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这一次病得不轻,在西平医科大学附属医院高干病房住了十几天,病情才得到控制。梅兰这次住院,除了每天去探视一次,梅红雨就无事可做了。住省部级干部专用病房,二十四小时享受特护待遇,北京、上海、广州的资深专家十二人先后来西平会诊,足以表明陆承伟对梅红雨的珍视了。没有陆承伟的身份和坚实的经济基础,梅兰这次和死神会面,肯定就有去无回了。这一点,梅红雨、梅丰十分清楚,梅兰自己更是心知肚明。陆承伟事先已经声明,这次的医疗费用,先由他垫付,然后由梅红雨炒股获得的利润偿还。梅兰住院第二天,陆承伟就借给梅红雨五十几万元,买了四万股陆川实业的股票,让梅红雨通过实际操作,加深一下对金融证券业的认识。陆承伟说这笔借款需要梅红雨连本带息偿还,希望借此机会能增强梅红雨的冒险精神。经这么一解释,馈赠和救济的意味就几乎完全丧失了。这让梅红雨、梅兰,甚至梅丰的自尊心都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因为梅红雨毕竟承担了还本还息的压力。半个月过去,陆川实业的股价已经由十一元八,上升到了十八元六,压力已经变成幸福的成就感了。能够考虑到弱者自尊的有钱人,在中国毕竟不多。
这一日,梅兰看梅丰也在,就对梅红雨语重心长道:“红雨,你要记着,妈这条命,是人家陆总帮助拣回来的。人心都是肉长的。我看,这个陆承伟是个靠得住的男人。人心换人心,你可千万别再使小性子了。人家那么忙,这些天,天天扑在我这病上,为的是什么?为的是你也能掏给人家一颗心。我看,你也该给人家一个态度了。你当他的什么助理,也快两月了,从来没有听你说过你对他在西平的房子有兴趣。为什么不能提出来去看看房子呢?病在我身上,是轻是重,我自己知道。我病这么久,知道钱再多,也不能给我买个长命百岁了。妈受了一辈子苦,托你这个闺女的福,能在这种房间里养病治病,知足了。红雨,妈给你说句实话,明天能看见你和陆先生结婚,后天让我死,我都心甘情愿啊。”这番话说得过于沉重,有点像是临终遗言。梅红雨道:“刚刚好一点,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干什么!”梅兰苦笑着摇摇头,“我的病,我知道。我是怕我熬不到那一天了。”
梅丰笑道:“娘儿俩一对犟牛!兰姐说的也有道理。人说婚姻是贴身小棉袄,合不合适,只有自己知道。这陆承伟对别人怎么样,只有一点参考价值。红雨,这一年多,陆承伟对你,可真是没得挑了。我也以为,你该表示一点主动。是的,这一年多发生的事情,确实太多,有些事也确实留了很多疑点。退一万步说,即使这一切,都是陆承伟在背后操纵的,也不妨碍他能做你的好丈夫。现在,能这样爱一个女人的成功男人,不多了。”
其实,梅红雨早就对陆承伟有一些好感了。被一个男人,被一个成熟的、英俊的、成功的男人这样爱着,世上有哪一个女人会无动于衷?危难之时见真情,看到陆承伟这些日子的杰出表现,梅红雨的心里,也开始萌生爱意了。是该以适当的方式,回应一下陆承伟的持久的热情了。
第二天上午,梅红雨去了办公室,打开保密柜,拿出厚厚一叠信,开始一封封地阅读起来。这叠信,都是去年和今年,受资助的贫困大学生,写给承伟实业和陆承伟本人的,汇报他们的学习、生活情况。当年读大学的时候,梅红雨也属于贫困生,每月花费两百元的苦日子,让她记忆犹新。但她还是无法想象每月靠一百二十元,是怎么生活的。一个来自大巴山区的女大学生,在信中详细写了她每月是如何使用承伟实业资助的一百二十块钱的。除了这笔赞助,这位女生再没有别的收入了。这个女生每月用十元钱购买牙膏、肥皂、洗衣粉和必备的卫生纸,剩下的一百一十元,每天平均开支三块三毛钱用于正常的伙食费,剩下的十元,分成四份,在每个星期一中午,打半份有肉的菜,改善生活。梅红雨看得鼻尖发酸,把这封信单独拣了出来。在这些充满感激的文字里,她看到了另一个陆承伟。一个月一百二十元,实在太少了!既然要资助,应该让男生们每周能吃二次肉菜,应该让女生们每学期能添置一件价格低廉的新衣服、两套能换洗的内衣内裤,每个月能用中档的卫生巾。达到这种生活水平,每人每月至少需要一百八十元。否则,这一百二十元或许只能给这些受资助者带来尴尬和痛苦,把读大学变成了啃鸡肋。
梅红雨看了十几封信后,写下了第一条建议。既然在做善事,救人最好能救到底。
这时候,不速之客顾双凤进来了。重新走进皇冠大酒店,顾双凤下了很大决心。她不知道见到梅红雨后,应该说些什么。她只是抑制不住见见梅红雨的冲动,就来了。丹尼又一次跟她讨论结婚的事,她在内心里又一次拒绝了。已经染上的毒瘾,让顾双凤感到自己的罪孽更加深重了,更觉得自己配不上丹尼。这当然是她清醒时、正常时的想法。进入秋天,她常常在毒资不足的时候,陷入一种极度的恐慌状态里。有几次,她控制不住自己,已经开始心安理得地花丹尼的钱了。这个变化,让丹尼看到了希望。顾双凤害怕自己越陷越深,最后连累了丹尼,就想到了被她撕掉的支票。一天四百多元的毒品消费,已经让顾双凤感到了沉重的压力。她曾经尝试过靠意志力戒毒,几次都没有成功。半个月前,她飞到青岛,准备用水果刀毁了钱林那张脸,让钱林付出代价。正是这个魔鬼,用几支特制的香烟,把她推下了深渊。谁知见到钱林后,刚好毒瘾发作,水果刀只划破了钱林的手臂。回到西平后,顾双凤又一次想起了那一百万,给齐怀仲打了电话。听到齐怀仲的声音,她又改变了主意,说她现在跟丹尼生活在一起,过得相当幸福美满。齐怀仲听了很高兴,就说:“看到你和承伟各有归宿,我就放心了。如果你和丹尼在西平结婚,我当你们的证婚人,承伟和梅姑娘做你们的伴郎和伴娘。丹尼说你现在很瘦,是不是有什么病?”
