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感悟故乡:那山那水那人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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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愿化泥土

/巴金

童真的启蒙,耄耋的怀想,异邦的见闻,故土的眷恋,动情之笔处处有轿夫老周、听差赵大爷的身影,以及他们给作者的人生影响。

最近听到一首歌,我听见人唱了两次:《那就是我》。歌声像湖上的微风吹过我的心上,我的心随着它回到了我的童年,回到了我的家乡。近年来我非常想念家乡,大概是到了叶落归根的时候吧。有一件事深深地印在我的脑子里,三年半了。我访问巴黎,在一位新认识的朋友家中吃晚饭。朋友是法籍华人,同法国小姐结了婚,家庭生活很幸福。他本人有成就,有名望,也有很高的地位。我们在他家谈得畅快,过得愉快。可是告辞出门,坐在车上,我却摆脱不了这样一种想法:长期住在国外是不幸的事。一直到今天我还是这样想。我也知道这种想法不一定对,甚至不对。但这是我的真实思想。几十年来有一根绳子牢牢地拴住我的心。一九二七年一月在上海上船去法国的时候,我在《海行杂记》中写道:“再见吧,我不幸的乡土哟!”一九七九年四月再访巴黎,住在凯旋门附近一家四星旅馆的四楼,早饭前我静静地坐在窗前扶手椅上,透过白纱窗帷看窗下安静的小巷,在这里我看到的不是巴黎的街景,却是北京的长安街和上海的淮海路、杭州的西湖和广东的乡村,还有成都的街口有双眼井的那条小街……到八点钟有人来敲门,我站起来,我又离开了“亲爱的祖国和人民”。每天早晨都是这样,好像我每天回国一次去寻求养料。这是很自然的事,我仿佛仍然生活在我的同胞中间,在想象中我重见那些景象,我觉得有一种力量在支持我。于是我感到精神充实,心情舒畅,全身暖和。

我经常提到人民,他们是我所熟悉的数不清的平凡而善良的人。我就是在这些人中间成长的。我的正义、公道、平等的观念也是在门房和马房里培养起来的。我从许多被生活亏待了的人那里学到热爱生活、懂得生命的意义。越是不宽裕的人越慷慨,越是富足的人越吝啬。然而人类正是靠这种连续不断的慷慨的贡献而存在、而发展的。

近来我常常怀念六七十年前的往事。成都老公馆里马房和门房的景象,时时在我眼前出现。一盏烟灯,一床破席,讲不完的被损害、受侮辱的生活故事,忘不了的永远不变的结论:“人要忠心。”住在马房里的轿夫向着我这个地主的少爷打开了他们的心。老周感慨地说过:“我不光是抬轿子。只要对人有好处,就让大家踏着我走过去。”我躲在这个阴湿的没有马的马房里度过多少个夏日的夜晚和秋天的黄昏。

门房里听差的生活可能比轿夫的好一些,但好得也有限。在他们中间我感到舒畅、自然。后来回想,我接触到通过受苦而净化了的心灵就是从门房和马房里开始的。只有在十年动乱的“文革”期间,我才懂得了通过受苦净化心灵的意义。我的心常常回到门房里爱“清水”恨“浑水”的赵大爷和老文、马房里轿夫老周和老任的身边。人已经不存在了,房屋也拆干净了。可是过去的发过光的东西,仍然在我心里发光。我看见人们受苦,看见人们怎样通过受苦来消除私心杂念。在“文革”期间我想得多,回忆得多。有个时期我也想用受苦来“赎罪”,努力干活。我只是为了自己,盼望早日得到解放。私心杂念不曾消除,因此心灵没有得到净化。

现在我明白了。受苦是考验,是磨炼,是咬紧牙关挖掉自己心灵上的污点。它不是形式,不是装模作样。主要的是严肃地、认真地接受痛苦。“让一切都来吧,我能够忍受。”

我没有想到自己还要经受一次考验。我摔断了左腿,又受到所谓“最保守、最保险”方法的治疗。考验并未结束,我也没有能好好地过关。在病床上,在噩梦中,我一直为私心杂念所苦恼。以后怎样活下去?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漫长的不眠之夜仿佛一片茫茫的雾海,我多么想抓住一块木板浮到岸边。忽然我看见了透过浓雾射出来的亮光:那就是我回到老公馆的马房和门房,我又看到了老周的黄瘦脸和赵大爷的大胡子。我发觉自己是在私心杂念的包围中,无法净化我的心灵。门房里的瓦油灯和马房里的烟灯救了我,使我的心没有在雾海中沉下去。我终于记起来,那些“老师”教我的正是去掉私心和忘掉自己。被生活薄待的人会那样地热爱生活,跟他们比起来,我算什么呢?我几百万字的著作还不及轿夫老周的四个字“人要忠心”(有一次他们煮饭做菜,我帮忙烧火,火不旺,他教我“人要忠心,火要空心”)。想到在马房里过的那些黄昏,想到在门房里过的那些夜晚,我仿佛回到了自己的童年。

