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静静的月亮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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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老烈

一般人过年过节都图个喜庆、吉利,而我们回族中一些虔诚的穆斯林过节,无不在忏悔自己的罪过,乞求真主赦免和怜悯。

今天是开斋节。

纳万成昨晚在房顶上亲眼看见了天边那一弯隐约可见的新月。对这种事他是很慎重的,从不轻信、盲从。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九十九个头磕了,因为一个头磕不响,导致前功尽弃太不值得。因此他宁可多封斋一天,绝不少封一天,尽量把该赎的罪赎完。

整整一个斋月,白天不吃不喝,两顿饭两头不见太阳,的确是够受的。而且纳万成还要干营生,那就更不容易,可算得上虔诚了。他想:“该赎的罪大概都赎了。”

他在清真寺里做完拂晓前的第一次礼拜后,天已经大亮。他回到家,炕桌上已经摆好了馓子、油香、水果和茶。他端起茶喝了两嘴,觉得特别甜,舔舔嘴唇,傻呵呵地朝他的老婆笑着说:

“喂,你也来喝一嘴!”

老婆子不知道他抽了哪根筋,只讷讷地说:“你喝你喝。”

“哎,狗坐轿子,不识抬举。”纳万成叹口气,亲切地骂道。

“你快喝哟,又觉不着了。”

看来老婆子没那份雅兴。真是人心隔肚皮啊,她要能分享纳万成的快乐就好了。但她木得很。他们俩不像城里人那样谈过恋爱的,会交流思想,交流感情,有那么多的甜言蜜语,恩恩爱爱,他俩只知道过日子,所以她的不助兴,纳万成并不太介意。他暗想:“女人头发长,见识短!”

这两年纳万成是得意,甚至可以说是忘形,踌躇满志的样子,颇有点“觉不着”的味道。其原因与其说他发了点财,还不如说他英雄有了用武之地!他很能干、要强,他总希望自己比别人高一等,心里才痛快。这种性格,我们姑且叫做上进心或进取心,这给他带来不少欢乐和痛苦。旁人叫他“七十三行”,他毫不客气地说:“除了不会生娃娃,我都会!”做生意跑买卖,做手艺擀毡,种瓜种菜,务育果树,宰牛宰羊,打馍馍卖切糕……可是打“四清”开始,啥也不准他干了,非要他在生产队和大家一起“共同富裕”不可。有时他偷偷摸摸出去混两天,抓住了就斗他的“资本主义”。去年开始包干到户,按人头分给他的六亩地,他说说耍耍就干完了,余下的时间他啥都干。今年买了三百只鸭,可把他坑苦了。他没娃娃,原来觉得自己没拖累,清闲自在,现在他却觉得非常遗憾,要有个娃娃不但可以多分三亩田,起码那群鸭子用不着他操心。他越来越觉得这是美中不足!为此老婆子不知挨了多少冤枉骂,啥“我娶个老婆是个公的”“你这个属骡子的”……当然,老婆子也有狗急跳墙、兔子急了咬人的时候,“你干的缺德事太多了,主叫你断后!”老婆子哭咧咧骂得斩钉截铁,纳万成低下了头。

他哥死的时候,旁人曾劝他把他哥的老儿子尔尼收养过来。他死活不肯,老婆子气得大哭了一场。因为他一提起他哥纳万财,他就恨得咬牙切齿!

一百天前,正当“包产到户”家里需要劳动力,需要主心骨的时候,纳万财死了。老婆子难过地告诉他:“听说老大无常了!撂下三个碎娃娃……”

“活该,他早该无常了,主的惩罚……”

那天吃干拌面,他吃了一碗又一碗,嘴里不住幸灾乐祸地念叨:“我的公道的主啊!”送埋体那天,他连边都没挨。整个斋月,他从没为他哥祈祷。他没有什么对不起他的,恰巧相反,是哥哥对不起他!

“四清”头一年冬天,他哥有一只绵羯羊要卖,他出三十块钱要买,心里盘算着只要一转手,就能赚上四五块钱。他哥却非要赶到收购站卖二十五元不可,到“四清”时候,他哥当贫协主席,还要斗他“投机倒把”!可把他斗惨了!在工作组面前,他哥脸色苍白,额头冒汗,有的没的都要他认,年轻小伙子,扇他的嘴巴子,踢他的脚后跟,最后啥也没算上。兄弟俩结下了仇,往后谁也不理谁,遇到啥事,一个不饶一个。旁人说他俩是水火不相容。割尾巴的那年,把自留地也割了一半,他们两家的自留地紧挨在一起,中间隔一条小沟,纳万成琢磨来琢磨去,发现这条沟可以种一行玉米,到时候在街上卖老玉米,准能收几个钱,“虱子虮子都是肉!”谁知道他头晌移栽,后晌他哥给他拔得一棵不剩,撂得满地都是,一边撂一边还骂:“没病找病,属狗的,记吃不记打……”他知道后,火冒三丈,找到他哥指着鼻子大骂:

