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承伟听到一声女人的尖叫,放下手中炒作陆川实业的详细计划,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顾双凤万万没有想到陆承伟会在家里,仰着脸,张着嘴愣住了。陆承伟也万万没有想到顾双凤还会出现在自己家里,也站在二楼的楼梯口呆住了。几分钟前,他刚刚用红笔在计划书上“三友集团”旁边打了个问号,马上就看见了顾双凤,真是撞见鬼了!想到乔本提出的无理要求,陆承伟的心狂跳起来。他扶着栏杆,从内楼梯转下来,心里平静了许多,颤着声音招呼道:“小凤,没想到是你。坐,快请坐。”
一个弃妇怨妇,不请自到,实在太丢面子了。顾双凤把心一横,跷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点了紫罗兰香烟,眯着眼看着陆承伟,“乔妮也成为历史了。啧啧。听说你又包养个女中学生,好奇,路过这里,就想看个风景。”抬头看看墙上的照片,“长大了肯定是个绝色佳人。十五?十六?绝对不会超过十八。她在不在家?要是在,叫出来见见。”陆承伟扑哧笑将出来,“包养中学生?马路消息可真能编。她的年龄可以当你阿姨,不,要是早婚,她能把你这么大的女儿生出来。”顾双凤仰着头,吐几个烟圈,猛地又吹出一根烟柱射向烟圈,格格格地笑道:“陆承伟到底是陆承伟,真会玩呀,大姑娘小媳妇玩腻了,开始玩阿姨和老妈子了。认识你这么多年,没发现你还有恋母情结。”
陆承伟的眉头紧锁住了,心里开始犹豫起来。这个女人确实已经彻底堕落了,无可救药!沉默了一会儿,陆承伟笑道:“你没发现的东西多着呢。还有人特别喜欢玩丑女人。人生如梦,应该抓住这几年遍尝百味才对。到六十岁,我还有不到六千天,现在不抓紧行乐,到那时候后悔也晚了。你从现在到更年期,也只有六千天左右了。六千天,可真是一晃就过去了。上次失手打了你,骂了你,实在不应该。我没有权力打你骂你,我就是你的丈夫,也没有这个权力。今天,我正式向你道个歉。剧组散了,你和那个男一号还有联系吗?”
顾双凤耸耸肩,“这种赤裸裸的谈话,真他妈的愉快。那个王八蛋钱林已经走进历史了。你可能还不知道,我又接了一个戏,演女三号。先当交际花,再当小老婆,最后当下等妓女。这种戏演起来肯定很过瘾。编剧真他妈的有意思,还给我设计了一个西洋情人。这个金发碧眼的情人,在中国的乱世,追踪我整整六年,不管我的身份怎么变,他都是一往情深、痴情不改。可惜现在中国的影视审查制度太严格了,拍床上激情戏只能作假。中国人有多少男女睡一起穿睡衣的?亿万富翁陆承伟自己喜欢裸睡,也要求女人裸睡。遇到你之前,我总是戴乳罩、穿背心睡觉,近墨者黑,现在我穿个内裤上床,都觉得它多余。在这个戏里,只写了一场我和这个洋情人的床上戏。太少了。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放过体验洋人床上功夫的机会的。这个丹尼是瑞士人,在西平大学留学,一米八几,比你高一点,也比你壮一点,只是看上去还像个大孩子,真不忍心去诱惑他。这两天,我正教他练台词呢。其实,我早想开了。经你陆承伟培育的女人,不吃青春饭能干什么?杀一个人,枪毙,杀十个人也是枪毙,杀五十个人,不也是枪毙吗?老师,你说呢?”
陆承伟闭上眼睛思想一会儿,仍在犹豫着。这种毫无廉耻的话,竟从她的嘴里说了出来,太让人失望了。顾双凤停下来,认真看着陆承伟,好像是在等待某种评价。她希望陆承伟会生气,会大怒。陆承伟没有生气,夸奖道:“不错,你的进步真是太大了。是的,杀一个是杀人,杀一百个人也是杀人。这种角色你也会演,多少有点出乎我的意料。能不能告诉我,你在这个剧里片酬是多少?”
顾双凤神经质地笑了起来,“很便宜,三十集,我只能得十二万。我承认,陆承伟毕竟只有一个。我还得谢谢你准时付给我两百万。实际上,我从来没有把这两百万当成片酬来看。它只是你付给我的包养费,用这种方式付给我,我有了面子,你的良心也不用嘀咕了。很好。实际上,这一回才是我的处女演出。四千块一集,不算少。我知道,在你面前我永远都是个穷人。我也不向你隐瞒,我需要挣很多很多的钱。你也知道,我有很多穷亲戚……我喜欢这种挣钱的方式。”
既然她已经变成这样一种人,还顾忌什么呢?人,有时也可以当做资本来使用。一股邪念顿时把陆承伟攫住了。他站了起来,在顾双凤面前踱了几步,几乎是背对着顾双凤,一咬牙说道:“双凤,我相信你能挣很多的钱。像你这样杰出的女人,只要想挣钱,太容易了。”顾双凤说道:“再给张承伟、李承伟当二奶吗?等我在演艺界大红大紫后再说吧。要卖,我也要卖个好价钱。一年卖不了两百万,不是辜负了你十年的培养?”