我多么想再见到我童年时期的脚迹!我多么想回到我出生的故乡,摸一下我念念不忘的马房的泥土。可是我像一只给剪掉了翅膀的鸟,失去了飞翔的希望。我的脚不能动,我的心不能飞。我的思想……但是我的思想会冲破一切的阻碍,会闯过一切难关,会到我怀念的一切地方,它们会像一股烈火把我的心烧成灰,使我的私心杂念化成灰烬。

我家乡的泥土,我祖国的土地,我永远同它们在一起接受阳光雨露,与花树、禾苗一同生长。

我唯一的心愿是:化作泥土,留在人们温暖的脚印里。不久便去世了。

当然,为了那些书和大梨树我也痛哭过几回。

早就不在乡间的老屋住了,可是我却依旧固执地想念它,仿佛那是一个至亲,一个老友,一个我存放灵魂的精神家园。在午夜,在灵魂深处,在一些人生的缝隙里,我秉承了山东大汉倔强的执拗、热情而豪爽的个性。我永远坚守,因为那个地方留给我太多的爱和回忆。

重返村庄

/金翔

炊烟是宁静而淡泊的,它就那么准时地、安详地从村庄的每个茅草屋顶颤悠悠地升起——炊烟,只有炊烟,一生以这种姿态生长。

到了重返。因为城市是一个被肆意修饰过的村庄。市声如潮,淹没了一切,我想浮出来——我想去找回一个原来,一个真实。这纯稚的想念如同一首热烈的歌谣,在那儿引诱我,使我难以摆脱。……最终,在一个归梦醒来之后,我便再也抑止不住地将我久被尘世羁绊、庸碌疲惫的身心,打点成了行囊,去抵达我失落了很久的原始的根——穿越喧嚣,我行色匆匆,沿原路回返……

行走山间

温情的阳光伴我步入了故乡的边缘。

青山悠悠,山路绵绵。眼前,还是那座曾载过我离家的山,它以千年不变的姿势耸立于此,隔断了我望家的视线;那条曾为我送行的山路,一如绰约女子的纤腰,线条柔美,渐隐于葱郁之中。越靠近家门心情越激荡。这里是抵达村庄的一个人口,一个门。此时此景,让我不由想到美国一首著名的乡村歌曲《rakeMeHomeCountyRoad》(重返家园):山影朦胧/两眼泪水涌/大山妈妈/故乡的路/带我回家/到我生长的地方……这是一种心酸的快乐的游子的旋律。

这是我的旋律。我在这样的旋律中向一个巨大的身影走去……指向村庄的山路上脚印稀少,不闻人语。让人感知现下真正走出村庄的人几乎没有了。而我是否又是最后一个归来的游子呢?——村庄,我隔山相望的母亲,我在问你呢!踏绿而上,没有城市水泥路面那种坚硬的反弹,和顺的感觉贯穿全身,由下而上;山路在脚下蜿蜒着,蜿蜒成山中一处处迷人的风景;树的枝桠,像是从我肩上长出的,慢慢地向两旁伸去;清澈透明的山泉,没有一泻千里的磅礴,慢条斯理地下山,它时而隐浮于灌木丛中,时而顺岩而下,挂一叶小瀑,闪耀出悠扬鲜明的活泼;阳光斜斜地照进林中,给我脚下的绿荫投射出精细庞杂的叶纹,组成难以破译的图像……——行走山间,有时走段下坡路,也是为了向更高处攀登。然而,领悟了山路的内涵,我仍仰视不见这山的绿色的头发——是“只缘身在此山中”吗?

鸟儿们在树梢上长一声、短一声地吟唱——根本就放弃了规范的节奏,出其不意或随心所欲地印证自身的存在。也许,那些吹毛求疵者会将其讥为单调、聒噪;评头论足者会指责不像美声、通俗。若真这样,他们一定不知“没有雀鸣鸟叫的地方,是一片被文明糟蹋成的废墟,飞鸟栖身的地方,那是人间最后的天堂”(台湾诗人纪弦语)。总之,我是真正体会到了陶渊明“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境界。这些山野歌者拨动了我心中尘封的琴弦,我们的吟唱形成一种合力与和声,造就了“十万鸟鸣作雨凉”的宏伟阵势;我们的旋律汇成了风,在山间回荡,使花草树木们婆娑起舞,簌簌欢歌;这风洗去了我心中那股俗怨俗懑,裹携了,我们的合唱。——谁能从中分析出我的嗓音?我化为了自然之声!

