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麻麻亮,毛小妹一家三口忙碌而踏实的印板子日常生活开始了。
这是一个西平已经十分少见的大杂院,住着四户人。毛小妹一家三口住南面的两间房。这便是张为民的父母留给他们的惟一遗产了。这个地段,三面已被现代化高楼围了起来,另一面靠近银杏街古建筑保护区。十年八年内,这里恐怕吸引不了房地产商的任何兴趣了。既然无法借城区改造之机,住上有卫生间的单元房,实现住高楼大厦的梦想,只有靠自己的劳动了。毛小妹骑车从青石桥报纸批发站带回一百份《西平晚报》和《西平都市报》,院子里已经是人头攒动了。北屋传来李炳老伯断断续续的咳嗽声,每天他去锦江边上涮完马桶回来,总要抽上一支劣质香烟,咳上一会儿,听完老伴的数落,然后去蔬菜批发市场进各种时令蔬菜,去菜市场摆摊。东屋婴儿的啼哭准时响了,周小全这个时候总要数落妻子几句,然后爬起来给三个半月的儿子喂奶,妻子害怕产假休久了下岗,孩子刚满三个月,就开始值夜班了。西屋的女主人红云和丈夫牛宝又在上演每天清晨的保留剧目,红云坚持每天只给牛宝留十元钱去棋院下彩棋,牛宝要求留二十元以防遇上高手,最后总是红云获胜。每家有每家的甘苦,每家有每家的忙碌,都在结结实实地生活,互不相干。
毛小妹给儿子小军找了一套新衣服,看见丈夫仍穿着旧汗衫,有点不高兴了,嘟囔道:“不是说好了吗?你这身打扮,能到人前吗?”昨天,史天雄捎过来话,今早要到毛小妹一元店商谈毛小妹加盟“都得利”的事,并明确表示让毛小妹当“都得利”服务公司的经理。这个惊人的消息让毛小妹和张为民都失眠了。毛小妹认为让丈夫认识认识史天雄和金月兰很有必要,要求张为民换上干净衣服到一元店等史天雄他们。张为民收拾着工具箱,说道:“我今天还是不见他们的好。穿得再整齐,这腿没好,不还是个瘸子?这第一印象很重要。再说,你要真当了‘都得利’服务公司的经理,想给我找个工作,不是很简单吗?再说呢,两口子都挤到‘都得利’,不见得好。这国家的企业说垮就垮了……我看咱们这个店不能丢。”
红云推着车子走了过来,笑问道:“小妹姐,你要到‘都得利’当经理?你的苦日子总算熬到头了。我先在你这里挂个号。这‘都得利’如今名头可大了。”毛小妹正不知如何回答,周小全穿着短裤,拿着空奶瓶跑出来,“嫂子,嫂子,你到了‘都得利’当经理,可别忘了我们家小琴。我们家没老人,又请不起保姆。小琴上夜班也太辛苦了。”红云不高兴了,拉着脸,阴阳怪气说:“耳朵还挺尖的。小琴到‘都得利’上白班,你们儿子谁带?尽添乱。”周小全也不相让,回敬道:“大杂院不隔音,听到了有什么办法?我换成夜班,孩子问题不是解决了?牛宝大哥棋艺高、手气好,你就等着当阔太太吧。”红云急了,“你们哪里有夜班?你这个人真是的,什么好事都想插一杠子。干吗老和我们家过不去?”周小全把腰叉上了,声音也提高了,“谁跟你过不去了?书读的是少些,可我还知道好男不和女斗。”
一场纠纷,眼看就要爆发。毛小妹根本插不上话。平日里,红云和小琴是这个院子里的女主角,毛小妹做听众做惯了,也不知道这时候该说些什么。这时,李炳老伯推着板车过来了,劝解道:“你们吵什么?小妹要是真当了经理,这事还不好办?那‘都得利’的董事长和总经理,都是燕市长的座上宾,小妹给他们说句话,红云和小琴不是都能去‘都得利’上班吗?老邻居了,何必为这事伤了和气。小妹,你说是不是?”毛小妹脸红一阵白一阵,嗫嚅道:“事是有这个事。我就是到了‘都得利’,还是卖小面、馒头什么的……”发现两个邻居脸色不对,又道:“我,我要是去了,只要红云和小琴想去,我当然可以给史先生介绍介绍。”
又说了几句,几个邻居都各自忙各自的去了。
毛小妹推着自行车,盯了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的丈夫一眼,伸手在张为民嘴上拧一把,压低嗓音道:“叫你嘴松!晚上回来,我再收拾你。”小军捂嘴笑着,伸出指头点点自己的脸,朝张为民做着鬼脸。张为民又气又恼又悔又恨,抬手打儿子,没打着,抬脚要追,腿脚不灵,又追不成,眼睁睁看着儿子跑走了,忍不住喊道:“你跑吧,晚上我再修理你。”毛小妹在院门口停下来,扭过头,看着丈夫。张为民挠着头笑道:“我哪敢顶撞领导!我是骂儿子呢。晚上你收拾我,我修理他。”坐在家门口梳头的李大娘都看到了,也都听到了,捂着嘴格格格地笑了起来。
张为民推着小车到平安大道街口,天已大亮。第一宗生意,就是给梅红雨配钥匙。梅兰的病刚好,梅红雨怕她劳累,这一段一直没让母亲起来做早饭,每天总是早起半个小时,自己到毛小妹下岗一元店吃碗小面,再给梅兰带两个热包子回去,然后去上班。一来二去,梅红雨就和毛小妹一家熟悉了,也知道张为民早上来这里摆摊是为了抓那辆肇事车。看着仔细锉钥匙的张为民,梅红雨问:“张大哥,还是一点线索都没有?”张为民从老虎钳上取下钥匙,举在空中把两把钥匙比了好一会儿,“线索还没有。不过,我想我肯定能抓住他。你拿回去试试。”
正说着,两辆满载货物的东风牌大卡车从左面驶过来。张为民看见前面那辆蓝色卡车,神色骤变,接着,他看到了司机的大胡子。他大喊一声:“停车——”猛地朝马路上扑过去。惊得梅红雨尖叫了一声。东风车一个急刹,停在张为民身边。
大胡子司机取下墨镜,探出头骂道:“你他妈的找死!”