陆承伟的心彻底冷透了,“双凤,再提过去的事,还有什么意思?难道我们做不了朋友,还不能做个合作伙伴?几年前,我见过你说的那些穷亲戚,他们没给我留下什么好印象。我想给你提供一个……”干咽了几下,“一个轻轻松松挣钱的机会……这要比你拍电视剧轻松。这,这也算是跟我合作吧。”顾双凤一脸轻松,说道:“吞吞吐吐干吗?你还没看出来?只要能挣钱,我什么交易都愿意跟你做。我是个表里如一的人。在你面前,我没法立什么贞节牌坊了。说吧。”陆承伟转过身,“那好。乔本先生,你还记得吗?三友公司中国课课长。你对他应该有点印象……”
顾双凤抬起头,警觉地看着陆承伟,“是不是那个长着冒火的鱼眼睛,眼神会、会解女人衣扣的日本老头?”万事开头难,一旦开了口,什么阻碍都不存在了。陆承伟的目光游弋着,用很快的语速说:“非常形象。乔本先生看过你跳西班牙舞,至今念念不忘。他,他很想,单独,单独看你跳一回……”说着说着,又结巴起来。
顾双凤脸色变得惨白,慢慢站了起来,嘿嘿嘿地朝陆承伟笑道:“跳舞?单独看我跳舞?陆承伟,他真的只是想看我跳舞?你,你用眼睛看着我!看着我……”突然间歇斯底里发作了,“你他妈的真让人恶心!你他妈的真是个冷血动物!我,我总算做过你,你几年……情,情妇吧!你记着,是你他妈的把我毁了!毁了!!”扬手重重地打了陆承伟一个耳光,流着泪,掩着面,疯也似的跑走了。
陆承伟呆呆地站在客厅里,神情木然。
下雨了。
顾双凤走在冬天细密的冷雨里,任凭泪水雨水在脸上淌着淌着。不知走了多久,她的神智开始清醒起来。他怎么能这样对待我?我用十年的爱,换来的竟是这样的一个结果?顾双凤实在不甘心。我要看看一个人的心到底能黑到什么程度!我要看看,我一定要看看我爱了十年的男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这时候,顾双凤的思维完全进入了一个狭窄的单行道,再也无法回头。我已经让他毁了,毁了,我要看看他敢不敢把我剁成肉馅,包成人肉包子换钱!想到这里,顾双凤拦了一辆出租车。
陆承伟看见顾双凤怪笑着又回来了,把雪茄朝烟灰缸里一扔,站起来道:“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双凤,我们已经各不相欠了。何必硬要搞得两败俱伤呢?我最近很忙,投下去的一个多亿要打水漂了,请你……”顾双凤在陆承伟的对面坐下来,“对不起,刚才我太激动了,不该打人。我是来谈你刚才说的那笔交易的。你不欢迎了?”陆承伟实在无法抵御三友集团参与炒作计划的巨大诱惑,低头道:“艺妓表演,在日本到处都能看到。看看艺妓表演,在日本是很一般的社交活动……”顾双凤冷冷地打断道:“用不着跟我上日本文化课。现在我们谈的是交易,没必要装出良心还在嘀咕的乖模样,这样做太伪善了。我可以去跳这场舞,去他家里,是卖艺还是卖身,恐怕也由不得我。这也算是不小的交易风险吧?出场费由谁来付?不说清楚,日本鬼子日后赖账,麻烦太多了。我不像你,有几个护照,还有几个绿卡,可以随时到东京要账。”
陆承伟心底深处残留的一点顾虑烟消云散了,用公事公办的口气说道:“乔本给不给出场费,我不清楚。你去表演舞蹈,算是为承伟实业工作,应该有丰厚的报酬。”顾双凤感到了彻骨寒冷,心里骂道:黑透了,他的心真的黑透了。放肆地笑了几声,“你真直率。我明白了,我这次演出,肯定会给你带来巨额利润。我想知道,你准备付给我百分之几?”陆承伟的口气也强硬起来,“双凤,你开个价。”
顾双凤已经感到彻底绝望了,强撑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说道:“这种交易,自然是你开价钱,我看合不合适,然后再进行讨价还价嘛。”陆承伟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十万!”顾双凤身子朝前一倾,“陆先生,英镑、美元还是人民币?”陆承伟的口气也变得冷酷起来,“演出一个晚上,十万人民币已经不少了。你拍三十集破电视剧,只能挣十二万人民币……”顾双凤突然站起来大笑起来,“这次讨价还价,真能让我记一辈子!太精彩了,太刺激了!我记得你去年说过,千万以下的投资,你已经不再过问了。对了,这肯定与你刚才说要打水漂的一个多亿有关。我还记得你说过,纯利润不足百分之五十的项目,你从来不做。我的算术从来没有考及格过,可我还能算出来你这个项目至少能给你带来五千万的纯利润。我的身份多少也有点特别。如果你不是感到山穷水复,你也不会让你的前情妇亲自出山搞色情公关。当然,别人也不知道我们已经情断义绝了。这个美人计能给你带来五千万人民币的利润,你只付给我十万元人民币,拿得出手吗?你不怕别人知道了笑话你?”