“卡非勒,卡非勒……”

在那靠工分吃饭的日子里,他为了一分一厘工分,争得面红耳赤,像狼一样,为了一块骨头撕咬、扭打,急得眼睛都红了。

虽然开会总说“大河有水小河满,大河没水小河干”,而纳万成却心里骂:“锅里就那么一点饭,你多吃一嘴我就少吃一嘴,我多吃一嘴你就少吃一嘴,破嘴溜得可真好听!”一次在场上干活,他扬场,他哥看场,记工分的时候,都一样:八分半!他找队长评理:“上面不是说多劳多得吗,我咋和纳万财一样?!”队长说:“都在场上干营生,不一样咋的,他比你缺个鼻子少只眼吗?!”纳万成说:“这话不假,都是人,可力气还有大有小吧……”刚好这时一头驴跑到场边上,有个人开玩笑说:“你别鸭子死了嘴硬,你要把这头驴抱起来,我今天的工分给你!”

“一言为定,反悔可不行!”

他把木锨一撂,走过去,往手心吐了口唾沫,左手扶着驴脖子,右手从前胛往后面捋,一直摸到屁股,又顺着屁股往下,猛不防,把驴抱起来,在原地转了三圈。这天算是多劳多得,一天挣了两天的工分,有那么一点社会主义的味道!

当然,那时他正是四十来岁,血气方刚的时候啊!

现在他再也不发愁评工记分不合理了。他自己种地,想种啥就种啥,想咋种就咋种,种好种坏完全是自己的事,不怨天尤人,有多少本事就往外抖落吧!

纳万成正拿腔作势地把馓子往嘴里送,老婆子在里屋怯生生地说:“哎,今天是老大的百日,礼完拜给他去上个坟。”

“哎”是纳万成的代号,老婆子从不叫他的大名和经名,因为没孩子,也不能叫“娃他大”,虽然背后可能叫“我老头子”“我们掌柜的”,但当面又不好意思,同时也显得怪生分,所以只有用“哎——”这个模棱两可、含糊不清的声音来代替。时间一长,纳万成也就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种条件反射,知道是叫他。他听说给老大上坟,皱了皱眉头,没有吭气。老婆子怕他没听见,出来又说:“哎——过去的事算了。前些年他不那样行吗?哪一次开完你的斗争会他不流泪?你们好歹兄弟一场,再说小时候你们……”听到“小时候”,纳万成知道她要说啥,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又来了。去去去!”可是他心里却不由得想起来一件小事。

纳万成五岁那年八月,天很热,稻子正扬花、灌浆,宁夏川可望又是一个好年景。他哥纳万财领着一伙娃娃在汉渠耍水,他在渠上玩沙子,精尻子赤条条,浑身上下一般黑,他把沙子围一堆,尿泡尿和起泥来。但很快,他就腻味了,无聊了,朝渠里大叫:

“哥呀,我饿了,回家吧。”

“等等,我们再耍一阵阵。”

“不嘛,我饿,我饿……”

“你等等,我们一阵去偷马寡妇的西瓜。”

他知道那西瓜很甜,早些天他们偷过的,而且知道咋偷:他们把偷的西瓜扔在渠里,让西瓜顺水往下漂,人在渠上跑,跑到庄头,再从渠里捞起来,既省劲又保险。他不叫了,又玩起沙子来,但时不时总向渠里望,只是不敢再叫,怕把哥哥惹恼,不去给他偷西瓜。多么甜的西瓜啊!

他们终于上来了。

“喂,成成,我们去偷,你在这儿等着。”

“不,我也去。”

“你不能去,别人追来你跑不动。”

“我能跑动!”

“算了,你要去我们就不去。”

“……好吧,我不去。”他想了想说,“快回来。”

哥哥不相信他,一是怕他跟着跑,二是怕他掉在渠里,于是在渠上画了个圆圈,叫他蹲在里面,并对他说,如果他们回来他不在圈圈里,就不给他西瓜吃。

纳万成在圆圈圈里站起坐下,坐下又站起,不敢越雷池一步。他眼睛总盯着渠上游,看哥哥们是否回来了。眼睛累了,他使劲地眨一眨或者稍稍闭一会儿。他跪在地上,像他大祈祷那样。突然他发现渠上有个黑影在动,他兴奋得两眼发光。但那是一头驴,在渠上尥了个蹶子,又跑下去了。他丧气地重新坐下,东张西望,看看贺兰山,看看田野,看看村庄,看看太阳,打发那难熬的时光。

