程度见到妹妹她是高兴的,但在找工作的问题上,她和丈夫的观点是差不多的。只要有薪水,什么事都好得很——比如说,最初每周5美元吧。对于这个初来乍到的姑娘,他们预先想她还是去当一名女店员。她可以去一家大商店找份工作。好好地干,直到——唔,直到有什么好机会到来。她们谁都不清楚那是什么机会,没有想到嘉莉会被提升,也没有明确指望她在这儿结婚成家。不过,一切事情会在朦朦胧胧中进行着的,到头来好事自然会出现,嘉莉也会因为自己到大城市来吃了不少苦头而得到报偿。就是打着这种如意算盘,她这天上午便出发找工作去了。
在跟随她去不断寻找工作之前,让我们先来看看她将面临的形势。1889年的芝加哥有着特殊的先决条件,不断发展壮大,这使得不少人——甚至包括年轻姑娘们——都有可能远离家乡,到这里来闯一番生活。由于它具有许多不断发展的从事商业活动的机会,因此颇富盛名,形成了一个庞大的磁体,从四面八方吸引来满怀希望的以及悲观绝望的人————有的是想来这儿大发其财,而有的是在别的地方蒙受了天灾人祸,损失惨重。这是一个有50多万人口的城市,但却具有百万人口的大都市的那种雄心、识和干劲。其街道和房屋已经遍布75平方英里。这里的人口,与其说是因为已有的商业,还不如说是因为工业而繁盛起来的——并且还在准备着迎接新来的人。到处听得见铁锤的声音,人们在建起一座座高楼大厦。一个个大型工业还在源源不断涌进来。庞大的铁路公司早已看到这个地方的发展前景,抢先购得大片大片土地,以便今后作摆渡、装运之用。预计到将来的迅猛发展,市内有轨电车线路已远远伸到旷野。数英里长的街道和下水道伸到了人迹稀少的地区,那儿也许只有一户孤伶伶的住家————不过它却是未来繁华大街的先锋。有一些地方十分空旷,任凭狂风暴雨横扫,然而却彻夜点着长排的煤气灯。在风中闪烁着、摇曳着。狭窄的木板人行道向远处伸去,每隔较远一段距离便以经过一座房子,一个商店,最后在开阔的原野上中止。
市中心是庞大的批发、购物区,不了解世故的求职者,通常去那儿游荡。不管是从事什么买卖的公司,都有自己单独的房子,这是当时芝加哥的一个与众不同的特征,由于有大片大片的土地,这也才成为可能。因此多数批发公司都现出一派富丽堂皇的神气,它们的办公室就设在底楼,能清清楚楚看到街上,大块玻璃窗迅速流行起来,现在是很普遍了,它们使得底楼的办公室显得光彩夺目,非同寻常,一个人漫步从那儿走过时,能看见排排闪闪发亮的办公室设备,许多毛玻璃,勤备工作的职员们,以及颇有绅士风度的商人——他们穿着“一流的”西服和精美的亚麻衬衣,要么走来走去,要么三三两两坐在一起。用方石筑成的入口旁挂着光亮的黄铜或镍制招牌,上面用简明谨慎的字句写着公司的名称和性质。整个都市中心现出趾高气扬、神气活现的样子,使一个普通的求职者心怀敬畏,把贫富之间的鸿沟划得又深又宽。
腼腆羞怯的嘉莉就是要去这个重要的商业区。她沿着范·伯雷街向东走,穿过一个越来越贫困的地方,一直走到有不少简陋小屋和煤场的地点。最后来到河边。她勇敢地向前走去,因为一心渴望找到工作;一幕幕有趣的情景出现在眼里,使她时时停下观看。在她弄不明白的这些显赫的权势中,她感到孤苦无依,这些高楼大厦是干什么的呀!这些奇怪的活儿、巨大的公司在那里做什么呀?在哥伦比亚城,她还明白小石厂是做什么的———他们把一块块大理石雕刻来自有用处,但她现在看到巨大的石料公司,里面铺满了支路,平板车穿梭往来,码头横穿其中,直入河中,头上横跨着木制和钢制的大型起重机,这一切在她那小小的内心世界里就完全成了不可捉摸的东西。
那巨大无比的火车调车场,河面上那一排排拥挤不堪的船只,沿河的一些大工厂,她都同样不可捉摸。她从打开的窗户看见一些男男女女穿着工作围裙,匆匆忙忙地走来走去。要她看来,条条大街是些两旁高墙耸立的神秘之物;巨大的办公楼是些奇特的迷宫,它们只是高不可攀的大人物出入之地。她只能想象着与这些高楼大厦有关的人都是些会数金钱,穿华丽衣服,坐高级马车的人。至于他们在做什么买卖,是如何做的,那一切会有何结果,这些她都知之甚微。这一切都是那么惊人,那么广阔,那么望尘莫及,因此当她想到要走进这么一家盛气凌人的公司找事做——随便什么她能做的事都行——她的心情便顿时消沉下去,甚至还微微发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