张为民看清楚了,和司机对视一会儿,“你看看我是谁?你取了墨镜真好!你好好看看我这条腿!你下来看看?你下来呀!这回我看你往哪里跑,你还有没有点人性?……”
后面一辆车下来两个狠巴巴的男人。
“出什么事了?”
大胡子司机声音有点发怯,说道:“这瘸子疯了。硬说他的腿是我撞的。”
张为民双手拍打着汽车保险杠,愤怒地说:“你敢说不是你撞的?四个月前那个早上,天下着雨,就在这条大街上,你把我撞倒了。你下车看过我,还踢我一脚。我认得你这张脸!你下来,我们到交警队去。”
小平头恶狠狠地抓住张为民的衣领,“穷疯了是不是?想讹点钱花花?你打听打听这是哪个单位的车!你耽误我们送货你负不起这个责!识相的,把道让开。四个月前,还下着雨,你应该庆幸你还活着。你松手!”
张为民死死地抓住保险杠,“就是这辆车。我有证据。咱们到交警队去……”
大胡子司机也跳下车了。三个人先是拉扯,后来就对张为民拳打脚踢起来。梅红雨叫了两声,看看这会儿没有几个行人,冲上去喊:“住手!你们不能打人!”小平头一把把梅红雨推个踉跄,威胁道:“小姐!你别管闲事。”说话间,两个人已经把张为民打倒在人行道上。大胡子司机仍不解气,把张为民的移动工具箱掀翻了。
梅红雨眼睁睁地看着两辆卡车开走了,看见张为民躺在地上没动,忙跑过去喊道:“张大哥,张大哥—你要紧不要紧?”张为民强撑着坐在地上,摸一把脸上的血污,一拳砸在水泥地上,哭喊着:“我真没用!我真没用!”
陆承伟从奔驰车里下来了,看见真是梅红雨,站在车边上愣住了。张为民挨打的时候,他正好从右向左路过这里,看见了梅红雨的侧影,这才拐了回来。一个星期里,每天一大早,陆承伟都要开车在这一带的大街小巷转。他希望能在这里碰见梅红雨。他甚至这样想:如果十天内我自己没有碰见她,那就说明她和袁慧确实没有关系。如果碰到了呢?他还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只感到身体里另一个沉睡了很久的自己正在慢慢苏醒,唤醒这个自己的,正是眼前这个白衣少女。
陆承伟微笑着走了过去,手和脚莫名其妙地有些发抖,一开口,声音也有点发颤:“出,出什么事了?”
梅红雨蹲在张为民身边,抬头看看陆承伟,说道:“真是太气人了。四个月前,张大哥叫刚才那辆车撞断了腿。张大哥天天来这里守着,守了一个多月,终于拦住了这辆车,可他们不认账,还把张大哥打成这样……这些人真是无法无天。”陆承伟也蹲下来,说道:“张师傅,车牌号你记住了没有?”梅红雨说:“我记住了。西F—98901。东风牌卡车,八成新,天蓝色,右面车前大灯处有划痕。”张为民挣扎着站起来,“我差点忘了,那是我自行车剐的。”
陆承伟扶着张为民站起来,看着梅红雨说:“梅小姐好记性,观察能力很强。女孩子,像你这样镇静的不多,像你这样勇敢的也不多。有车牌号,有划痕,事就好办了。”梅红雨惊讶地看看陆承伟,终于想起来了,“噢——先生,对不起,我刚才没有把你认出来。谢谢你那天帮了我。”陆承伟拿出手机拨着号码道:“那个小日本后来没给你小鞋穿吧?”梅红雨道:“没有。哪个地方都是阎王好处,小鬼难缠。这个山本坏点子最多了。”这时手机通了,陆承伟道:“我是陆承伟。遇到一件不平事,想管一管。你先到交警队报个案。一辆车牌号为西F—98901的天蓝色东风牌卡车,四个月前在平安大道上撞伤一个人,然后驾车逃逸。刚才,受害人在平安大道街口拦住了这辆肇事车。这些无法无天的混蛋又把张师傅打了一顿,扬长而去了。这辆车可能有点背景。吃完饭,你叫上小三,到市公安局等我。不要说了,上午就办这件事。哪里还吃不来一顿早饭?你别瞎操心了。”
张为民忙说:“陆,陆先生,这太不好意思了。这会耽误你的事的……”陆承伟笑道:“有首歌是怎么唱的?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红雨姑娘敢于挺身而出,我要是当了缩头乌龟,以后还有脸当爷们儿吗?梅小姐,张师傅的事,你就交给我吧。如果有必要,再麻烦你写份证言。估计用不着麻烦你了。如果你信得过我,你赶快带上包子回家吃早饭。别再迟到了,让小日本人抓了小辫子。”
梅红雨抿嘴笑笑,“陆先生可真仔细。张大哥,你还是到医院看看吧。”张为民龇牙咧嘴挪两步,“不要紧,皮肉之伤,用不着。”陆承伟道:“等会儿,我带你去医院。梅小姐,你说,怎么查?用不用好好敲他们一笔?”梅红雨说:“敲吧,我赞成。张大哥,陆先生,再见。”
看到梅红雨就这么走了,陆承伟于心不甘,扬着手喊了一声:“梅小姐,等一等……我想冒昧向你提个问题……你现在的工作环境和待遇,应该算是不错的。如果有一家中国企业愿意为你提供更好的职位和更高的待遇……你愿意跳槽吗?”梅红雨警觉地看了陆承伟一眼,“我对我现在的工作十分满意。我喜欢比较稳定而单纯的生活。谢谢你的关心。再见。”