时间过得好慢好慢,好像凝固了。

一只蛤蟆跳过来,故意气他,离他一步远它不动了。他生气地扑上去,蛤蟆跳渠里去了。他无可奈何地退回到圆圈圈里,发现圆圈圈有一段压平了。咋办呢?他自己描圈圈,虽然不太像但也成。

他胆子大起来,为啥不能跨过去呢?“真笨!”他心里骂道。他抬起右脚试了试,跨过去了。他去抓一只绿蜻蜓,渠上渠下追来追去,总差那么点追不上,这只蜻蜓真贼!

听到他哥哥们的叫声,他像野兔一样飞跑到他的圈圈里。

“喂——快跳,抓住!”哥哥在指挥。

扑通、扑通……大娃娃们跳到渠里,去截那水中的西瓜,但他的兴奋全消失了,总觉得哥哥看见他离开了圈圈,西瓜没他的份了。他颓丧,后悔,自责……

当哥哥们抱着西瓜爬上来时,他撅着嘴,咽着唾沫,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但哥哥却没有问他是不是出过圈,他激动而疲惫地像狗那样喘着大气。

西瓜比他们的头大得多,哥哥两手举起来往膝盖上一磕,便破了,又掰成几块,冲他笑了笑:“三白瓜——白皮、白籽、白瓤……”没等哥哥说完,他就扑上去抢了一块。

纳万成狼吞虎咽,整个小脸都埋在西瓜里。吃了一会,几个瓜全被他们吃完了,他觉得肚子有点别扭,最后手捧肚皮不动了。哥哥问他:“咋话了?”他不吭气,两眼转着泪花,好像马上要落下来。

“咋话了?”

半天,他才说:“肚子疼。”眼泪马上像尿尿那样往下淌。哥哥们这才发现他肚子胀得像蛤蟆,手脚细细的,肚子大大的,像是一个鼓鼓囊囊的口袋挂在脖子上,于是他们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而他却大哭:“还笑,不笑了,笑你妈……”哥哥忍住笑,拉着他的手:“慢慢走走,尿两泡尿就好了。”他跟着哥哥来回走,大大地尿了两泡尿。

那天,他们回家很晚很晚,妈妈问:

“咋了,这会才回来?”

“……”哥俩你瞪我,我瞪你,谁也不吭声。

“说呀,不说我打……”妈妈举起手来瞄准纳万成的光脑袋。

他后退一步,两手抱着头,一五一十全说了。哥哥挨了打,罚了跪,而且不准吃晚饭……

纳万成心里热乎乎地,他奇怪自己为什么想起这件事,使自己对哥哥竟然有一种抱歉的感觉。他尽量想把这种感觉驱散,吃最后一口馓子的时候,噎得很厉害,连忙喝口茶水冲下去。他一边下炕一边说:“我上寺去!”

半天他并没有走,在家里东翻西翻。老婆子关切地问:“你找啥?”纳万成焦急地说:“我的存折。”老婆子又问道:“新的还是旧的?”纳万成不耐烦了:“新的旧的死的活的,你又给我藏到哪儿去了?”老婆子陪着笑:“你塞在破鞋里,我怕你忘了,给拾在新买的茶壶里……”

他往清真寺走,碰到一个娃娃,他摸摸娃娃的脑袋,娃娃翻了翻眼珠子跳开去叫道:“老烈,坏老烈!”他知道娃娃们叫他老烈是骂他脾气坏,心狠手毒,今天他不但没生气,反而笑了笑,要以前,他撵上给一巴掌,撵不上给一坷垃,打不着吓唬一下。刚走到桥头,他看见一对山羊羔在耍,一只把头搭在另一只的脖子上,在咩咩叫。他突然想起他骑在他哥的脖子上,哥哥的头发茬子扎得他的肚皮痒痒的,哥哥一边跑,他一边笑,笑得喘不过气来。

走到银行门口,他摸了摸口袋,便走了进去。

“好姐姐,给我取五块钱零钱,”他想了想,“一毛一张的……嗯……两毛的也行。”

“到底是一毛还是两毛的?”

姑娘反问。

“嗯,两毛吧。给新的!”

“新的旧的不一样花?”