顾双凤又把陆承伟恨得咬牙切齿了。
梅红雨盯着顾双凤看了一会儿,终于认出她了,高兴地笑着说:“你是演白雪的顾双凤。我和我妈都喜欢看你演的白雪。坐,请坐。我给你泡茶。你演得真好。”说着话,麻利地用一次性纸杯泡好茶,“看你的戏,我妈哭了几次。你坐,请坐。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顾双凤坐下来,点一支紫罗兰香烟,“梅小姐,你真年轻啊!你让我想起了十年前的我。你只是通过电视才知道我这个人的?”看见梅红雨一脸迷茫,自嘲地一笑,“当然,你不可能从那,那一个渠道知道我。我的那一页,早已属于历史了。梅小姐,红雨小妹妹,你感到幸福吗?”停顿了一会儿,“也许我不该这么问你。你现在过着很多漂亮女孩子都梦寐以求的生活。你应该是幸福的。你缺钱……主要是不缺疯、疯狂的……爱情……”
梅红雨迟迟疑疑地说:“顾小姐,你喝茶。你,你找我好像有什么事?你说的话,我不大懂……”顾双凤笑道:“这样最好,糊涂一点,日子好打发。我太清醒了,太清醒了,就太痛苦了。我没什么别的事,我听说你就要和陆承伟订婚了……陆承伟,他,他也算是我,我旧时候的一个朋友,他,他以前……以前帮助过我……这么说吧,没有陆承伟就没有顾双凤的今天……他终于要订婚了,怎么样,我也应该向你们表示祝贺。……你爱他吗?他爱你吗?你看,我是一个多么傻的人,不相爱怎么能订婚呢?你要是不了解他,不了解他的过去,怎么会爱上他呢?我真傻。”
梅红雨该想到的,都已经想到了。这个病恹恹痛苦的女人,肯定和陆承伟的关系非同一般!陆承伟这种男人的身边,怎么会少得了女人呢?她是来表示祝贺的吗?肯定不是!肯定是陆承伟把她甩了,她想用这种方式报复报复陆承伟!我才不上你的当呢!这时候,梅红雨的心理发生了奇怪的变化,很想把陆承伟好好美化美化。梅红雨笑了起来,说道:“顾小姐,你一点也不傻。我呢,也不是个弱智的傻女人。是的,我已经决定嫁给陆承伟了。谢谢你的祝福。他是一个很有成就的男人,这一两年又一直在追求我,我实在无法拒绝他了。当然,他作为一个成功的男人,肯定经历了很多事,肯定跟许多个女人发生过恋情。也许他也伤害过不少女人……这些,毕竟都是他的历史。不管我怎么想,这些历史都已经存在了。他从来没有结过婚,他要娶我为妻,我确实感到挺幸运的。可以感觉得到,你曾经跟他很熟悉。也许,你还知道这一两年发生在我身上的故事,哪些与他有关系。譬如我的前男朋友认识陆承伟后,变得面目全非了;譬如,我突然失去了工作;譬如我突然间成了出卖‘都得利’公司商业机密的嫌疑人,还被公安机关抓走过……这些事或许都是陆承伟干的。即使真的是他干的,对我也没造成任何伤害。总之,我对他的历史不感兴趣。能嫁给一个爱自己、珍惜自己的男人,已经足够了。至于未来是什么样子,我没考虑太多。大不了,结了婚,就跟他离婚。我做过他的合法妻子,法律是要保护这种关系的。如果他不提出来做婚前财产公证,我也不会提醒他。这样即便将来他跟我离了婚,我可以依法得到他一半的财产。做了财产公证,也不要紧,只要这婚姻能够维持一年,我这一辈子就不用为钱这个东西发愁了。老齐告诉我,陆承伟现在每年可以挣到一个亿。五千万,对我这样一个贫民窟长大的孩子来说,已经是个天文数字了。这是我跟他结婚后,最坏的一种结局了。如果在这一年里,我能够给他生个孩子,就更不用怕了。老齐说,陆承伟现在很想过正常的家庭生活了。我的命运突然好得要让很多人嫉妒了,连我都觉得不可思议。谁都抗不过命。顾小姐,再次谢谢你对我对陆承伟的祝福。我一定会把你美好的祝福,转达给陆承伟,请你一百个放心。”梅红雨这样结束了长篇大论,表情里充满着诧异。她没有想到自己会说出这样一番话,被自己的有些想法惊吓住了。
顾双凤呆呆地坐了一会儿,突然间神经质地笑起来,“梅小姐到底年轻,新潮,想得开,和你相比,我都快成出土文物了。真是一代人一个活法呀。很好,很好……你跟陆承伟实在太般配了。那就祝梅小姐心想事成吧。”她确实没想到梅红雨是这么清醒的一个人,知道不管给梅红雨再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穿过这条熟悉的走廊,顾双凤感到心中空空荡荡的。
梅红雨再也没有心情读那些信了。呆坐到中午,到街上胡乱吃些东西,去医院陪梅兰说话去了。
晚上见了陆承伟,梅红雨平静地转达了顾双凤对她和陆承伟的祝福,没有添加任何评论,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方面的好奇心。陆承伟沉默了半天,问道:“她专门去见你,只是表示她的祝福?”梅红雨淡淡笑道:“她想说的话,我都替她说了。我说我就要成为你的妻子了,她——一个你的婚前好友,还能说什么?不过,我还是从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里,从她病弱的身体里,读到了很多东西。譬如沧桑,譬如无奈,譬如仇恨,当然,我也读到了爱情。”