陆承伟感到有点落寞,呆站着,看张为民收拾工具箱。张为民执意要请陆承伟去毛小妹下岗一元店吃碗小面,然后再去医院。陆承伟笑了,“你是不想花我的钱吧?我肚子确实有点饿了。你把工具箱找个地方放起来。咱们吃小面去。”张为民很高兴能用一碗小面还陆承伟一点情,忙找地方放工具箱。
史天雄和金月兰早就到了毛小妹下岗一元店,面也吃过了。史天雄把饭碗一放,说道:“小妹,有句话,叫亲兄弟,明算账。你也不要弄得我们说什么是什么。你不要怕当领导,你现在不就是领导吗?而且是个相当不错的领导。该谈谈你到‘都得利’的待遇问题了。‘都得利’实行的是股份制。我和金董事长已经商量过了。新成立的‘都得利’小妹便民服务公司,基本上按照你现在这种方式经营,由你出任经理,由你负责招聘员工。总公司的初步计划是在全市建立二十个小妹便民一元店,总投资两百万元。你的经理职务报酬以工资形式支付,每月一千二百元。另外,你的这种经营形式,可以折合成股本金。也就是通常说的干股或者技术股。我和金总商量过了,可以折合成现在总股本的百分之五。换句话说,就是‘都得利’用十万元股份买你现在的经营方式,和你的名字使用权。如果你觉得百分之五太低,我们可以再商量。”听到最后,毛小妹才彻底明白了,摆着手摇着头说:“不行不行,我可不能要这百分之五的干股湿股的。不是你去年指点,我哪里能想起这个主意?我不能要。再说这个名字,天底下叫小妹的人成千上万,我可不能要这一份干股。十万元?吓死我了。能够成你们‘都得利’人,我都高兴死了。我从小在孤儿院长大,一直过集体生活。没有单位的滋味,真的难受死了。能够跟着你们干,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任凭史天雄和金月兰怎么劝说,毛小妹就是不肯改口。金月兰急了,说道:“小妹,这样吧。降到百分之三。如果你还不同意。我们就没法合作了。”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两份合同和一支签字笔,“合同,我们已经拟好了。你要是同意了,我就把这个五改成个三,咱们把合同签了。如果你还是这么犟……”毛小妹愣了好一会儿,噙着眼泪道:“我签我签。这,这真跟做梦一样。百分之三,也有六万块呀。”
金月兰和毛小妹正在埋头签合同,奔驰600在店门口停下了。张为民满脸血污,一身青紫从车里出来了。惊得周嫂和王嫂叫了起来。
史天雄看见陆承伟,下意识地站起来,冲动地质问道:“你应该先送他上医院!”陆承伟迎面走过来,笑道:“怪不得把地球叫成村子了,是有点小。我要送他去医院,他非要先请我吃顿小面不可。他说他老婆做的小面是一绝。”史天雄脸色变了,大声说:“承伟,你必须马上送他去医院。”陆承伟听明白了,耸耸肩说:“学雷锋也要受你的气。我懒得跟你说。张师傅,我姐夫认为是我把你撞成这样了。你把真相告诉他吧。”
张为民忙给陆承伟搬来一把凳子,“陆先生,快坐下。小妹,你愣着干什么?快去给大恩人煮面去!”毛小妹心疼得趋上前去,用手摸丈夫脸上的血污,“为民,这到底是咋回事?”
“你别擦!陆先生不让擦洗,他要让医生看个原汁原味儿。”张为民也坐下来,一五一十把刚刚发生的事讲一遍。
毛小妹慌里慌张去给陆承伟煮面。王姐看看大奔驰,跟了过去,低声对毛小妹耳语:“小妹,你们家可真算交上好运了。我们那口子是个车迷。这辆车能值一两百万呢。他出面为为民大哥讨公道,这事准能成。”毛小妹感叹道:“这个世界上还是好人多呀。”
史天雄看看陆承伟,说道:“对不起,刚才错怪你了。”
陆承伟大笑起来,“用不着道歉。中国式的思维,我能理解。看见一个人,首先想到他小时候爱流鼻涕,十三岁还尿过一回床。”金月兰忍不住,掩嘴笑了。陆承伟看看金月兰,说道:“天雄,姐夫,也不跟我介绍一下你的老板,太不够绅士了。”朝金月兰伸出手,“金董事长,认识一下吧。陆承伟,你的总经理的小舅子,比他亲弟弟还亲的弟弟。你比电视上还要漂亮,还要年轻。我和天雄小时候一起干过很多坏事,到郊区偷过苹果、偷过西瓜,不过,都是他主谋他放风,我冲锋我作案。结果呢,我就变成一个坏孩子了。”金月兰矜持地笑着,“谢谢你的夸奖。天雄,史,史总常谈起你。你说话很有趣,跟他描述的,有点……”陆承伟道:“出入不小,对吧?可以理解,可以理解。当年我曾做过他一段跟屁虫。如果不是我姐及时而勇敢地爱上他,我和他肯定成为情敌了。很可惜,我一直没找到机会向他证明我的力量。金董事长,你不知道,天雄在初中高年级就成了很多女生心目中的白马王子了,搞得我姐整天像是一个醋坛子。”史天雄终于忍不住了,“你胡说什么!”