陆承伟也站了起来,“你还个价吧。”
顾双凤完全进入了角色,伸出一个指头,“十万美元,少一美分,免谈。今天是我生命中最特殊的日子,过了今天,也免谈。”
陆承伟铁青着脸,拨了一个电话,用日语说一会儿,放下听筒道:“我答应你。你要多少订金?乔本先生要请你吃晚饭,你决定吧。”
顾双凤下意识地闭了一下眼睛,叹口气道:“你用不着告诉我他的诚意了。这是命,我抗不过……你陆承伟的信誉还是不错的。演出结束,你再付钱吧。”
陆承伟打了一个电话,要一个叫老二的人把卡迪拉克开过来。两个人谁也不说话了。客厅变得像坟墓一样死寂。大摆钟突然当地响一声,惊得两个人的身子都抖了一下。这个相互折磨的游戏已经变成招招见血的肉搏了。此时,双方都是箭在弦、刀出鞘,无法知道自己伤在哪里。过了一会儿,一个戴着墨镜的中年壮汉进来了。
陆承伟马上站了起来,“老二,马上把这位顾小姐送到乔本先生那里。你在楼下等着,再把顾小姐接回来。”
没等老二答话,顾双凤突然说:“不!我还有个条件。你亲自开车送我过去,然后再把我接回来。”陆承伟恶狠狠地看着顾双凤,“你把我当猴耍呀!”顾双凤凄然一笑,耸耸肩道:“一切都结束了,你不觉得你送我过去,这个故事才更加完满吗?你不送我,不接我,这个结局多没意思?虎头豹肚都有了,你就加个凤尾吧。”转眼间已是泪光点点了。
陆承伟转过脸,说道:“你走吧,就算什么都没发生。”
顾双凤呆站了一会儿,咬咬嘴唇道:“我不再为难你了。陆承伟,你记住,你再活三辈子也应该记住,我今天走这一步,也是想帮助你。信不信,你都先记住吧。走吧。”径直出了客厅。老二也跟了出去。
坐在卡迪拉克上,顾双凤忽然间想到不知在哪里看到的一篇文章。这是一篇研究强奸案的文章。作者认为,如果女方不放弃抵抗,如果男方不采取暴力致女方丧失抵抗能力,强奸是没法实施的。作者发现,百分之九十的强奸案,都是因为女方根本没作抵抗才发生的。顾双凤想:如果他真要动粗,我就让他好看。一个视死如归的人,什么都不怕。想到这里,顾双凤对老二说:“先找个商场,给我买把弹簧水果刀。”
齐怀仲开车从陆川回来,在锦绣中华园南出口,与卡迪拉克相遇了。看到车上坐着顾双凤,齐怀仲心里顿时一紧。陆承伟那天回到家,曾说起过乔本提了无理要求。几天前接到顾双凤的电话,齐怀仲也忘了问顾双凤在哪里打了电话。现在,顾双凤坐在老二的车上,到底出了什么事?回到别墅,顾不得汇报陆川之行的情况,齐怀仲先问道:“双凤是不是来过?”陆承伟低头抽着烟,没有回答。齐怀仲感到不妙,凑过去,“承伟,你告诉我,老二要把双凤送到哪里?是不是把她送到乔本……”声音越来越小了。
陆承伟干搓着脸,长吁一口气,“乔本这个混蛋……”齐怀仲承受不住似的,晃了两下,扶着沙发坐下,颤抖着说道:“太过分了,承伟……你和双凤,毕竟有十来年……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你不该这样对待她……”陆承伟用力一拍茶几,“你让我怎么办?证券法明年七一出台,明年五月份卖不出去,这一个多亿就算白扔了。没有大题材,谁帮我们炒?股价不到二十,王传志肯接手吗?这是一个链条,一环断了,全盘皆输。你可以问问她,是不是我逼她去的。下午,她像一个幽灵一样,突然间站在那里尖叫,开口就要见我包养的女中学生……这回她要演交际花、小妾、下等妓女,甭提有多兴奋了。嫌我们的影视审查制度太严,跃跃欲试要拍三级片的样子……你没听她刚才是怎么跟我讨价还价的,开口就是十万美元呀。人,会变,她早不是以前的顾双凤了……”齐怀仲流着泪,痛心地说:“我只是觉得双凤这孩子不该走到这一步。两百万,省着点花,怎么也能平平安安过一辈子。真不该让她去演电视……”陆承伟用力拍拍自己的脑门,“世上没有后悔药。你以为我心里好受吗?乔本这混蛋,要是敢耍我……你去给双凤开一张一百万的支票……或许她吃吃饭,跳跳舞就回来了……她需要钱,给她加够一百万吧。我,我还没有来得及问她妈的病现在怎么样了。她妈对我很好……”
齐怀仲摇摇晃晃站起来,“她妈已经去世了……”朝楼下的工作间走去,嘴里喃喃自语着:“多好的一个孩子,怎么会走到今天呢……可惜,真可惜……”陆承伟张着大嘴,呆呆地望着客厅的大吊灯。
两个人都没有吃晚饭的心情,相对无言,坐在客厅里,盯着静静躺在茶几上的支票,等待顾双凤归来。九点钟过去了,窗外、门外,只有一阵强一阵弱的风声和雨声。十点钟,齐怀仲的心理崩溃了,抽咽了几声,指着屋里的摆设,痛心疾首地说:“这些家具,这些灯具,这些小摆设,都是双凤挑的呀!位置都没有变过。承伟,你说说,除了墙上这照片,哪一样东西,没有浸透双凤的一片爱心?那套布艺沙发,是她专门为我买的呀。我有轻微的腰椎间盘突出病,不能坐太软的沙发……你看看那三个空花瓶,双凤在时,那些鲜花每天给我们带来多少好心情?承伟,离了三友的支持,我们真的就没办法了?你给乔本打电话,让双凤回来,你快打呀——”
陆承伟像个雕像一样坐着,毫无表情地说:“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了。一切都无可挽回了……”齐怀仲再也撑不住,捂着脸,跑回自己的房间,蒙着被子,嚎陶大哭起来。
独自坐了一会儿,陆承伟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挪到楼上。他木然地看着贴着著名的卡通笨猫汤姆照片的门,默默地掏出一串钥匙。他打开门,打开房间的灯,愣愣地站在门口。双凤的房间完整地展现在他的眼前。墙上,挂满了陆承伟不同时期的大幅照片。一个小小的相框,冷落在小写字台的一角。陆承伟走进去,拿起相框,伸手拂去玻璃上的灰尘,顾双凤十九岁灿烂如阳光般的笑容,猛地在他眼前绽放了。
如烟似雾的往事清晰地在陆承伟的脑海里重现了。
陆承伟坐在北京月季皇后西餐馆吃西餐。顾双凤端着一盘水果沙拉,走着和别的女招待很不相同的步子,给邻桌的客人送菜。突然,顾双凤脚下一滑,一个踉跄朝前面栽去。陆承伟眼疾手快,探出身子伸手迎了过去。水果沙拉扣在陆承伟崭新的皮尔?卡丹西服上,顾双凤刚好倒在陆承伟的怀里。顾双凤看看陆承伟的西服,红着脸吐吐舌头说:“先生,你不会让我赔你的西服吧。”陆承伟笑着道:“你不像是个职业女招待。罚你给我洗一次衣服,可以吧?”顾双凤在胸前画着十字,长吁一口气,“阿弥陀佛,洗十次我都愿意。你这西服真让我赔,我只好在头上插根稻草把我卖了。你的眼光真毒辣。我是个冒牌货。我们舞蹈学院毕业班要排个大舞剧,分配我扮演女招待,不来体验体验怎么能行?谁知第一天就出了这事……先生不会找餐馆的经理吧?这会砸了我朋友的饭碗。”陆承伟笑道:“你看我像是一个爱打小报告的事儿妈吗?”顾双凤给陆承伟作了个揖,“谢谢谢谢!汇报演出时,我一定请你来看。”
一个月后,两个人已经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至少顾双凤做到了无话不能对陆承伟说。
枫叶泛红的时候,顾双凤已经不计后果,办了停薪留职手续,留在陆承伟身边了。
当时,陆承伟在北京没有买房子,吃、住、办公,都在长城饭店包租的三间房里。一个周五,陆承伟开着车带顾双凤看了香山的红叶,试探性地说:“小凤,老齐一直劝我在北京买套房子,我很犹豫。买套房子,就算有个家,有个家就需要找个女主人。我呢,很想享受有家的感觉,可又不想走进婚姻的围城。你说我这房子买不买?”顾双凤不假思索地说:“该买。”陆承伟又道:“我买了房,找不到这么乖这么听话的准女主人,怎么办?”顾双凤羞涩地看了陆承伟一眼,小声说:“有人想实习实习,你同意吗?”