陆承伟想了很久,说道:“红雨,我对你,什么都不想隐瞒。找机会,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包括我的历史,所有的历史,还有我为了得到你……”梅红雨及时地打断道:“我不想听。我对你的历史,特别是你的感情史,没有任何兴趣。不管你为了得到我,曾经做过什么,我都不想知道。我只用知道你是爱我的,这就够了。像你这样一个功成名就的男人,哪方面的历史写出来,都会有砖头那么厚,太难读了。”
陆承伟听得目瞪口呆,心里不免有些落寞。
这个多雨多雾的深秋,“都得利”可以说是百事不顺。杨世光的妻子小娟换了两次血,身体状况比健康时差了很多,但生活还能自理,也能干点家务活。小娟知道西平还有个江榕,这个江榕,拿出五万元个人积蓄为她治病,还帮助杨世光带他们的儿子。她写信给杨世光,要求离婚,并在信中写道:“如果没儿子,我早自杀了。我给你带来过那么多的屈辱,现在还在拖累你,活着真的没有意思了。要是因为我这个早该死的人,耽误了你和江榕姑娘的好姻缘,我就是死了,也得不到安宁。半个月内要是没见到你,你和小杨光就准备给我办理后事吧。”
杨世光拿到特快专递,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史天雄想了个办法,让杨世光用娶妻养妻的办法解决矛盾。金月兰说:“这个办法好,既没有抛弃小娟,又没有耽误小江。干脆把小娟接过来,让她帮助带小杨光。江榕的工作,由我来做。”一商量,小娟和江榕都没意见。史天雄觉得这两个来月“都得利”太倒霉,又提出马上把小娟接过来,把离婚结婚当成一件喜事办了,借此改改“都得利”的霉运。
一则娶妻养妻的佳话,让“都得利”人兴奋了几天。
做了新郎的杨世光搬走了。早晨,史天雄要早起二十分钟,开车去接杨世光和江榕一起上班。“都得利”正在困难时期,新郎新娘都把婚假牺牲掉了。
这天早晨,杨世光和江榕一上车,杨世光就翻开当天的《西平商报》,指着一条消息说:“天雄,有件事可能要被你不幸言中了。不知是什么原因,天宇集团在市场依旧疲软的情况下,提高了六个主要型号产品的价格,又改变了结算方式,山东、江苏已有四家商场让天宇牌电器撤柜了。”史天雄一听,马上把报纸拿过去,仔细读起来。
原来,天宇转卖陆川实业的事进展不顺利。股价被炒到二十八元时,仍没有下家接手。陆承伟认为这个价位已经太高,劝王传志不要硬撑,应该悄悄撤出来,以后再找机会。王传志在前几轮接力炒作中,已经尝到了甜头,没有听陆承伟的建议,反而孤注一掷,又暗中挪用一亿三千万资金,把陆川实业又拉两个涨停,同时又公布了天宇集团的利好消息。陆承伟和几个参与炒作的庄家一商量,用五个交易日,成功地撤出了陆川实业。王传志一看拥有陆川实业股票的投资者在抛售股票,这才慌了。再去求陆承伟救火,陆承伟说:“已经晚了,股市就是这样。”万般无奈,王传志又走出一步险棋:再投一点五亿,暗中托市。他希望这时能出现奇迹,依靠陆川实业的良好表现,促成几个犹豫不决的买家,能尽快下定决心。这就造成了四个多亿的大窟窿。年终结算在即,王传志希望通过对经销商施压的方法,早点回收货款,补补这个大窟窿,帮助天宇渡过这一关。他没想到商场会以这种激烈的方式回敬他。
史天雄把报纸交给杨世光,说道:“这可是个大事。走,我们去给王传志提个醒儿。”杨世光道:“咱们自家碗里的稀饭,还烫得没法喝呢。人家天宇家大业大,江山固若金汤……弄不好,热脸会亲凉屁股。”史天雄开着车说:“邻居家着火了,也得放下饭碗去救。天宇是国家的天宇,就是它没擦屁股,该亲还得亲。”
史天雄赶到王传志的办公室,李国奇、马林和张中保三位副总,正在和王传志讨论这一严重事件。李国奇把几张传真放到王传志面前,担忧地说:“这是第八、第九家。事情已经很严重了。”马林附和道:“不及时采取措施,可能会出现多米诺骨牌效应。”王传志沉着脸说:“慌张什么?北京、上海、广州,不是平安无事吗?这几年厂家打价格战,把这些商场惯得不像样了。五年前,三个月一结账,他们跑得飞快,现在半年一结账,他们还要拖欠一两个月。只要消费者认天宇这块牌子,十家二十家商场不卖我们的东西,伤不到我们的筋骨。朝令夕改,才是大忌。只要过了眼下这个坎儿,我们怕什么?看看再说。”
史天雄忍不住了,说道:“王总,这件事可大意不得。”
王传志抬起头,看看史天雄,“是天雄老弟呀。中国真是没办法,见风就是雨,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一种正常的商业举措,小报一炒,跟塌了天一样。老弟,你说这些现象正常吗?”史天雄道:“创一个品牌不容易,毁一个品牌有时只在一念之差。王总,不能掉以轻心呀!”