陆承伟谈兴很浓,说道:“我一点也没胡说。金总,再告诉你点小秘密。十四五岁的时候,我发疯一样爱上了我们邻居家的一个女孩。我费了老鼻子的劲,她才答应给我一张照片。谁知她一给就给两张,让我把另一张转送给学生会的史主席。亏得我姐及时发现了照片,并及时采取果断措施,把这张照片给撕了。否则……哎天雄,我真的见到一个几乎和当年的袁慧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刚才我还在路上碰见她了。她唤醒我很多很多记忆。面对她,我会产生很多很多奇妙的幻觉。这几天,我都在想:是不是上帝开始垂青我了,让我圆一个少年时代的梦?要不然,怎么会让我碰见这样一个女孩子?你闭什么眼睛?哪天我带你去看看她。”
史天雄心里隐隐为梅红雨担心起来。
正在这时,毛小妹把面端来了。
史天雄和金月兰刚要离开,杨世光骑着车子匆匆忙忙赶来了,声音有些发紧,喊一样地说:“雪银大厦、大西洋百货等六家商场从今天开始起,大面积降价。有些商品,降得邪乎。肯定是冲我们来的。”史天雄胸有成竹地说:“早晚会有这一天。能成为六大商场的对手,是对我们前一段经营方针最高的评价和奖赏。走,回去吧。”
陆承伟边吃面条边说:“有气魄!最低价是你们的立足之本。目前你们还不够强大,没力量和他们比消耗。是不是再打打政治牌?这些国营商场老总,重乌纱。”
史天雄回一句:“谢谢提醒。”
“都得利”的三巨头一起骑车走了。
肇事东风车的主人,是新近一两年在西平名声鹊起的私营企业家李长柱。八十年代中期,李长柱看准农民养猪赚钱的时机,找当时任副县长的表妹夫田明照贷款二十万元,开始做猪饲料加工生意。十几年过去,李长柱的旺家牌系列家畜家禽饲料,已经成为仅次于四川刘氏家族“希望”牌饲料的第二大名牌。田明照依靠扶持旺家饲料公司的政绩,很快当了县长。李长柱依靠表妹夫的关照,生意越做越大,越做越好。田明照升任江陵地区副专员、副书记,李长柱的旺家饲料公司也从老家巫水县迁至江陵市,变成了旺家饲料总公司。田明照再次升任S省省会西平市副市长,李长柱的旺家饲料总公司,又从江陵市迁到了西平市,变成了旺家集团公司。此时的旺家集团,业务已不是单纯做饲料,已经拓展到房地产开发、化工、制药等多个领域。这十几年,李长柱感受最深的一条,就是政企本是一家。他的人生信条之一是:宁舍百家穷亲戚,不废官家一门亲。听说一个配钥匙的竟敢拦车敲诈旺家集团公司,李长柱决定亲自去一趟西平市交警大队,会一会这个胆大包天的无赖,更重要的是会一会市交警队的官员,让交警队知道西平早就有了一个需要他们在多方面加以关照的旺家集团。别说是四个月前发生的车祸,就是今天刚刚发生的车祸,也要把旺家集团洗个干干净净,否则旺家集团还怎么在西平这个大都会立足!李长柱坚信,交警队的官员不可能不知道田明照是燕平凉接班人的政界传闻。省委书记蒲东林调离或者改任人大主任后,王长江省长肯定升成书记,江丰年升任省长后,燕平凉肯定就是常务副省长了。田明照也是王长江看中的人,接替燕平凉顺理成章。目前,就看中央对蒲东林的态度了。李长柱的自信,建立在他对S省和西平市政坛的深入分析上。这时候的李长柱,已经不是十年前在巫山庄园里,养八条狼狗,十二个家人,坐井观天的土财主了。
李长柱带着一辆豪华皇冠、两辆六缸奥迪和六个部下,一个法律顾问,进了交警队的院子,马上看见了停在院子里的黑色奔驰600和红色宝马。进了交警队的会议室,他看到了和江才荣、陆承伟坐在一起的张为民,马上改变了主意。几年前,李长柱就知道了江副省长三公子的名头,在几个大的场合,远远地看见几回江才荣。陆承伟的名字和背景,他两个月前在田明照家也听说了也搞清楚了。李长柱当机立断,让随从和律师都到楼下等候,走到陆承伟和江才荣面前,恭恭敬敬递上自己的名片,客客气气地说:“公司正在开会,突然间知道了这件事,急急忙忙赶来了。这件事惊动了陆先生和江先生,真是不好意思。”又把两张名片递给齐怀仲和张为民,“因为我管理不严,教育不周,让这位兄弟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我心里实在不安。刚才,我已经派人去抓那几个人了,公安局该怎么处罚,我没任何意见。”再拿出四张名片,递给交警大队的两个领导和两个警官,“路上,我想了一个弥补的办法,说出来,请交警队的领导和江先生、陆先生定夺。这位兄弟的伤腿应该继续治疗,所有费用由我们支付。另外,我想一次性支付这位兄弟十万元,作为赔偿费、误工费。这件事情,教训很沉痛。刚才,田副市长和我表妹都在电话里批评了我。这些年,他们两口子不知道叮嘱我多少回,要我做人一定要谦虚,做事一定要谨慎……哪里想到还会出这样的事。”
事情顺利得简直不可思议。交警队吴队长问了张为民伤腿的治疗情况和医疗费支出情况,建议改成一次性支付张为民五万元,参与打人的旺家集团职工每人处行政拘留十五天,肇事司机处刑事拘留十五天并处两千元罚金。李长柱坚持要付十万元。最后,陆承伟提出付八万元。大家再没有异议了。都是在台面上行走的人,方方面面的面子都需要照顾到,伤了和气就不好了。如入梦境的张为民坐上交警队的专车回家了。主角一退场,节目也变了。李长柱提出请陆承伟、江才荣、齐怀仲和交警队的领导吃顿便饭,没有人拒绝。大家都觉得李长柱这个人不错,可交,何况他还是田明照副市长的表大舅子,这顿饭不能不吃。
李长柱也很高兴。若不是遇到这样一个机会,花上八万元、十万元,能这样自然地结交上陆承伟、江才荣这种级别的朋友吗?人分三六九等,哪个行当都如此。要想在S省商界成就一方人物,仅靠田明照这一座靠山,绝对是不行的。
回到锦绣中华园,齐怀仲忍不住说道:“你能主动管这件闲事,肯定有原因。”
陆承伟默思良久,说道:“缘分,缘分,缘分呀。既然真能遇上她,证明有这份缘。你尽快设法了解一下梅红雨的一切情况。家住哪里,家里还有什么人,有没有男朋友,这个男人是干什么的。”
齐怀仲听呆住了。
愈演愈烈的西平商场降价大战,已被西平的媒体炒得沸沸扬扬。工商、物价、税务部门从适度介入到全面介入,都没能使这场战火平息下来。燕平凉深知这是雪银大厦为代表的国营商业零售店和以“都得利”为代表的私营商业零售店,为争夺市场也就是生存权,必然要爆发的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然而他没有想到这场战争会来得这么快,交战的双方会这样失去理智。“都得利”刚刚有点起色,若夭折了,不仅关系到经他牵线的一两千万贷款能否如期归还的具体问题,而且关系到私营商业在西平的整体命运。这几年,美国、德国、日本等国的商业零售公司和台湾的好又多超市,都把目光投向了西平这个巨大的消费城市,已有多家公司在西平开了第一家分店。这种典型的窝里斗行为,让燕平凉大为光火。得到国营商场用低于出厂价的价格倾销几十种商品的报告后,燕平凉决定出面干预此事。
这天上午,燕平凉在办公室约见了雪银大厦的总经理兼党委书记兰平章。兰平章五十多岁,方脸,中等个儿,微胖,浑身透着年轻时叫机灵年老时就变成老奸巨猾的东西。
兰平章一进门,脸上先堆出了笑容,看见燕平凉正在伏案批阅文件,垂手伫立一旁,轻轻地说:“燕市长,听我们赵局长说,你有事找我?”
