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感悟故乡:那山那水那人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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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匹川老家的人“好吃”是全国闻名的。曾记得一幅图片:一户以捡垃圾为生的贫困人家,在他家危房的房梁上,悬挂着几大块乌黑发亮、浸着油珠的老腊肉,这家主人面对镜头满脸笑容。这让我想起了老家人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穷日子不能苦过。这大概从吃的角度反映出川人达观坚韧的生活态度。外地人到过四川,留下印象最深的还是在“吃”上。有人对麻辣味由恨到爱,有人对它更是由爱到盼,由盼到怀念。而我要说的卤肉,算不上川菜的上乘之品,它散布于民间寻常巷陌,小店散摊,多年来在川南地区长盛不衰。如果你到川南旅游,不亲自尝尝那里的卤猪蹄、卤猪尾,唉,那你就白去了。在北方的城市,我看到有些小贩打着“四川卤肉”的牌子叫卖,买来一尝,根本就不是那味,完全就是北方熏肉拌点儿辣子,完全就是砸“四川卤肉”的招牌嘛。四川卤肉复杂的制作工艺他们是学不来的。

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我从村里到镇上念初中,上学要穿行整个小镇,每次路过镇西桥头的“李三”卤肉店,都被浓郁的肉香熏得直流口水,这种肉香怪怪的,明明是一股中草药味,却勾人食欲,肉香布满你的整个神经系统,胃里像有猫爪子在挠。这个店铺生意好得出奇,一到晚上五六点钟,买肉的人排了长长的队,常常直径一米多宽的大筲箕里装的卤猪蹄、卤猪尾、卤猪肚、卤牛肉、卤野兔,不到一小时就已卖空,买不上的人只好扫兴而归。这儿的卤肉都是严格按祖传秘方制作,制作过程复杂,产量却并不太高,每晚我下自习都能看见这家店在忙乎,他们做生意真是一丝不苟的,难怪斜对面的“王四哥”卤肉店与他相比生意差多了。

巧的是,“李三”店老板的女儿李忆梅是我的同学,我从她嘴里听了一些故事。她说,她家的卤肉是祖传下来的,已有多年历史了。虽然卤肉不是她家的首创,但这种特殊调料则是她家摸索出来的。她的曾祖父是个中医,对吃很在行。一次在煮肉时,试着把冰片、甘草、枸杞等十几味中草药放进锅,认为这样可能更有营养,没想到炖了三个多小时后,肉香浓烈,肉色黄澄,外嫩里鲜,切片配以蒜泥、花生仁、七星椒、花椒、葱花、姜汁、白糖、酱油、米醋和红油后,各种佐料既能冲淡残存的中药味,又能增添肉本身的香味,口味麻中带辣,辣中带酸,酸中存香,口感奇特。

她说她们家的肉卖得这么好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买肉全部选农家饲养的鸡鸭猪等,拔毛也从不用沥青,全是手工一点点除掉。然后把要卤的肉放在锅里用开水焯,焯至无血色后迅速捞起,再投进盛有相传秘方卤水里慢慢熬制,三至五个小时方能出锅。

“李三”卤肉店生意红火之极,引来不少同行的妒忌。一次,镇工商所接到群众的“举报”,检举“李三”卤肉店掺了罂粟壳。工商所会同有关部门一起到“李三”卤肉店突击抽检,发现并无违禁物,结果该店名气因之更增。

那时小镇的人们并不富裕,但人们很会生活。农闲时分,赶场的人特别多。哥儿几个花上三五几元钱,泡杯清茶,烫壶烧酒,切斤卤菜,摆摆“龙门阵”,聊聊苦乐事,喝得舌根发硬,喝得素面朝天,直到太阳落山倦鸟归林才背着背篼晃晃悠悠回家。回家来迎着婆娘的大骂“你这个死鬼,猫尿喝得自己姓啥子都不晓得了”,反而十分惬意地笑。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就是那些醉汉中的一个。那时,我年少气盛,从心底里瞧不起父亲,总认为他胸无大志,本可以留在重庆的军校,但他执意回乡工作,又早早退休过起了农民生活。他常说:人生难买一自然啊。还常窃笑那些华而不实的人:别看你穿得好,肚皮像猪草;别看我穿得烂,肚皮像油罐。