王传志笑笑道:“老弟身在江湖,心系庙堂,真让我们这些人佩服。天宇是我们这些人一把屎、一把尿,辛辛苦苦拉扯大的,我们是爱它的。老弟为保‘都得利’的信誉,忍痛实赔几百万,那也是大气魄。‘都得利’目前的七个店,只要还卖天宇牌产品,还按原价格结算。我们正在开会研究这件事。因事关天宇很多机密……老弟,你看……”
史天雄尴尬地笑笑,退了出去。
上了桑塔纳,史天雄马上用手机给陆承志打了电话,说了在天宇见到的情况,最后言辞激烈地说:“这件事你们要是不管不问,就是渎职,就是犯罪。国家的一个大型企业、主干企业,已经变成王传志的私人作坊了。”陆承志在那边说:“十分钟后,党组要召开紧急会议。天宇的党组书记项明远正在给陈部长作专题汇报。天宇的问题,比你掌握的情况要复杂得多,严重得多。他们为了卖出咱们小弟卖给他们的陆川实业,违规拿出几个亿,暗中坐庄炒这只股票!你还没忘记自己是个党员,这让我欣慰。要开会了。改天再打吧。”
史天雄呆呆地坐着,自言自语说:“原来这件事的源头在陆承伟身上。太可怕了。”
此时,陆承伟正躺在床上和陆小艺通话。陆小艺在那边说:“天宇就要下课的项明远,来北京告王传志的状,把你卖陆川实业的事也牵扯上了,大哥昨晚给爸说了。你要做好准备,准备挨爸爸的训。前一段,陆川实业天天飘红,恐怕又是你干的事吧?”陆承伟道:“这要怪王传志太贪,太自信。这正应了那句话:自作孽,不可活。扯上我,也没什么关系。炒陆川实业,我又赚了点钱。”陆小艺问道:“那个蔡爱国来北京参加团中央的会,到家里来了,妈对他的印象还不错。小弟,你说说你的意见。”
陆承伟披着衣服坐起来,“四十出点头,能从底层混到团省委副书记的位置上,是一把向上爬的好手。他已经来拜访过我这个未来的小舅子了。在官场上混,他是比天雄成熟、圆滑很多。我听说,他家的客厅最显眼处,摆的是他出车祸妻子的遗像,中午,他让上六年级的女儿在学校门口吃盒饭,没请保姆,也没请钟点工,既会做秀,又很会爱惜自己的羽毛。能想到保姆和钟点工也可能被政敌搞成绯闻的主角,可见不是个凡物。个子也不低,但没有天雄的英武和霸气。这种人,顶多能给你一点敬爱,成大气候之后,恐怕会露出中山狼的本性了。”陆小艺在那边叹道:“将就吧。在官场想做大,没点中山狼的狠劲,还不行。知道远避女色,比天雄强。等他坐上比部长还高的位置,他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那就圈住他吧。想想办法,明年让他升一格进京。我正在网上看《西平商报》,报上还没有提到你。到底是个小省会,没政治、没经济、基本上也算没文化。朱镕基出访,搞成一句话新闻,一场破甲A足球赛,照片竟上头版了。小家子气。”
陆承伟把《西平商报》朝地板上一扔,“我也在看。爸要骂我,就让他骂吧。这张报纸,是为小市民们办的,五六年没发一篇社论性文章,没立场,没观点,剩下的只是媚俗。前些日子,马蜂咬了小男孩的小鸡鸡,影楼经理强奸拍写真照片少妇疑案,女患者告男医生顺手牵羊摸她私处,都上过这张报纸的头版,没什么稀奇的。西平嘛,自古就是一个没落但还没有腐朽的城市,提得起来的,只有吃和美女,吃还有点特色,美女嘛,都是些容易上当受骗的小家碧玉,粗看可以,不能细品,不能把玩。翻翻这个城市的历史,改朝换代这里都没发生过血战,敌军还远在北面秦岭脚下,这边就开始商量投降书该怎么写了。”陆小艺笑了起来,“你这张嘴呀,可真损。你追了两年的梅红雨,难道不是个西平美女?妈叫我了,不说了。”
陆承伟放下听筒,出了一会儿神。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间会用这些语言描绘这座城市。一般都只说爱屋及乌,是不是也可以说厌乌及屋呢?他搞不清楚。
陆承志代表部党组飞到西平过问天宇事件时,全国已有八个城市十九家商场,向天宇发了最后通牒。王传志得知陆承志要来,决定对商场作出让步,然后住进了医院。
天宇集团对于罢买事件已经采取了断然措施,核心人物王传志又因过度劳累住了院,陆承志也不好在这件事上过多指责天宇。毕竟政企已经分开,作为政府主管部门的官员,不便对企业经营指手画脚了。可是,对于天宇违规坐庄炒自己的股票,陆承志不能不说。王传志知道谁也不敢把这样一件事公布于众,实话实说道:“收购陆川实业,做得有点急,考虑不够周到。发现这个问题后,又急于把它转让出去,就做了这件事。事先,我也征求过承伟等专家们的意见,他们都认为可以做。谁知道坐庄炒股风险太大了,结果是越陷越深。说句不该说的话,以前没有涉足这个领域,经验欠缺,很多上市公司在这方面,比我们做得好。我也知道这么做违反政策。天宇股份上市五年,我们一直做得中规中矩。这一次也是病急乱投医,主要责任应该由我来负。陆部长,别人反映说炒股套了天宇四五亿资金,不够准确。承伟帮我们做的那段时间,我们至少赚了八千万。按昨天的市值,我们被套住四亿两千万,实际上只有不到三亿四千万。当然,这个数字也够大了。如果部里要求我们马上撤出来,最终可能要净损失两个亿。我们商量的意见是:按兵不动,等待大牛市出现。所幸今年天宇的形势还不错,二十亿纯利润的目标,基本上可以达到。这三亿多,不会对天宇带来灾难性影响。这笔学费交得太多,教训是沉痛的。我愿意接受组织的任何处分。”