那时候,陆承伟对待女人的态度,完全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一听顾双凤表了态,说道:“在拥有我们自己的家之前,你愿不愿意到酒店当一晚总统夫人?”顾双凤勾着头,轻轻地说:“我随你。”
当晚,陆承伟带着顾双凤住进了香格里拉的总统套房。
这一晚,陆承伟并没有把刚刚二十岁的顾双凤当成一片生机勃勃的处女地。经验主义让他从顾双凤熟练的接吻中,得出了这样一种判断:这是一只早已熟透的蜜桃了。八九十年代之交的中国女大学生,毕业的时候,处女恐怕只有百分之一了。何况顾双凤读的又是艺术院校。顾双凤在陆承伟洗澡时,提出要给他搓背。顾双凤的睡衣是她自己主动脱去的,里面没有胸罩和裤头。陆承伟抚摸顾双凤的身体时,顾双凤能用优雅的身体语言和情不自禁的吟唤声,恰到好处地撩动男人的情欲。这一系列细节,似乎都在证明顾双凤早已不是没偷吃苹果的夏娃了。积蓄了二十年生命的津液,和顾双凤对陆承伟完全开放的生命姿态,引导着陆承伟顺利地进入了。以这种方式接管一座美丽的、朝气蓬勃的城市,陆承伟的身心完全处在一种放松的状态当中,把大半个夜晚变成了一个狂欢节。顾双凤完全把这一夜看成生命中极其重要的一个庆典、一个神圣而迷人的仪式,极度的兴奋和欢愉,使她在这个高潮迭起的过程中,很少感受到真正的疼痛。
第二天上午,陆承伟带着心满意足的愉悦心情,独自坐在总统套房宽大豪华的客厅里,品味着刚刚流逝的消魂之夜。他心里暗暗有点称奇,这个二十岁的姑娘怎么能够展示出曾经沧海的迷人少妇的所有的奇妙风景?在陆承伟的经验里,单纯地享受性爱,最好不要选择二十五岁以下的未婚女性。那个时候,他完全是个肉体上的享乐主义者、唯美主义者。点上第二支雪茄,陆承伟心里想:也许真该在北京建一个小家了。昨天提出买房的事,有点信口雌黄的意味,目的是诱惑这个天真烂漫的少女自觉自愿跟自己上床,至于上床之后该怎么办,他还没有细想。以陆承伟的英俊、身份和经济实力,寻找一夜情两夜情的机会并不是很难,只要他愿意就足够了。在这个夜晚没有到来之前,顾双凤在陆承伟眼里,仅仅只是一种奇遇,他只是被顾双凤的天真无邪、口无遮拦微微迷惑了一下。这时候,陆承伟对还在卧室里像一条美人鱼一样熟睡的顾双凤,生出了淡淡的歉疚。也仅仅是淡淡的歉疚,如此而已。
接着,陆承伟看到了一生中都无法遗忘的情景。顾双凤扮成一只白天鹅的模样,跳着准芭蕾的舞步,从卧室像一片轻轻的云一样飘了出来。专业的舞姿,忘我而投入的表情,立即吸引了陆承伟的全部注意力。紧接着,他听到了从卧室里传来的低低的、哀伤而苍凉的大提琴的声音。他听出来了,这是圣?桑那首著名的《天鹅之死》。随身听传出来的微弱的音量,刚好和只有一个观众的演出十分和谐。随着大提琴最后一个颤音渐渐变弱,濒死的天鹅的挣扎越来越无力,终于倒在客厅枣红色的地毯上了。陆承伟喊了一声好,正要拍巴掌,只见顾双凤就地一滚,赤条条的顾双凤和裹在身上的白床单完全分离了。顾双凤又把床单当成一块白纱,裸着身子跳起八十年代初风靡欧美的劲舞。陆承伟看得热血沸腾。最后,顾双凤把雪白的床单在陆承伟面前打开了。一片枫叶状的鲜红,清晰地呈现在陆承伟面前。陆承伟像中了什么法术一样,看着那片处女血印成的枫叶,呆住了。白床单抖动着,慢慢包裹在陆承伟的头上。
陆承伟感动得不能自已,冲动地把顾双凤抱在怀里,爱惜地亲吻起来。他把床单铺在地毯上,捧着顾双凤放了上去……一切语言,都不足以表达此时陆承伟对顾双凤那种感激、爱怜、痛惜、愧疚、自责杂糅一起的复杂心情。他这次不再以一个占有者、一个胜利者的身份,而是以一个爱的使者的身份,再一次进入了顾双凤这座楚楚动人的城市。两个人的感觉完全变了,只感到一种纯而又纯的欢愉。两人饱享了登峰造极的风光后,顾双凤流着眼泪动情地说:“我知道什么是性高潮了,你把我变成一个真正的女人了,谢谢你,这真是无与伦比的幸福……”
一个月后,陆承伟在西直门建了一个临时的家。因为顾双凤的独一无二,在以后的六年里,陆承伟饱尝了家庭生活的全部滋味。直到顾双凤偷偷怀了孩子,直到著名主持人乔妮出现在陆承伟的视野里,这个临时的家一直充满着温馨和恬美。
时隔多年,陆承伟也不能否认,那几年他过的才叫正常的生活。是的,不管顾双凤做了什么,都不该引诱她做这种事情。
齐怀仲在楼下唤他吃点东西,陆承伟手捧相框,慢慢下了楼。他看看充满生机和活力的顾双凤,看看死气沉沉躺在茶几上的支票,痛苦地说:“老齐,马克思在《资本论》里说,多大的利润就可以让资本家冒杀头的危险去攫取?是百分之三十,还是百分之三百?我忘了。”齐怀仲答道:“我记得是百分之三十。”陆承伟伸出抖动着的双手,神经质地笑道,“其实,这上面已经沾血了,沾的是人的鲜血!狗日的资本,它成功地把我当成它的奴隶了……难道这真的全是我的错?老齐,你说说?你说话呀!”