“坐下吧。”燕平凉在文件上写了自己的名字和日期,抬起头道:“兰总经理,最近这场降价风,是经你鼓动刮起来的吧?”兰平章很干脆地回答:“是我。市长,这是西平商业界为了可持续发展,被迫发起的自卫反击作战。我们很希望得到你本人和市政府的明确支持。‘都得利’全市最低价的经营方式,早晚会把我们置于死地。我们也知道,‘都得利’是你支持的私营股份制公司……”
燕平凉脸色变了,粗暴地打断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告诉你,‘都得利’不是我的自留地,燕平凉市长在‘都得利’公司没有一分钱湿股也没有一分钱干股。‘都得利’是一家货真价实的私有股份制企业。可是,它有非常健全的基层党组织,它每天早上都举行升国旗仪式,它发展新党员要高唱《国际歌》,几年来,它一共招聘了近七百名下岗人员。就是因为这些,我这个共产党的市长,只能旗帜鲜明地支持它。”兰平章并没有退缩,依然面带笑容地说:“市长,我说你支持它,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想提醒你一句:虎大伤人。市长,我也是有几十年党龄的老党员了,你要相信我的党性。我搞了大半辈子商业,你要相信我的经验!‘都得利’是一个有很大野心的私有企业。你只用看看它七个分店都开在哪里,你就知道它的野心有多大了。史天雄和金月兰都曾经是我们这个阵营里的杰出人物,知道我们哪里存在弱点,招招都点在我们的要害之处。他们知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他们走的是农村包围城市的道路。如果我们现在不采取断然措施,一年之后,它们的分店,会把我们这些国营大商场变成一座座孤岛!最后,我们只有投降。”
燕平凉语气平静了许多,用词更加严厉了,“姓公姓私的问题,暂时用不着争论。苹果也好,梨也好,只要符合广大群众的利益,都应该种植。党和政府,对国有企业的希望只有一个,那就是希望它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不断发展壮大。我也知道,并不是所有的国营商场都在赔钱。你用不着在我这里喊冤叫苦。物价局、税务局和工商局无法阻止我们的国营商场和私营企业比赔钱,正常吗?你也不要对我说西平商业零售的蛋糕只有这么大。对于经营,我也不陌生。有人不珍惜手中掌握的国有资产,竟敢搞低于厂价的倾销,导致恶性竞争,怎么办?政府无能为力了?不!珍惜国有资产的人,总还能找到吧?我提醒你回去好好想一想:你手里可以大笔大笔支配的钱,是谁的。”
兰平章不愿被免职,所有国营大商场的老总得到现在的位子都不容易。这样,围剿“都得利”的降价大战,草草收场了。“都得利”最终成了胜利者。
陆小艺带着几分期待赶到西平,“都得利”已经在清理战利品了。她一下子又失去了目标。能对史天雄这个胜利者说:这里危机四伏,陷阱遍布,赶快撤退吧?不能。远远地,看着自己的丈夫骑着自行车,和一个漂亮而有风度的女人肩并肩招摇过市,连续视察了两家分店,陆小艺感到精神都快要崩溃了。回到锦江饭店套房内,陆小艺拨通了钱林的手机。她需要用非常的方式寻找一种平衡。
第二天早上,陆小艺想搬到陆承伟家里住,打了陆承伟的手机,才知道陆承伟正在去皇冠大酒店的路上。陆承伟请她过去一起吃正宗的羊肉烩面。
陆小艺和钱林同车来到皇冠大酒店,顾双凤已经在大厅小吧角落里坐了很久了。看见钱林背着陆小艺的旅行包走进大厅,顾双凤顿时明白了,咬咬牙,闭上眼睛,动也没动。在四楼的电梯里,陆小艺和钱林分了手。
陆小艺走进玫瑰厅,看见陆承伟和齐怀仲已经坐在那里。六位小姐把陆小艺迎了进去。
陆承伟用狐疑的眼光溜溜陆小艺,“姐,以后你来西平,不要再惊动江小三、江小四了。特别是那个小四,接触多了对你没好处。”陆小艺冷笑道:“你姐还是个屁事不懂的中学生!江小四也不是海洛因。不就是吃一碗烩面吗?兴师动众,弄得跟皇上一样。”齐怀仲解释道:“在这儿吃饭,跟在家一样。都习惯了,也没觉得多过分。”
陆承伟问:“姐,你是不是觉得天雄这次会失败?”