话说到这一步,陆承志也不好发作了。因为牵扯资金量太大,陆承志不便表达个人意见,只对王传志说,让他们等候部党组的处理意见。
到红太阳集团看看,陆承志心里更加沉重。当天晚上,西平出现了难得一见的大月亮,陆承志给史天雄打了电话,约史天雄到锦江公园见面。
两人穿过银杏林,倚着防护栏,看着沿江的都市夜景,久久没有说话。陆承志简单说了天宇的事情,长叹一声,沉痛地说:“天雄,这笔账只能记到陆家头上。承伟要把陆家送上历史的审判台了。你怎么看这个问题?”史天雄道:“大哥,你这么说也太夸大承伟的作用了。我认为,是承伟的介入,导致了天宇集团深层矛盾的暴露。承伟做这件事,目前来看不违法违纪。从前没有出现陆承伟,红太阳不是也从辉煌走入困境吗?分配问题日益尖锐,经济大跃进思维阴魂不散,这才是最深层的原因。这些问题不解决,其他办法都治不了本。”陆承志不再纠缠这个问题,伸手朝亮如银河的锦江一指道:“你知道改造西平的锦江河防花了多少钱吗?”史天雄道:“听燕市长说,花了一百一十个亿,以后准备再投入几十个亿。”陆承志又道:“像去年那种降雨量,百年不遇,不提前修这个工程,你说可能造成多大损失?”史天雄道:“难以估量。”陆承志再问:“私营业主,即便是富到我们那个好弟弟陆承伟的程度,有能力修建这么大一个工程吗?”史天雄怔怔地看看陆承志,说道:“大哥,有什么话,请直说吧。”
陆承志沉默了一会儿,说道:“爸爸,我,还有部党组的主要成员,一直挺关心你这个下岗干部。你在成为大资本家的道路上,虽然暂时遇到一些困难,但这些困难已经无法阻挡你成为一个富人了。可喜可贺呀。”史天雄说道:“大哥,你不是在讽刺我吧?”陆承志冷笑道:“我怎么敢讽刺你?十年后,你史天雄就是风光无限的私营商业巨子了,我现在不巴结,怎么能行?十年前,我还是司长的时候,我的同父异母的弟弟求我办一件小事,我没帮他办,这十年,他连我家的门都没登过。这教训多沉痛!听承业说,最近他又一次请你去红太阳,当红太阳的船长,他当你的大副,你又一次严辞拒绝了。这也可以理解。我一个正部级副部长,年薪不足四万人民币,红太阳的船长,不过是正司局级,薪水能有几何?当然入不了未来商业巨头的眼了。WTO还没加入,你的‘都得利’已经把国营商场逼到拼刺刀的地步,入关后他们怎么活?有时候,我在想,你那个共产党,不知道还是不是我们这个共产党。”
谈话严肃起来,可以说火药味十足了。
史天雄道:“大哥,但愿这不是你给我下的盖棺之论。我这次拒绝二哥,与利益无关,与个人的荣辱沉浮也无关。我自信我今天仍然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布尔什维克。我现在做的事,与共产党的终极理想,并没有背道而驰。水浅的时候,可以摸着石头过河。水深了呢?一要学会游泳,二要学会造船。如果我们‘都得利’站在对立面还能为民族的伟大复兴事业做贡献,立场恐怕并不重要了。旗帜的颜色问题,并不取决于国有资产是不是大而全,而在于公有经济在国民经济的主干领域里是否有发言权。更重要的一点,要看绝大多数人民心中还有没有这面旗帜。大哥,你想象一下,一个城市有二十家商店,每天早上举行升国旗仪式,发展新党员的时候高唱《国际歌》,用现代企业管理方法进行管理,这个城市的商业会呈现出一种什么样的风景?难道非要再分出公有私营不可吗?如果每个行业的每个小单元都能自觉地这么做了,我们的旗帜的颜色,永远也不会改变了。如果你听了我这种解释,仍要把我看成一个叛徒,我也只能让时间来证明我的清白了。”
陆承志叹道:“如果我真的认为你是叛徒,就不会在这样一个月夜,用我这么宝贵的时间,陪你在这样一个美丽的大工程旁散步了。红太阳搞了全员推销,元气大伤。承业想让你过去,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了。你在‘都得利’做的试验,基本上是成功的。它目前遇到的困难,也是暂时的。你这时候离开‘都得利’,对它的未来影响不大。承业是个非常自信的人,做你的副手的话他都说了,这话的分量有多重,你应该清楚。我觉得这个方案是可行的。”
史天雄苦笑道:“大哥,你和二哥都高看了我。‘都得利’要是过不了这一关,我这两年的努力,就前功尽弃了。在这个时候,我怎么能离开‘都得利’呢?再说,我去了红太阳,又能拿出什么高招?最近,我就是被钱搞得焦头烂额。红太阳缺少的,也是资金。我现在连一个亿的贷款都找不到,红太阳现在需要几个亿……我,只有抢银行了。红太阳的病,暂时已经无药可医了。大哥,部党组应该把主要精力用在天宇身上了!要不然,两三年后,它就是第二个红太阳!”