齐怀仲沉默着,不肯开口。陆承伟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可能已经罪孽深重了,开始滔滔不绝地诉说,他讲了很多很多,最后免不了替自己辩护起来,“我承认,我对双凤犯下了十恶不赦的罪行。可是,我不认为我应该下十八层地狱。世界对我公平吗?我承认,我喜欢过双凤,可我并没有全身心地爱过她。她,我没有教过她如何讨价还价。你为什么不说话?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了,你有理由这么做。至少你没有伤害过女人……她为什么还不回来,会不会出什么事了?”
齐怀仲依旧沉默着,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天亮了,雨还没有停。听到汽车发动机的声音,齐怀仲慌忙跑过去,把门打开了。顾双凤像一阵黑色的冷风,卷了进来,把两道冰柱子一样的寒光,射在陆承伟身上,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陆承伟忙拿起支票弹了起来。顾双凤能够平安归来,他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僵硬地笑笑,“谢,谢谢你……这是一百万人民币……属于你了……”顾双凤一把抓过支票,顺手把它撕成碎片。齐怀仲禁不住喊道:“双凤,你别……”
“闭上你的嘴!”顾双凤呵斥道:“你给我闭嘴!你这条让人恶心的看门狗!”齐怀仲讪讪地朝后退了一步。顾双凤把黑风衣脱了,抖着手指解着上衣扣子,“陆承伟,你睁开眼睛好好看看,看看我都为你做了些什么!你看看,睁大眼睛看,你结交的都是什么畜生、人渣!日本人烧成灰也是日本人,他妈的战败五十年,奸淫烧杀的本性一点也没有变。”说着,把外套和毛衣丢在地板上,“陆承伟,告诉你,昨天我是准备去死的。可是,这王八蛋在茶水里不知做了什么手脚……我,我连死都没法死了。”双手一用力,衬衣的最后一个扣子崩落了,她把胸罩打开,“你朝这里看……你给我看仔细了,你这个畜生!你们这些虐待狂!”顾双凤高耸坚挺的乳房上布满了青紫,褐色的乳晕外面,留下了一圈参差不齐、深深浅浅的紫红牙痕。
“陆承伟!”顾双凤咬着牙说,“这些代价会给你带来多少利润,我不想知道。我只想让你看看,你把我变成什么样子了。我再让你看看下边吧。”说着,开始解裤带,“让你看看你曾看做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现在被糟蹋成什么样子了。这个王八蛋,他,他要把我变成一个白虎星!”
齐怀仲捡起黑风衣,把顾双凤紧紧裹住,流着老泪央求着:“双凤,双凤,别这样,别这样……是我们对不起你呀……承伟早就后悔了。”顾双凤吼一声:“滚开!别碰我!你们这些肮脏的垃圾!陆承伟,你都看清楚了吧?”又一件一件把衣服穿好,“再见了,我曾经的爱人。你记着,你欠我一笔永远也无法还清的血债!对,是血债。”古怪地笑了笑,走了。齐怀仲追了两步,喊道:“双凤,你——”
顾双凤拉开门,转过身,粲然笑道:“你这个老头心肠还算不错。怕我自杀,对不对?你放心,我不会死了。我要好好活着。我要看看有些人会有什么好下场。”说着,从坤包里取出一把大号弹簧水果刀,弹开了,朝客厅里一扔,“这是我为乔本准备的,他没有给我机会……”说着,像一阵黑旋风一样闪了出去。
陆承伟脸色苍白,蹲下来,把碎支票一块一块捡起来,又捡起弹簧水果刀举在眼前看看,额头上渗出了汗珠儿。坐了一会儿,他找了一张白纸和胶水,把碎支票粘了起来。他拿起粘好的支票,对着吊灯看看,自言自语道:“碎了,就是碎了。”然后,他冒着小雨开车出去了。
傍晚,陆承伟浑身精湿回到家,一头栽到沙发上,昏了过去。
在西平医科大学住了十二天医院,陆承伟回家了。陆川实业终于突破十五元这个关口了,这让陆承伟微微感到欣慰。下一步再用用三友集团这个外资背景,股价冲到二十元,应该再没什么障碍了。付出这么惨重的代价,如果没有收益,那才叫真正的失败。下一步,可以考虑和王传志进行亲密的接触了。生活还在继续,每天的太阳还在照常升起。这场变故,并没从根本上对陆承伟造成伤害。因为顾双凤毕竟属于历史了,挥挥手,完全可以告别这朵云彩,一声“俱往矣”,完全可以把这本书合上。现实和未来,毕竟已经露出了美好的征兆。为了给这段历史画上一个句号,陆承伟又让齐怀仲带着两百万的现金支票去找顾双凤。他希望能用追加的一百万,彻底熨平顾双凤心灵的皱褶。
齐怀仲在顾双凤的房间里见到了金发碧眼的丹尼,心里多少感到了一丝安慰。这张支票马上也落了个粉身碎骨的下场。齐怀仲劝道:“双凤,你这又何必呢?平心而论,承伟还算一个重情重意的人。那天,他不知在哪里淋了一天雨,大病一场,住了十二天医院……”顾双凤冷笑着打断道:“这叫报应,报应得还不够。你告诉陆承伟,这笔债用钱没法还了。我恨他,我每天用二十五个小时咒他。想用钱了结,也可以,让他准备好一个亿。”丹尼笑笑看着顾双凤,摇摇头道:“顾小姐,顾老师,一个人心里不能装满仇恨。他来向你道歉,又赔偿了你的损失,你应该宽恕他。你每天要用二十五个小时咒他,过分了,上帝知道了,会生你的气的。每个人生来都有罪,生命就是救赎自己的过程。末日的审判是公平的,也是严厉的,你不害怕?”