——什么样的歌儿在城市失传,什么样的歌儿又被我从乡间捡起?一种幸运涌上心头。

融入田野

山脚下,是一片绿意盎然的田野,我本可绕过它去直接抵达村庄,但我还是踩着乡亲们的脚印向它走去——是想在这片绿海中打捞点儿什么吗?我说不清楚。也许,这里是我回家路上注定的一个驿站。

走在泥土和青草筑起的田埂上,遍身湿润,左右芬芳。田野的气息竞如此浓烈。让我忍不住地停下脚步,作深呼吸……我站在田埂上,像个熟练的取景人,眯起双目遥视前方。这样我就迷蒙了画面,闪去了很多具体的事物。我看到的不是一棵或一株,而是一派绿色;不是一个老人一个青年,而是密挤的人的世界——田野上有很多劳作的乡亲。透明的阳光,清净如水般地流淌下来,打湿了他们。他们趴在地上,沾满土末。禾绿遮住黝黑的躯体,掩成一片。所有的声息都撒落在泥土上,混和一起涌过,如蜂鸣如山崩——这是乡亲们与土地之间交流沟通的语言。这是一场劳动的盛会。我怀着赶赴盛宴的心情向他们走去,我想将自己融入其间。

阳光下,我又看见我的影子——这些年我已忘记我的影子是什么样子了——谁能在城市楼群的阴影下看见自己的影子?

——我看见我的影子四肢舒展,伏在地面,匍匐地穿行于芸芸众生的作物脚下。当我来到一位锄禾的乡亲跟前,便再无法向前,瞧他那瘦长的青筋暴涨的胳膊,挥一弧半圆挖下时却是那样具有力度;胡茬粗短的嘴唇,随着双手的动作绷得一松一紧;两条蠕蠕前移的瘦腿,承受着上半身的劳作显得那样吃重——锄头举起,汗珠落下,一滴,一滴……这些晶莹,这些喘息,这些发烫的心啊!浸泡着他脚下的土地。然而他的一招一式却又是那么的平静。劳动使人平静?其时,他脚下的土地却无法平静——土地在锄下翻飞,快乐地迎合他。我知道,这种默契的配合会很快地生根、发芽,长出绿色的茎叶,最终成为粮仓里金黄。时至今天,让这种大把大把的金黄喂养着的人,愿意去重视它成熟过程的又有多少?特别注意了它如爪如须、紧攥泥土的根。它长得何等旺盛,完美无损,英气逼人。与之相似的无语生命,比比皆是,它们一块儿忽略了必将来临的死亡——它们有个精神,秘而不宣。我就这样仰望一棵近在咫尺的玉米。我无法停止探索:是乡亲们举起了这些作物?还是这些作物举起了乡亲们?

又见炊烟

我是闻着炊烟的气息抵达村庄的。

站在村口,有风夹着青蓝色的炊烟轻柔地抚摸我,这如约而至的气息,朴素而淡雅;久违的沐浴,驱除了我的风尘,让我幸福如水。看见炊烟,首先使我想到儿时倚门唤我回家的母亲。炊烟总伴着母亲的呼唤。母亲是最好的守望者。所以,离家的时候,我不敢回首,我怕有关炊烟的往事锁住我欲飞的翅膀;所以,这些年行走在炊烟的牵扯里,除了母亲,谁又能把它拧成一股时时牵动我心帆的缆绳呢?!

炊烟是母性的,它袅娜地上升,系着整个村庄,也图腾了村庄沉甸甸的希望和淌不干的汗水。我看见田埂上荷锄归来的男人们朝着各自所熟悉的那道炊烟走去,疲惫的脚步显得格外轻快,而那些贪玩的孩子们却仍没有回家的意思,他们是看见炊烟肚子就不饿了?还是在等待那一声长、一声短的响彻整个村庄的呼唤?

——这幅温馨的画卷,是足以与陶渊明的“桃花源”媲美的!我真怕她在我生命的哪一个段落消失。

炊烟在我所居的那个城市已经灭绝了。为此,我曾担忧,或者说是杞人忧天——以后城里的孩子在课本上读到“炊烟”这个本为普通的名词,恐怕都需查阅词典了;我想他们即使得以诠释仍会疑惑:煮饭还会产生这等美景?——金钱带给我们物质丰富的同时,是否也给我们带来了人性的危机?也许是该我们扪心自问的时候了。

——最容易被人遗忘的是炊烟,最不该被人遗忘的也是炊烟。

炊烟是宁静而淡泊的,它就那么准时地、安详地从村庄的每个茅草屋顶颤悠悠地升起——炊烟,只有炊烟,一生以这种姿态生长。因为它深深地懂得粮食的来之不易。而在炊烟的结构里,更多的快乐和希望正在舞蹈。我是炊烟催大的孩子。

我长大的速度很慢,与炊烟上升的速度相似,母亲曾告诉我这代表光阴本来的速度……脉脉地仰望炊烟飞起来,上升,上升……直达过去的天空。那是我童年的高度。因为仰望,不期然地,我也飞了起来——于是我便年轻起来。此刻,我依偎在炊烟的柔软的臂弯里,对着它幸福地微笑……抵达村庄,我又看见颤悠悠的炊烟被风不小的手扶着,仿佛年迈的母亲倚在门上看远方的儿子回来了没有。

走进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