陆小艺道:“我都知道了。燕平凉不顾原则帮他,我有什么办法?我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
吃完烩面,陆小艺说她有点犯困,想到陆承伟家里睡一觉。陆承伟和齐怀仲把陆小艺送到锦绣中华园,又马不停蹄去陆川。股票上市的验资工作就要展开,陆承伟有些放心不下,决定亲自去布置布置。
陆小艺躺在床上,却又睡不着,爬起来又把录有史天雄和金月兰作报告镜头的录像带,从头至尾看一遍。一个念头牢牢地攫住了她:我要和这个女人谈一谈,我必须和她谈一谈!拿起电话,她又犹豫起来。有这个必要吗?要是这个女人态度强硬,不是自取其辱吗?史天雄已经放弃了在北京的一切,投奔了这个女人,做妻子的,还有什么主动权?再说,用这种市井坊间流行的办法处理这样的问题,合适吗?就这么犹豫到了下午一点,陆小艺拨通了西平的查号台,“请查一下金月兰家的电话号码。”在这仿佛长达一个世纪的等待中,陆小艺都希望听到否定的回答,结果听筒里却传来了这样一个声音:“你查的号码是6682363,你查的号码是6682363。谢谢使用。”陆小艺抬头看看墙上的石英钟,心里道:她现在会不会在家呢?抖着手拨这个号码时,陆小艺希望金月兰家的电话没有人接。接电话的人,正是金月兰。陆小艺约金月兰到锦绣中华园,希望金月兰拒绝,但金月兰还是很爽快地答应了。
事已至此,陆小艺只能考虑自己应该穿什么衣服,化浓妆还是淡妆这类细节问题了。她不能以这种睡眼惺松,仿佛是纵欲过度的状态迎接金月兰,更不能在这个女人面前露出丝毫的怯懦。
下午两点十分,两个穿着考究、都仔细化过淡妆的女人,在陆承伟别墅宽大的客厅里见面了。两个人对视一会儿,寒暄两句,在布艺沙发上面对面坐下了。金月兰心里坦坦荡荡,脸上自然没有出现陆小艺期待的做贼心虚的表情,不但如此,而且还似乎显得有几分好奇的激动,这让陆小艺感到惊讶。金月兰此时确实有些激动和好奇。尽管史天雄来西平后从来不谈论陆小艺,但金月兰还是能够感受到这对夫妻的关系已经相当紧张了。前两次陆小艺走后,金月兰都无法按捺住好奇,巧妙地向杨世光打听史天雄那几个晚上是否睡在牌坊巷的硬板床上。判断出史天雄和陆小艺实际上已经分居后,金月兰再也没有说过让史天雄回北京看看嫂子之类的话。为什么从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这方面生活的痕迹呢?金月兰感到有点奇怪。
陆小艺开始说话了,“金董事长,到底南方的水土好,气候好,养人,尤其养女人。快二十年了,你好像一点也没见老,仿佛越活越年轻了。真让我们这些北方女人羡慕。”
金月兰没想到会从这个话题谈,迟疑了片刻,“二十年?我们应该是第一次见面吧?”
陆小艺站了起来,“你看,我都忘了给你泡茶了。茶叶筒呢?要不,喝点纯净水吧。我们是第一次见面。你不认识我,可我认识你。当年,我也当过你的追星族。请喝水吧。”
金月兰想让谈话气氛变得轻松一点,端起杯子喝一口,“男人们爱说:好汉不提当年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陆小艺在金月兰面前慢慢走着,这种微微有点居高临下的感觉,似乎又给她带来了一些自信,“历史和现实的联系,根本没办法割断,感情方面更是如此。你和天雄的一段历史,我最近才弄明白。当年,你们都是明星式人物,俊男靓女,确实非常般配。那个时候,我正怀着我们家小勇,妊娠反应差点没把我折磨死,一脸妊娠斑,简直没一点看头了。那时呢……反正你我都是快能做奶奶和外婆的人了,说说也无妨。我呢,当时也太年轻了,一点也不清楚男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你看你看,我怎么这么说呢。天雄养好伤回北京呆了十天,我竟没让他挨过身……本来,他可以在北京呆十五天。他为什么提前五天归队,年轻的媳妇们,是整不明白的。生理卫生知识欠缺,当然是最重要的原因,生怕做了那事,把孩子整流产了。当然那时候刚刚改革开放,思想也不解放,自然不知道夫妻生活也可以过得丰富多彩。我,还有我们这一代人,应该为我们当年的无知,付出代价。他归队不到半个月,就在英模报告团,认识了你。你又是那么年轻漂亮,清纯可人……即便是发生点什么故事,也是很正常,很美好的……”
金月兰再也无心听了,忙打断道:“嫂子,你可不要乱猜疑。我和天,天,史总,一直都很正常……”
陆小艺用遥控器把电视机和放像机打开了,“当然都很正常。咱们老祖宗的《诗经》里,已经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诗句了。你看,你们俩在这些镜头里多般配。那时候电影《庐山恋》能倾倒一代青年人,要是你们俩演男女主角,肯定更是亿万人迷,因为你们这种感觉更真……”
金月兰猛然间看到自己过去的这一面,臊得面红耳赤,嗫嚅着:“嫂,嫂子,你千万别误会……我,我们真的没什么,真的没什么呀!我……”
陆小艺长吁了一口气,神色黯然起来,“没看到这些之前,我也认为你们之间没有什么。现在,有这些历史珍贵镜头当证据,你让我怎么相信你们没什么?我……”
金月兰重复着,“我,我们真的没什么……”
陆小艺道:“月兰,我叫你月兰吧。我刚才说了,所有的责任都在我。这些年,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大事,小事,让我操碎了心。就像王熙凤感叹的那样,大有大的难处呀!可一个人的精力有限呢!这心操十年八年,人也老了,这心也老了。我不过比你大三五岁,可看上去呢?像是比你大十几岁。天雄放弃一切,来西平帮你办‘都得利’,已经证明,作为女人,作为妻子,我都输给了你……彻底输给了你!我一点也不想隐瞒,承认这次失败,是件非常痛苦的事。还有一种痛苦,我简直难以启齿……”说着,眼泪流了下来,“月兰,咱们姐妹俩,还有什么话不能说?他的身体很强壮,也很结实……可是,我两次来西平看他,他连碰都懒得碰我一指头了……”
金月兰实在受不了,腾地站了起来,“嫂子,我不想再听了。你可以不信任我,可以把我想象成世上最不堪的那种女人,但你不能怀疑你丈夫的品格。历史也好,现实也好,我都不想再做解释了。你怎么想象,都是你的事。现在,我只想听你把我叫来,见这一面,目的是什么!”