顾双凤捂着肚子笑了起来,“我连你们那个上帝都不相信,我怎么会害怕什么末日的审判?丹尼,有的仇恨,只用道歉是无法消弭的,有的损失,根本没有办法赔偿。齐叔,我终于明白鲁迅先生为什么要讲一个都不宽恕了,因为有的人根本不配你宽恕他。”丹尼固执地说:“不对。只要忏悔了,每一个罪人都可以得到宽恕。顾小姐,你不要让仇恨完全控制你的心灵,仇恨的魔鬼会让你坠入地狱。你是一个充满爱心的善良的女人……”顾双凤打断道:“那是过去的我,那个我已经死了!”齐怀仲拿着支票的肢体,叹了一声,“丹尼先生,顾小姐也是一个不幸的人,希望你能够多多照顾她。”丹尼认真地说:“我已经深深地爱上她了……”顾双凤放肆地笑了起来,“鬼话!你对我了解多少?怎么能说深深地爱上了我?你是想跟我上床做爱!你以为你长着金发蓝眼,我就看不出你的花花肠子了?”丹尼耸耸肩,摇摇头,“你看,她不相信。我不会放弃的。我当然想跟你做爱了。我想跟你生五个孩子。生孩子必须做爱。我不懂什么叫花花肠子。肠子的正常颜色是淡淡的乳白色,花花是一种什么样的修辞方法?是比?还是兴?”齐怀仲和顾双凤都笑了起来。
陆承伟又把第二张支票粘好,发誓一样对齐怀仲说:“从此以后,我只会为娶梅红雨而奋斗了。只有娶了她,才能慰藉我的心灵。这种混乱的生活该结束了,我需要过上正常的家庭生活,学习做个好丈夫,学习做好父亲。老齐,请你好好监督我。”
齐怀仲张着嘴,惊讶地看着陆承伟。
红太阳集团搞的全员推销,正式启动了。四十六个销售子公司,近三千人的销售大军,销售同一种品牌的家电产品,声势很大,十分引人注目。梅丰知道,对于陆承业来说,这次搞全员销售,既有背水一战的悲壮,又有最后一战的残酷,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再说,如果红太阳一直这样不死不活,黯淡无光,以陆承业的性格,他决不会以一个失败者的身份,组成一个新家吟唱什么“最美不过夕阳红”。梅丰在西平新闻界干了二十年,老友新朋很多,加上她本人又是家喻户晓的电视节目主持人,她出面请西平媒体支持一下困难时期的红太阳,同行们哪有不来助拳的道理?何况红太阳鼎盛时期,曾经在经济上很有力度地支持过西平省市两级所有的媒体,电台、电视台、报纸,都欠红太阳和陆承业一份人情债。加上陆承业又是豪爽义气之人,当年这些媒体的小记者、部门领导去找陆承业批条子买紧俏的红太阳牌彩电,陆承业从未给过黑脸。如今陆承业这个大英雄落了难,这些经过十年努力坐大了的台长、总编、制片人们,也都想借此机会展示一下自己具备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美德。一轮新闻爆炒,一轮专题探讨,一轮人物专访,一轮软广告友情支持,四轮下来,红太阳这个品牌和红太阳搞的从没见过的全员销售,在城乡人口已经突破千万大关的西平市,又一次路人皆知了。月底一结算,仅积压的彩色电视机,就销了近十万台,回收资金一点八亿。
初战告捷,陆承业让梅丰当了一回义务厨师,设家宴请了史天雄和金月兰,并破天荒请儿子陆明作陪。毕竟,儿子是这次全员推销的始作俑者。见儿子不是只会纸上谈兵的赵括,陆承业很高兴。席间,陆明畅谈了自己的宏伟构想,准备派出去五十支销售队伍,以低价倾销的方式,在全国五十个大中城市,搞一轮地毯轰炸式销售,唤醒中国绝大多数城市人对红太阳这个品牌的美好记忆。因为第一个月的销售成绩摆在那里,又见陆承业重新显露出了指点江山的澎湃豪情,史天雄只是提醒陆承业、陆明,一定要加强对各销售子公司的内部管理,因为红太阳这些销售子公司之间的报价已经出现了混乱。金月兰附和道:“这虽然是个小问题,可也不能马虎。上星期五,我一个人接待了红太阳三个销售子公司的推销人员,二十五寸的红太阳牌彩电,报价有一百二十元之差。”这些重要的信息并没有引起陆家父子,特别是陆承业的注意。他们把这次全员推销称作休克疗法,因为用休克的方法来治顽症,肯定会诱发别的疾病,但只要能把绝症治好了,付出点别的代价,也是必须的。史天雄很想提醒一句:休克会导致大脑缺氧,时间和分寸把握不好,会出人命的。因为不想在兴头上泼冷水,史天雄忍了没说。后来事态的发展,让史天雄后悔这一晚太照顾陆承业这位尊敬的二哥的面子了。感情也能害人,这是后来史天雄总结出来的一条教训。
另一个对这种销售持反对意见的是陆承伟。几个月前,陆明曾带着自己和一帮年轻的同志精心炮制的全员推销方案,征求过陆承伟的意见。陆承伟当时只是随意翻了几分钟方案,就说道:“你们不要搞。这种办法不合国情。”再多的评价,不管高低,一句也没有了。陆明当时对这个留过洋、差不多可以算做偶像的六叔,产生了一肚子意见。如今,陆明在西平的电视台频频露面、变成了某种程度的公众人物后,自然想到了陆承伟。他抑制不住要见见这个六叔的冲动,一个周六的晚上,带着一点薄礼,出现在陆承伟的客厅里。陆明的谦卑态度很符合他作为侄儿的晚辈身份,一口一个请教,一口一个请指点,希望陆承伟能为他力主上马的全员推销,再提点建设性意见。