陆承志无言以对。
第二天,陆承业带了一份破产方案,去银河宾馆见陆承志,他准备用这种方式,保护红太阳的国有资产了。
陆承志仔细看看破产方案,皱着眉头说:“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走这条路。还是想想别的办法吧。再想想,再想想,红太阳集团不是一般的企业,曾经是十年行业标兵,在国内外都有影响,你本人又是十大杰出企业家。搞破产方案,应该把政治账也算进去。”陆承业激动地说:“辉煌只是它的历史,如今它只是亏损大户。我个人的荣辱沉浮,无足轻重。现在破产,固定资产尚能还清债务,迟了,后果不堪设想。”陆承志道:“如果是你们党委的意见,你可以带回去向党组汇报。如果是你的个人意见,你还是按程序办吧,多征求征求方方面面的意见。牵扯到两万多个家庭,六七万人生计,一定要慎重!再慎重!”
陆承业只好把方案又带走了。
陆震天听了陆承志的汇报,勃然大怒,神经质地拍打着轮椅的扶手,喊道:“小艺,给承伟打电话,马上给他打,让他马上滚回来。你快打,你给他说,我就要死了,让他回来奔丧。”陆小艺顺从地拿起电话,拨着号码说:“爸,你别生气,我让他尽快赶回来就是了。我是谁?我是你姐!你到底做了什么事?快把爸气死了。明天早上,你要赶最早一个航班回来。回来迟了,谁也帮不了你。现在,我们掌握的证据,都对你不利。你好好想想吧。爸现在正在火头上,不想听你任何辩解。你快回来吧。”
陆承伟早有准备,放下电话,又给田青廉打一个,说道:“田书记,先祝贺你即将升任清江地委副书记。你们不是早想见见我爸吗?他最近身体还不错,也想见见你们。明天我先走一步,在北京家里恭候你们。”
第二天中午,陆承伟回到北京家里。一进客厅,看见陆小艺正给父亲捏背,走到陆震天面前,耸耸肩笑道:“爸爸,我坐的是最早一班飞机……”陆震天蹿着火苗的眼睛直灼陆承伟,“你是中国人,耸那个肩干什么?你他娘的可真是胆大包天!”陆承伟无奈地摇摇头,“爸,你肯定是听了小人谗言。我一直是规规矩矩做人,堂堂正正做事,没有招谁惹谁呀?看样子你要唱《辕门斩子》……”陆震天大叫一声打断道:“闭嘴!你还觉得屈的慌!天宇集团出这件事,不是你这混账一手造成的?演小角色你觉得不过瘾,这一回,演的是千古罪人!可恶的是,你做这事,竟把老子和那么多官员都当了你的棋子儿!真想不到老子一世英名,竟然会毁在你这个不肖子手里!”
陆承伟搬个凳子坐在陆震天面前,一脸诚恳地望着老人说:“爸,你言重了。天宇是棵大树,你儿子还没那个力量撼动它,更别说动摇它的根本了。秋天来了,我感觉到树叶要落了,只是提前准备了扫把和箩筐,站在树下面等待。江山代有才人出……我说错了。你老人家对国家民族的贡献,什么力量也无法把它磨灭。即便有血统论这一说,也只讲老子英雄儿好汉,虎父无犬子。将来修第二十六史,你的列传不会因为我受到丝毫影响。我一直为有你这样一位父亲感到骄傲和自豪,并一直想做出一些骄人的成绩,配得上这高贵的血统。从长远来看,我并没有为这个家庭抹黑。是的,在准备陆川实业上市的过程中,我是借助了爸爸你的潜在影响力,可这没有……”陆震天骂道:“放屁!你还很有理?对不对?你在利用政策上的……真不该送你去美国学什么金融!学一身手段,竟向国有大企业下手了。玩一次戏法,赚了一个亿,你还不满足,又在股市上向天宇下黑手,让它又套住了几个亿!没想到我陆震天竟生出了一个金融杀手!”陆承伟平静地说:“爸,你千万别为这事生气了。天宇为什么要控股陆川实业?为什么又暗中斥巨资托市?这些事我能操纵吗?它不买我的,肯定会买别人的。天宇不买陆川实业,总会有别的人买。中国的经济转轨还没有完成,股票上市,还有浓重的计划经济痕迹,政府对上市公司多有偏爱,至今没有建立退出机制。这种人为制造出的等级,用专业眼光看,就是商机。机构炒作,只要遵守规矩,它对证券市场的发展,利大于弊。问题是我们的股票市场,目前还没有系统的规矩。王传志愿意拿出天宇的钱炒陆川实业,想投机赚钱,我作为一个职业投资者,没有不跟进的理由。爸爸,责任到底在谁身上,你比我清楚。王传志胆子这么大,是因为他知道体制肯定会保护他这种冒险。”陆震天无法否认这些事实,叹口气道:“你还挺有理!讲起来一套一套的。我真是低估了你。你对中国的现实研究得很深入。可是,你并没有想办法弥补体制等方面存在的缺陷,而是在利用这些缺陷。可恨!他娘的真可恨!真不像共产党人的后代。”
苏园一看陆震天气消了些,忙闪过来笑道:“要是知道他今天惹你生这么大的气,不如生下来就把他掐死了。这些年出现的亿万富翁,成百上千的,乌鳖杂鱼,什么人没有?坑蒙拐骗、沽名钓誉的多了。承伟没违法没乱纪,好事、善事也做了几火车了,别光对他一个吹胡子瞪眼睛。”陆小艺不失时机地接道:“爸,经济我不懂,可我觉得承伟没多大错。什么事都是一个巴掌拍不响。上面和国人,都想看中国经济上的航母编队,天宇顺应潮流,搞了扩张,相中了陆川实业。谁都没错。你给小弟安个金融杀手的罪名,可是中国要不搞证券交易,他手里就是拿了削铁如泥的宝刀,他能杀了谁?承业二哥没作什么违规的事吧?怎么样?红太阳早资不抵债了。”