直到有一天,当我经过多年的奋斗终于在北方的大城市定居之后,猛然发现:当年的父亲不是没有道理的啊,而他身上那种“恋家”情结,而今竟在我的身上重现。平时所食之物如同我为了生存不得不委曲求全而干的职业一样,哪里有半点享受,仅是为了维持生命所需而已。胃这个东西真是很怪,它非常恋旧,它很容易“挑拨”人的大脑对故乡美食的思念。尤其羁旅飘泊久了,或生活坎坷不定,它会更加强烈地催促你:回乡吧,别再委曲我了。是呵,民以食为天,一个人的饮食习惯之难改变,如同一个愚蠢的女人总想改变她男人的性格一样难。男人往往更注重吃,吃的喜好几乎可以影响他对生活的态度和婚姻的选择。

猴年新春,我又回到我久别四年的川南老家。依旧是那个青山绿水装扮的小镇,这里除多了一些漂亮小楼外,饮食习惯则没有什么改变。我知道,在这个大山深处的小镇,人们可以接受流行歌曲,可以穿时髦衣服,但在饮食方面绝对改变不了。已经经商的大哥说:你好久没回家,我们到最好的饭店吃一顿吧。我想了一下说:到“李三”卤肉店怎么样?大哥笑笑说,怎么还记得那个地方呀?大嫂诡秘一笑说:是想你的老同学吧。

“李三”老店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增加了几张饭桌。老板头发花白,红光满面,我的老同学早已远嫁他乡。我们要了全店所有的好菜,卤牛肉、卤猪肉、兔头系列,每人都用青花粗碗盛了一大碗高梁酒,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美哉,悠哉,乐哉,各种滋味尽在酒中,醉了,真的醉了。

离家才一个多月,又开始想念了。故乡,我何时可以牵着你的手,永远不分开。

梦痕

/丰子恺

谁言我左额上的疤痕是缺陷?这是我的儿时欢乐的佐证,我的黄金时代的遗迹。

我在左额上有一条同眉毛一般长短的疤。这是我儿时游戏中在门槛上跌破了头颅而结成的。相面先生说这是破相,这是缺陷。但我自己美其名曰“梦痕”。因为这是我的梦一般的儿童时代所遗留下来的惟一的痕迹。由这痕迹可以探寻我的儿童时代的美丽的梦。

我四五岁时,有一天,我家为了“打送”(吾乡风俗,亲戚家的孩子第一次上门来做客,辞去时,主人家必做几盘包子送他,名日“打送”)某家的小客人,母亲、姑母、婶母和诸姊们都在做米粉包子。厅屋的中间放一只大匾,匾的中央放一只大盘,盘内盛着一大堆黏土一般的米粉,和一大碗做馅用的甜甜的豆沙。母亲们围坐在大匾的四周。各人卷起衣袖,向盘内摘取一块米粉来,捏做一只碗的形状;夹取一筷豆沙来藏在这碗内;然后把碗口收拢来,做成一个圆子。

再用手法把圆子捏成三角形,扭出三条绞丝花纹的脊梁来;最后在脊梁凑合的中心点上打一个红色的“寿”字印子,包子便做成了。一圈一圈地陈列在大匾内,样子很是好看。大家一边做,一边兴高采烈地说笑。有时说谁的做得太小,谁的做得太大;有时称姑母的做得太玲珑,有时笑指母亲的做得像个馅饼。笑语之声,充满一堂。这是年中难得的全家欢笑的日子。而在我,做孩子们的,在这种日子更有无上的欢乐;在准备做包子时,我得先吃一碗甜甜的豆沙。做的时候,我只要噪闹一下子,母亲们会另做一只小包子来给我当场就吃。