陆承伟眼锋一扫,捉住了陆明颇为自得的微笑看了一会儿,冷笑着夸奖道:“做了一回人物,不容易。我似乎应该先做个检讨。看你们这个计划进行得如火如荼,我应该检讨自己看走眼了。”陆明赶紧说:“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陆承伟很不客气地说:“到底是什么意思,你自己知道。因为你是我的侄儿,我才想给你讲点真话。回去告诉你爸,赶紧把这个全员推销停下来。红太阳的出路,只有两个,一走资产重组,一靠政府扶持。后一条路,可能没法走了。如今唱的是政企分开调,银行基本上敢对同级别或稍高级别的衙门说不了。第一条路,要走也得快点走。等二哥拍板上的十几条生产线都过时了,它们就只能到废品收购站换钱了。”这话实在太刺耳了,血气方刚、小试牛刀取得成功的陆明,实在难以接受。陆明问道:“六叔,你知不知道我们这个月的销售收入是多少?”陆承伟笑了起来,“陆明啊陆明,你到底还是有点嫩。销售两三个亿,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医学上有个词叫回光返照,你知道吗?”陆明摇摇头,“六叔,你这么说,有点危言耸听了。就是销售一个亿,那也是钱,也是成绩。”
“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陆承伟点燃了雪茄,“我们可以打个赌,用不了三个月,你会哭都哭不出来。我虽然称不上全才,可对你们搞这个全员推销,还是有点发言权。全员推销的存在基础,是参与者都有相当高的个人信用。听说你们红太阳已有三千多人参加了推销队伍?”陆明道:“现在已有四千四百人参加了,估计这个数字还会增加。”陆承伟大笑起来,“中国搞过全民大炼钢铁,结果呢,全国百年以上树龄的古树,只剩不足百分之一了,环境恶化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中国人搞过全民写大字报,结果呢,留的是文化大革命这颗青涩的历史果子。这个月,参与者都是穷人,上缴了货款,自己留下了差价,自然是皆大欢喜。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四千多人到库房领彩电、VCD,都不会交一个子儿的押金。要是交押金,你们也搞不起来这种全员推销。下个月呢?缴货款还会这么及时吗?告诉你吧,这十来天,有六个红太阳的所谓推销员进过这个门。我相信,只要给他们一台电视机十元钱的利润,他们都愿意做这笔生意,你肯定研究过全员推销的理论,不能保证适当的利润,这种推销能持久吗?中国的公信度到底有多高,你不知道?坐个公共汽车,有多少人想加塞儿?你真的相信你的推销员们都有不占公家一分钱便宜的觉悟?陆明,你想得太天真了。如今,没有几个人想在物质狂欢的时代做一个清贫的旁观者。这种推销方法,就像打开潘多拉的盒子一样,只会培养和释放人性的恶。我问你,一个老工人,卖了五台电视机,拿一万元药品发票交给你,你怎么办?起诉他吗?陆明,你爸是红太阳的创始人,他只能与这个快要散架的庞然大物荣辱与共了,你就不要再搭进去了。你考虑一下,可不可以辞职,跟着我干。”
道不相同,话不投机,不用消磨时间了。只有资本家才会把工人当成贼来防。中国的工人,做了五十年国家的主人,起码的觉悟还是有的。如果陆承伟没有六叔这个特殊的身份,陆明肯定早跟他急眼了。焦大是不会爱上林妹妹呀!他们生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陆明又带着一肚子愤懑,离开了锦绣中华园这个西平著名的富人区。
事情的发展,常常不以发动者的意志为转移。新中国最著名的例子,恐怕当属毛泽东发动文化大革命了。他老人家发动这场运动的本意是想为中国人建立一套精神生活的有序体系,谁承想他去世五年,这场运动已被称之为民族的浩劫了。红太阳的全员推销,正在朝非理性的方面悄悄发展、变化着。
陆家叔侄俩畅谈全员推销的第二天,梅兰没费什么周折,就从红太阳的仓库里领出了两台二十一寸彩电、两台二十五寸彩电和两台单碟红太阳VCD。手续非常简单,梅兰在一张表上签上自己的大名,在销售对象一栏写上“松山株式会社”几个字,就可以领货了。当然,她还抄下了每种货物需要上缴给公司的价值。这一天,仅彩电就发出去了三万两千台。照这个销售速度,红太阳每年的销售额比天宇加上长虹的总和还要多。可惜,红太阳的决策层,没有一个人意识到这一点。他们做出的决定是恢复八条电视机生产线的生产。
阴雨后初晴,太阳显得分外亲切,空气显得格外清新。梅兰坐在租来的一吨半小卡车的驾驶室里,拉着六件电器穿过厂区,心情是无比的好。看到一群上工的女工中有几个认识的人,梅兰让司机停了下来,一一打了招呼,问了寒暖。所有的红太阳人,脸上都挂着笑容。那是在暗无天日的道路上苦捱太久,突然看到光明后,生发于心底的大喜悦呀!