陆承伟道:“妈,姐,你们别替我辩护。爸生我的气,骂我,那是重视我,是为我好。他要是隔两三月这么敲打我一回,我的进步更快。爸,你对我有什么要求,下达一道死命令,我肯定立马冲上去。”陆震天道:“好吧,把你赚来的钱,先填了天宇造的大窟窿。”
陆承伟惊讶地看着父亲,旋即笑起来,“爸,你这个主意,可不像一个老经济学家出的。我就是把钱送给天宇,也不一定能救了它。无论站在什么立场上,你都不该生我的气。我是你陆震天的儿子,对现政权的态度,自然是十分热爱、衷心拥护。我用钱不是也用得挺好吗?中国现在有多少千万富翁、亿万富翁,恐怕很难统计出来。他们信仰什么,有什么政治主张,已经很重要了。不管你承认不承认,这样一个阶层已经存在了。你作为一个经济学家,一个革命家、政治家,肯定不会忽视金钱的力量。中国正处在一个伟大的历史转型时期,出现了很多暴富的机会。这些机会,我不抓住,总有人能抓住。我把这些钱挣了,总比一些不相干的人挣了的好。先不说大的了,说说咱们家吧。假设一下,如果我们也出现了前苏联和东欧那种巨变,没有强大的经济实力做后盾,咱们家的子子孙孙还怎么生存?每天煮点主义,能充饥吗?如果每个共产党人的家庭中,都有我这么一个人,这江山肯定固若金汤了。这也算是未雨绸缪吧。咱们原先的邻居袁家,很懂这其中的奥妙。武昌起义时,他们打政治牌,革命一成功,他们家就出了个国民党的元老。新中国要成立了,他们又打出了经济牌,在新政权下又安安稳稳过了几十年,不是发生了文化大革命,他们现在依然会红得发紫。当然,从人格道德上看,这种做法是有缺陷的,但它对付世态炎凉,也算一味补药吧?”
苏园有感而发道:“就是就是。这几十年,我们看了多少家花开花谢?不说别的,就是再来一次文化大革命……”
“妈——”陆承伟打断道,“你让我把话说完。这是我九十年代初的想法。现在我考虑得更多。思考得多了,疑问也就多了。我也想借这个机会向爸爸你请教请教。资本原始积累阶段,充满阴谋和血腥,这是不是个规律?天雄最近遭国营商场打压,日子也不好过。他缺钱,我准备跟他合作,谁知他想都没想就回绝了。爸,实话说,不谦虚地说,我这两年,总体表现并不比天雄差。这个国家,也就相当于咱们家。陆承伟和史天雄缺一不可。我和他应该携手合作。我对中国这五十来年的历史和现实,有个形象的认识,说出来请爸爸批评。我要用一些比喻,这些比喻可能是很蹩脚的。共产党兴起前的中国,国人营养不良,维生素严重缺乏。共产党人的理想,就好比是想让贫弱的中国人能吃上吃好含有多种维生素的苹果。经过二十八年艰苦卓绝的奋斗,经过无数人的流血牺牲,建立了新中国。这就好比给中国人栽了一棵苹果树。第一代领导人,很想让这棵苹果树果实累累,很想让每个中国人都能吃上营养丰富、味道极好的苹果。可惜,这树长了二十七八年,也结苹果,可这苹果产量低,不够吃,口感也不好。第一代领导人带着无尽的遗憾,相继谢世了。管理培养苹果树的任务,转移到了第二代领导人手里。改革开放,实际上像是对苹果树进行一次嫁接,目的是想让这棵树结出够中国人吃又能让绝大多数人喜欢吃的苹果梨。十八年过去了,这树长大了许多,产量也高了,大家都很高兴。可是,邓伯伯谢世前,国人发现这树长得有点怪,竟长了两个树冠,结两种果子,一种是苹果,一种是梨。一棵树长两个树冠,肯定长不大,要是任由两个树冠疯长,最终可能就把这棵树劈开了。第二代领导人,没来得及解决这个问题,去世的去世,退下来的退下来,也留下了遗憾。管理这棵树的责任,就落到第三代领导人肩上了。这副担子不轻啊!再用个蹩脚的比喻,我和天雄就好比这两个树冠,都是从你这个主干上长出来的。怎么管理这棵树,是决策层的事。感觉上,只能做这两个树冠合二为一的工作……”
苏园听不下去了,说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中午吃什么,你们爷儿俩说句话,我好安排。”
陆震天认认真真看看陆承伟,“看来,你还真是思考了一些问题。这个比喻确实蹩脚,但还是把你的认识,形象地表达出来了。这个问题,以后我们再探讨。先说说天宇的问题。西部经济本来底子就薄,培育出一个天宇,不容易呀!中国这么大,西部不发展起来,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根本谈不上。你既然两次把手伸向它都达到了目的,肯定对它不陌生。你说说,天宇的最大弱点是什么?”