陆小艺擦擦眼泪,顷刻间就换了一张笑脸,“月兰,你千万不要生气。这些,我都能忍受。你是爱天雄的,我想你不至于连这一点也否认吧?爱,意味着付出。你也是当过社会主角的人,应该明白,天雄回北京和留在西平,他的未来会有天壤之别。为了他的前途,我惨淡经营了十几年,付出的太多太多了。我不想轻易放弃。当然,我也十分重视你和天雄曾经有过的历史和正在书写的现实。你也是个有社会地位的人。陆家的人也不是布衣白丁。我们都不会把这件事变成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我有个无话不谈的小妹妹,就是江副省长的小女儿,她有个想法,挺有意思的。她说幸福的女人应该是这样的:选一个特别爱自己的男人做丈夫,找一个自己特别爱的男人做情人。只有你有能力让他离开西平,回到他的正确轨道上。只要你能帮助我达到这个目的,我不反对你和他继续成为朋友。同时,我可以承诺给你七位数以上的经济补偿。”
金月兰感到彻骨的寒冷,更感到人生的错位带来的无法化解的酸楚,同时,她也感受到了作为人的悲哀与无助,为自己,也为史天雄。一切神圣的初衷和纯洁的精神,都可能被残酷而污浊的现实曲解甚至变得面目全非。面对陆小艺的请求,再说什么都毫无意义了。
金月兰强挤出一个微笑,说道:“我会尽全力劝他离开西平。至于他会不会离开,我无法负责。”转身出去了。
刚一出门,她就感到两行泪水如泉一样涌出。
金月兰回到总店,史天雄、杨世光和江榕已经等她多时了。史天雄没有注意到金月兰哭得红肿的眼睛,埋怨道:“下午你到哪里去了,也不说一声。董事会也开不成了。你看看已经几点了?”
金月兰木然地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三个人这才知道出了事情,关了门询问起来。
金月兰苦笑着说:“有世光和小江作个证也好。董事会开不开已经没什么意义了。你的妻子陆小艺下午在你小舅子的别墅约见了我。会谈的过程,我不愿意再说什么了。她手里掌握着十八年前,我和你跳到黄河也洗不清的证据。在她眼里,我十八年前,已经做了第三者……你已经是‘都得利’的大股东了,我没权力解除你总经理的职务。我不愿意担一个让你妻离子散的罪名,按照她的要求,正式劝你自己主动离开‘都得利’、离开西平,回到她为你设计的正确轨道上……”
史天雄一拳砸到桌子上,青着脸冲出了房间。
杨世光深感意外,自言自语着:“小艺嫂子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怎么会这么做呢?”
金月兰流着眼泪收拾着东西,“当年,不知道哪个混账记者,专门拍了我和他亲密无间的镜头……你们告诉史天雄,我请长假了。我很希望他能快一点回北京去,这样,我就可以从他妻子那里得到高达七位数以上的补偿。”说罢,背着小包,擦着眼泪走了。
杨世光和江榕也不敢阻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该说什么。
杨世光一屁股蹲在椅子上,“这把火烧的……这个天雄啊,就是不会哄女人。小俩口还不记隔夜仇呢!小艺上两次来,他每天还住在牌坊巷……几个月不回北京,已经很过分了。”江榕看看杨世光,说道,“你不是也没回去吗?你就不怕后院起火?”杨世光说:“能一样吗?天雄在陆家是国宝大熊猫,我是一个多余的人……咱们不说这些了。小江,咱们快点去劝劝金总,‘都得利’能有今天的局面,不容易。要是金总一气之下辞了职,‘都得利’就垮了。”
江榕笑道:“问题没那么严重。关键就看史总的态度了。他要走,谁也留不住。他要不走,金总也不会走。金总是‘都得利’的创始人、董事长,她怎么辞职?你没听她怎么说?她没权力解除史总的职务。我看是这个陆小艺打错了算盘。又是找证据证明金总是第三者,又是提出巨额赔偿,把金总当成什么人了?这叫弄巧成拙!史天雄要是甘愿受妻子的摆布,根本来不了‘都得利’。劝劝金总也应该。走吧。”杨世光听得直点头,“想不到你小小年纪,会有这般见识。有道理,有道理。金月兰在陆小艺那里受了委屈,就把球踢给史天雄,看你把球往哪个方向带!”江榕笑道:“我是女人,女人,明白吗?金总心里有爱,才会有这种表现。这回,史总恐怕还是不会哄女人。”
陆承伟已从陆川回了家,一听陆小艺见了金月兰,连声说:“臭棋,臭棋!姐,事不该这么办呢!”
陆小艺很平静地说:“我知道不该这么办,可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挑明了,也好。我受够了!受够了!他把我陆小艺当成什么了?”