梅红雨下班回家,看到家里多了这么几件电器,十分吃惊。问明缘由后,她说道:“除了咱家,哪一家公司的彩电都比这些大。如今已经开始流行纯平彩电了,你领这么多过时货,卖给谁呀?”梅兰世故地说:“能赚钱就卖,赚不了钱就放着。反正这种电器又放不坏。多?我还嫌少呢!反正不用交押金,怕什么?我这病一时半会也好不了,不知道以后还要花多少钱。我和你不一样,我是国家的职工,我病了,国家应该管。没报销的药费已经快一万五了。我是按这个数领的货。这样子是有点过时,可卖便宜点,也有人要。交款的时候,我把药条子抵上。”
梅红雨眉头皱了皱,“妈,你怎么能这样!每个人都像你这样,公司能不垮掉吗?”梅兰道:“不是我不爱红太阳,是红太阳早把我抛弃了。几千人都在这么干,我为什么不能这么干?这台十四寸的小彩电,我们看了多少年?大家都说这是最后的晚餐了,下手晚了,自己饿肚子。反正我又没有多吃多占,我问心无愧。妈不是主犯,法不责众,我怕什么?小雨,把这二十五寸的取出来一台,我们自己看。厂子垮掉了,这也算是个纪念。”梅红雨没有再说什么。当晚,母女俩用上了红太阳牌二十五寸彩电。没过几天,红太阳的决策层发现有个别销售子公司卖了货不向公司交钱的情况。公司不得不作出限量、限时销售的决定。陆承业感到事态严重,决定再次停掉复工的几条生产线,整顿销售子公司。这时,已有一万三千多红太阳的职工直接或者间接地参与了这次全员推销运动,还有一百一十多万台的家电产品没有收到货款。
电子工业部常务副部长陆承志来红太阳集团调研这次全员推销的时候,这些问题已经开始暴露。陆承志神色凝重,把陆承业叫到了自己住的银河饭店。
两个叔伯兄弟,两个五十年代留苏的同学,开始了沉重的谈话。陆承志提出让陆承业动一动的建议。陆承业敏感地看了陆承志一眼,“是的,红太阳走到今天,我应该负主要责任。虽然它现在很困难,但不是无可救药了。我不愿意提前离开这个岗位。”陆承志严肃地说:“我今天是代表部党组跟你谈话。没有人让你提前休息。你是做过重大贡献的人,进退去留,组织上都会认真考虑的。红太阳的情况,不容乐观。你们这次搞的全员推销,可能能解决一点资金短缺的问题,但它救不了红太阳。中央党校要办一个司局级干部培训班,党组希望你能去学习几个月,结业后另行分配工作。你在红太阳工作几十年,或许……”
陆承业激动地站了起来,“这不是让我异地做官吗?我决不会走这一步。我不去党校学习。如果组织上认为我的能力不行,我愿意接受免职处理。我在这里工作了近四十年,我的命运和红太阳紧密相连。我早想好了,我生是红太阳的人,死是红太阳的鬼。这个时候,我不能拍拍屁股一走了之。让我走异地做官这条路,还不如杀了我。”
话说到这种程度,陆承志也不好再劝了。陆承志这次来西平,还有个任务,就是为陆震天重回老区,做点前期准备工作。八十六岁的老人,行动又不方便,还要走一段长征路,不准备细致点,万一出了问题,后悔莫及。陆震天又发了话,这次回S省,纯粹是故地重游,最好不要多惊动地方政府。陆承志见了陆承伟,让陆承伟负责沿途的医疗保障。陆承伟当天晚上就去见了江丰年,说了陆震天要回S省的事,希望江丰年能推荐几个医学专家随行。江丰年深知老首长的脾气,马上给西平医科大学校长打了个电话,要求迅速成立一个由一流专家教授组成的医疗小组,准备为一位中央领导提供服务。接着,又给几个陆震天可能经过的地区主官打了电话,要他们暗中做好接待一位中央领导的一切准备。
陆震天指名要让史天雄全程陪同。因为史天雄已经不再是陆家的女婿,陆承志决定亲自登门跟前妹夫商量商量。这让史天雄感到很过意不去。
商量完陆震天回乡巡视的事,话题又扯到了红太阳。
陆承志担忧地说:“心一散,再聚就难了。没有五六个亿,红太阳想打翻身仗也难。可是,银行已经不愿意往红太阳投资了。改股份制,已经错过了最佳时机,靠股市融资这条路也没法走。他又不肯离开红太阳,他不走,红太阳也不可能会有大的转机。天雄,你有什么高见?”史天雄道:“让天宇兼并红太阳,顺便改组天宇的领导层。再不下决心,恐怕就晚了。”陆承志摇摇头,“天宇现在是利税大户,王传志不同意兼并,部里也不能命令他做。再说,即便兼并搞成了,谁能保证结果是双赢呢?但愿红太阳这次休克疗法能出现奇迹。”
几天后,从红太阳集团传出惊人消息:原销售部副经理蔡尚明在广东以半价倾销红太阳牌彩电、VCD三万八千台,携款逃走了。接着,多米诺骨牌效应出现了,公司与十几个销售能手失去了联系。
轰动一时的全员销售,彻底失败了。陆承业被迫组织大量人力,开始追缴还没有售出的近百万件家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