陆承伟感到意外,既有点忐忑不安,又有点跃跃欲试,很想在这个问题上,谈出一些能让老父亲再次点头称是的见地。他想了想美国的发展史,再想想欧洲大陆的近代发展史,正准备拉开架子长谈,援军到了。
田青廉和秦思民来了,专程代表陆川县八十几万百姓向陆震天表示感谢。两年过去,因为陆震天,陆川县才真正迈入了一个新的时代。感激的话说完后,田青廉把一个檀木箱子打开了,指着里面摆放的精致瓷瓶,说道:“陆老,这是全县人民为表达对你的敬意,给你制作的小礼物。”陆震天拿起一只小瓷瓶问:“这里面装的什么东西?”
田青廉道:“这里面分别装有不同的历史时期沐浴过你的恩泽的地方的泥土。第一瓶,取自你当年办的陆家川小学。最后一瓶,取自十个陆川企业的厂区。瓶子上都贴有说明文字。这也算是你在七十多年里刮走的陆川的地皮吧。陆川的百姓说,有的官贪财,有的官贪色,陆震天贪陆川的五色土。”陆震天高兴得大笑起来。
陆承伟一看田青廉文章做得这么漂亮,心里挺高兴。这一关总算过去了。
红太阳集团党委常委们正式研究破产方案的上午,工会主席陆明领着几百个工人拥到了厂部大楼门前。工人们站成扇形,分四五层把门口围住后,陆明小声说:“可以开始了。”一个青年女工举起右手喊:“不要破产,要吃饭!”几百个工人跟着一起喊:“不要破产,要吃饭!”女工又举手喊道:“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工人阶级不等于零!”工人们跟着高喊:“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工人阶级不等于零!”……
工人们又喊了一阵口号,看见陆承业和公司主要领导从楼里拥了出来。陆承业朝人群扫了个扇形,一眼把陆明捉住了,狠狠地看了儿子一眼,“你想干什么?无组织,无纪律!像什么话?”陆明底气十足地说:“我们没想干什么。我们听说今天要研究破产方案,想让你们听听工人们的心声。”陆承业朝中央站站,正对着人群道:“四十五年了,红太阳还没出现过工人集体到厂部请愿示威的事。党员同志请举手。”人群里举起了十几只手。陆承业道:“请你们走到前排来。”党员们都走到前排了。陆承业威严地道:“党员同志留下,其他同志请回去吧。你们的心声我们都听到了。有意见,可以按组织程序提,用这种方式,太过分了。”
没有一个工人离开。陆承业真的动了气,板着脸道:“我再说一遍:党员同志留下,其他同志请回去吧。”人群里出现了嘈杂的回答声:“我们不回去。”“大不了把我们处理下岗。”“谁砸我们的饭碗,谁下台!”“我们拥护陆主席。”“别再吓唬我们了,我们就要一无所有了,我们什么也不怕了!”双方僵持住了。
陆承业再也控制不住了,朝儿子走了两步,目光如炬,盯着陆明看看,“噢!这是有组织有计划的行动啊。那好,陆主席,请问你们的目的是什么。”陆明梗着脖子道:“决不能搞破产方案。红太阳要发扬抗洪精神,万众一心,众志成城……”陆承业甩手就是一个耳光,把陆明打了一个趔趄,怒骂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这个工会主席,不要再干了。”恨铁不成钢地盯了儿子一眼,“好端端的工人,都让你带坏了。三十几岁了,干了一件事,搞个全员推销,把好端端的风气搞得一团糟。”
一时间,人群静极了。陆明站稳了,伸手擦擦嘴角的血,狂傲地盯了父亲一眼,说道:“我这个工会主席,是工人们选举的。只有职工代表大会才有权力罢免我。”陆承业大怒,吼道:“反了你了!你看我能不能撤了你。”冲过去又要打。几个公司领导冲过来把陆承业抱住了。
陆承业大声说:“破产,并不等于砸大家的饭碗。何况,现在只是在研究方案。”陆明说:“红太阳的前途,应该由全体员工决定,他们才是主人。既然厂党委给我们这样一个答复,再求他们也没有用了。走,咱们走。”工人们呼呼啦啦都跟着陆明走了。
陆承业和陆明之间的父子关系,掩盖了这一事件的严重性。从表面上看,陆明带着工人们离去,是调皮捣蛋的儿子挨了严父一耳光后迫不得已的一种选择。红太阳集团的几位领导上楼继续研究破产方案时,大都觉得工人们被陆明挑逗起来的不满情绪随着铁腕人物甩出的那个清脆见血的耳光,基本上算是烟消云散了。又因为陆承业入主红太阳几十年建立的牢不可破的权威受到了来自他儿子的挑战,陆承业的这些战友们下意识地想帮他们的主帅找回点面子。眼下,帮他找回面子的最佳途径,就是在支持陆承业所提破产方案的前提下,如何动用自己的智慧和经验,使这个方案更加完善。又因为破产所涉及的问题实在太多,会议便开成了一个马拉松,晚饭,几个人在会议室草草吞下工作人员送来的快餐,接着又把会议续上了。红太阳集团的核心人物走出厂部大楼,头顶月明星稀的夜空各自回家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想到,一觉醒来,他们将面临一个不可收拾的混乱局面。
陆明当众挨了耳光,又受了父亲的一番羞辱,回到工会办公室,提出一个极其危险的方案:组织职工,上街游行,让破产方案流产,保住大家的饭碗。
因事关两万多个家庭的生存,又有工会牵头组织,几乎没有职工反对这么做。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大家已经摸清这一个规律了。
第二天清晨,陆明领着打横幅的第一方阵一千多人走上西平市东大街,游行队伍的尾部还没有走出红太阳生活区的大门。参加游行的人数已经超过了一万人。
陆承业和红太阳集团的领导一看事态已难以控制,赶忙打电话给西平市政府值班室,报告了这一严重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