陆承伟想了一会儿,说道:“天雄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吃软不吃硬,又不肯认错。我送你到宾馆住去,明天你就回北京,回避一下,免得矛盾激化。”
话音刚落,史天雄已经进了客厅。
史天雄伸着指头指着陆小艺,“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陆小艺慢慢站了起来,“想打人了,对不对?”朝史天雄走近一步,“动手吧。一动手,什么都齐了。我这个可怜的妻子,什么屈辱都体验过了,就差挨你的铁拳了。你动手呀!”
“姐!你冷静点!”陆承伟把陆小艺拉开了。
史天雄忍不住说一句:“你怎么能这样干呢?你……”
陆小艺过去把录像带取了出来,“她是不是什么都给你说了?肯定是这样的。史天雄,你也别冲我发脾气了。你别以为我是在求你们。现在,你只有两个选择。第一,回北京去,这一页就算翻过去了。第二,你要决定留在西平,咱们只能离婚。我给你一个月时间作出选择。”说完,转身上楼去了。
“都得利”在降价战中取得了全胜,梅丰认为该给史天雄做一期节目了。周三一大早,梅丰和王摄像带着车赶到了牌坊巷。她准备先拍一些史天雄日常生活的镜头,然后再采访史天雄,把节目做得活泼一些。按“都得利”的发展势头,史天雄在这种小平房里肯定住不了几天了。
史天雄和杨世光都不在,梅红雨正在往外搬纸箱子。
梅丰问道:“红雨,你在干什么?怎么回事?堂屋都变成杂货铺了。”梅红雨苦笑一下,朝里屋一指,“‘都得利’刮的降价风,把你梅兰姐一下子刮到六七十年代了。听说几个大商场的东西比出厂价还便宜,疯狂采购了一整天。洗衣粉、白糖、食盐,见什么买什么。安尔乐卫生巾,一回买了六箱,够我用到更年期了。放在屋里占地方,放在院里又怕人偷了。我准备送到罗大妈的店里,让她处理一些。”
梅丰无奈地摇摇头,“物质匮乏恐惧症!你们的邻居呢?怎么都不在?”梅红雨看看厢房,“早出晚归的,已经快有一个星期没见到他们人了。”
梅丰和王摄像赶到“都得利”总店门口,看见史天雄正在卸货,扛一只大箱子,满头大汗往店里走。梅丰喜出望外,忙喊道:“别对焦了,跟着拍,快一点。”两人跟了进去。
史天雄把箱子放下来,生气地说:“拍什么,拍什么!有什么好拍的?”说着,出了店门,点了一支烟。梅丰又跟了出去,“唉,你这个人是怎么了?太健忘了。我们起个大早,可不是来讨没趣的。”史天雄抑制不住内心的烦躁,说道:“西平下岗辞职的干部,成百上千。干吗非要找我?我不想抛头露面,更不想出名。”说着,跳上小货车,喊道:“小王,走吧。”小货车开走了。
梅丰真生气了,大声说道:“这叫什么事!‘都得利’的总经理,就是这种信誉呀?出尔反尔,说变卦就变卦呀?刚刚渡过一关,大司长派头……”杨世光忙跑出来,拉住梅丰央求着:“小点声,小点声。我喊你一声姑奶奶,行不行?梅记者,这人不是机器,总有个喜怒哀乐。实话对你说,史总最近遇到一点麻烦……”梅丰余怒未消,“他的麻烦又不是我给他添的,干吗把我当成出气筒!为做这期节目,我已经跑五六趟了。不是想借他这个下岗司长的动人事迹、光辉业绩给全市几十万下岗人员打打气,我才不来受这个累、受这个气呢!”
江榕笑着把两听饮料递过去,“梅记者,先喝口水润润嗓子。这期节目很急吗?”梅丰接过雪碧喝一口,仍然不依不饶,“文盲都知道新闻的生命在于它的时效性。等史天雄像他小舅子一样,成了百万富翁,坐着奔驰车,住着小别墅,他的命运与大批生计还成问题的下岗人员的命运还有个屁关系。我要的就是这个当过司长的人,住月租金只有一百多元的民房,和搬运工一起扛箱子。你们‘都得利’的广告词是怎么说的?在非常的时期,‘都得利’与你共渡难关!整个一个虚假广告嘛。”
杨世光也有点上火了,点了一支烟,“到底是西平市第一名嘴。亏得我们还有个共同的朋友陆承业,要不,今晚‘都得利’肯定在劫难逃了……”梅丰一听,气更大了,“什么意思?这件事与陆承业有什么关系?你给我说清楚!”
杨世光说:“好,你过来,到这边,我给你说清楚。”
江榕急了,“老杨,你少说两句行不行!梅记者,你听我给你解释……”梅丰固执地说:“我只听他的。”
杨世光看看店门口,估计店里的职工听不到他的声音了,站下来说:“梅小姐,我告诉你,正是因为你们这些电视台的记者,让我们‘都得利’陷入了空前的危机。我们董事长请了假,独自出去旅行了。我们史总经理马上就要妻离子散了。你已经看见了,这几天他只能做装卸工。这个时候,你又把摄像镜头对准他,他能不烦吗?陆承业陆总,是天雄最敬重的人,我是想请你告诉陆总,让他抽空劝劝天雄。这样折磨自己,不是个办法。”
梅丰是个心直口快的人,马上说:“对不起。到底出了什么事。”
江榕就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杨世光补充道:“那些剪辑在一起的镜头,确实能让人产生误解。”
梅丰惊呆了,自言自语着:“这盘带子还在呀——”用手拍拍自己的头,“剪辑这些镜头,是我的主意。那时候,我在省电视台做实习记者。英模报告团巡回报告结束后,台里要我和白玲把每个人的演讲片断搞个集锦,送给他们做个纪念。我和白玲从素材带中,发现史天雄和金月兰在一起特别美、特别般配。所以,就剪辑了一些,录在集锦后面了……真没想到我们当年做的是颗定时炸弹……”
杨世光感叹道:“真是不可思议。你太……”
梅丰叹道:“十九岁的我,什么也不懂。这可怎么办?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