“好姐姐,我到清真寺去散乜帖。”

纳万成拿着一沓崭新的人民币,用手拨得啪啪啪地响。

塞外的八月,晴空万里。清真寺门口热闹异常,穆斯林从四面八方向这里会集,人们不住地问好,祝贺,握手,拥抱……纳万成也一样,但不知道为什么他那种“觉不着”的劲头忽然一扫而光,一种莫名其妙的空荡荡的感觉袭上心头,有那么一点理不直气不壮的味道,好像“依布利斯”缠住了他。为了使自己镇定下来,在清真寺的大门口,他停了一下,装作欣赏这圆顶阿拉伯式的建筑,费了好大劲,在脸上挤出那种固定的淡淡的微笑。

这个清真寺是穆斯林自筹资金盖成的,他纳万成就“散”了五百元!他不那么太迷信,但这可以告诉人们:他不是吝啬鬼!他并不太自私,他如果有,他比谁都大方、慈悯而善良,他的心也是肉长的;他也不是依布利斯,更不是老烈!他之所以得罪下那帮“小爷爷”们,无非是院子里比别人多几棵果树,在那靠工分吃饭的年月,为了凑个零花钱,买个油、盐、针钱,看管得严些。而那帮“小爷爷”们从青豆豆一直糟蹋到果子熟透,存心叫人一个也卖不成。他好容易抓到了一次,一个大孩子从树上跳下来大喊:“快跑,老绝户来了。”大家像一群麻雀,四散飞掉了,他紧追慢赶,抓住了他哥的老儿子尔尼。那时尔尼不过五岁。

尔尼抱着头,浑身打颤,哭喊着:“不是我,我没偷!”纳万成两眼冒火,上去就是两嘴巴子:“你们这群依布利斯,都欺负我……”尔尼招架不住,蹿出几步,跌在地上。纳万成歇斯底里地追过去,拧着尔尼的耳朵,把他从地上提起来。

尔尼的耳朵被扯破了,血顺着脖子往下流,他用手一摸,看到是血,不哭了,跑上来就往纳万成的白裤子上擦:“你赔我耳朵,你赔我耳朵,臭老烈……”纳万成又给他一脚。老婆子听到孩子的哭骂声,跑出来。看见尔尼的耳朵被撕破了,才急忙把老东西给推走:“我的主啊,老不死的……”

她一边咒骂老东西一边背着尔尼往大队卫生所跑,结果在卫生所给尔尼缝了三针。大概还给娃娃买了点洋糖。

从此以后,娃娃们就叫纳万成为“老烈”。不论他们在哪里玩耍,只要听到“老烈来了!”马上溜的溜藏的藏,一个不剩。当然也有胆大伏击报仇的。慢慢的,大人也拿老烈来吓唬娃娃:“好好吃,老烈来了!”“听话,不听话我叫老烈去!”……而他的脾气也越变越坏,好像跟谁都有仇有恨,一年四季不见他笑。

纳万成心里真的不痛快,他发愁的事太多了:愁吃愁喝,愁穿愁住,还愁别人揪他、斗争他、骂他、打他。啥“斗私批修”啦、“投机倒把”啦、“资本主义”啦、“反革命”啦……总之,他像一只猴,绳子捏在别人手里,鞭子悬在头顶上。一次开玩笑,他说漏了嘴,大队上硬把他游了一趟街,人们比看“走资派”还热闹,娃娃们向他扔了不下十块土坷垃,可解了一时之恨。

在寺管会交了十块斋月捐,又回转身来散乜帖。一伙娃娃蜂拥而上,纳万成挥着手,“哎哎,别挤,你们排好队,我挨个散,你们看钱多着哩!”他不住地把那一沓崭新的两毛一张的人民币在头上晃来晃去。娃娃们心里踏实了,各就各位,排成一长串。他把钱票子一只手里放一张,嘴里说:“给你,给你……”

最后他远远地看到尔尼,又举着钱票子走到尔尼面前。尔尼却不伸手,用惊恐的眼光盯着他,他又递钱,尔尼后退了一步,用手抱着头。纳万成看见他蓬头垢面,手跟粪杈子一样黑,面容憔悴,只有两只眼睛在闪光,脚上的鞋只有鞋帮没有鞋底,脚趾露在外面,像两窝等待喂食的小鸟。纳万成一阵心酸,手哆嗦着,把剩下的钱全递过去。尔尼不但不接,反而躲到别人后面去了。纳万成百感交集,不顾一切地扑上去,热泪盈眶地抱住他,嘴里喊:“尔尼,尔尼,我的好娃娃……”尔尼却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想挣脱出去,手推脚蹬,忽然露出了雪白的小牙齿,在纳万成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纳万成的手连动都没动,干脆把娃娃举起来,快活地喊:“你小子脾气真够烈的,挺像我呐……好娃娃,你们受苦了……”他的声音有点呜咽了。

在众人赞赏的目光下,纳万成把尔尼抱得更紧,迈步向哥哥家走去,就像小时候哥哥紧紧抱着他一样。

1981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