新鲜的米粉和新鲜的豆沙,热热地做出来就吃,味道是好不过的。我往往吃一只不够,再噪闹一下子就得吃第二只。倘然吃第二只还不够,我可嚷着要替她们打寿字印子。这印子是不容易打的:蘸的水太多了,打出来一塌糊涂,看不出寿字;蘸的水太少了,打出来又不清楚;况且位置要摆得正,歪了就难看;打坏了又不能揩抹涂改。所以我嚷着要打印子,是母亲们所最怕的事。她们便会和我商量,把做圆子收口时摘下来的一小粒米粉给我,叫我自己做来自己吃。这正是我所盼望的主要目的!开了这个例之后,各人做圆子收口时摘下来的米粉,就都得照例归我所有。再不够时还得要求向大盘中扭一把米粉来,自由捏造各种黏土手工:捏一个人,团拢了,改捏一个狗;再团拢了,再改捏一支水烟管……捏到手上的龌龊都混入其中,而雪白的米粉变成了灰色的时候,我再向她们要一朵豆沙来,裹成各种三不像的东西,吃下肚子里去。这一天因为我噪得特别厉害些,姑母做了两只小巧玲珑的包子给我吃,母亲又外加摘一团米粉给我玩。为求自由,我不在那场上吃弄,拿了到店堂里,和五哥哥一同玩弄。五哥哥者,后来我知道是我们店里的学徒,但在当时我只知道他是我儿时的最亲爱的伴侣。他的年纪比我长,智力比我高,胆量比我大,他常做出种种我所意想不到的玩意儿来,使得我惊奇。这一天我把包子和米粉拿出去同他共玩,他就寻出几个印泥菩萨的小形的红泥印子来,教我印米粉菩萨。

后来我们争执起来,他拿了他的米粉菩萨逃,我就拿了我的米粉菩萨追。追到排门旁边,我跌了一跤,额骨磕在排门槛上,磕了眼睛大小的一个洞,便昏迷不醒。等到有知觉的时候,我已被抱在母亲手里,外科郎中蔡德本先生,正在用布条向我的头上重重叠叠地包裹。

自从我跌伤以后,五哥哥每天趁店里空闲的时候到楼上来省问我。来时必然偷偷地从衣袖里摸出些我所爱玩的东西来——例如关在自来火匣子里的几只叩头虫、洋皮纸人头、老菱壳做成的小脚、顺治铜钿磨成的小刀等一送给我玩,直到我额上结成这个疤。

讲起我额上的疤的来由,我的回想中印象最清楚的人物,莫如五哥哥。而五哥哥的种种可惊可喜的行状,与我的儿童时代的欢乐,也便跟了这回想而历历地浮出到眼前来。

他的行为的顽皮,我现在想起了还觉吃惊。但这种行为对于当时的我,有莫大的吸引力,使我时时刻刻追随他,自愿地做他的从者。他用手捉住一条大蜈蚣,摘去了它的有毒的钩爪,而藏在衣袖里,走到各处,随时拿出来吓人。我跟了他走,欣赏他的把戏。他有时偷偷地把这条蜈蚣放在别人的瓜皮帽子上,让它沿着那人的额骨爬下去,吓得那人直跳起来。有时怀着这条蜈蚣去登坑,等候邻席的登坑者正在拉粪的时候,把蜈蚣丢在他的裤子上,使得那人扭着裤子乱跳,粘了满身的粪。又有时当众人面前他偷把这条蜈蚣放在自己的额上,假装被咬的样子而号淘大哭起来,使得满座的人惊慌失措,七手八脚地为他营救。正在危急存亡的时候,他伸起手来收拾了这条蜈蚣,忽然破涕为笑,一缕烟逃走了。后来这套戏法渐渐做穿,有的人警告他说,若是再拿出蜈蚣来,要打头颈拳了。于是他换出别种花头来:他躲在门口,等候警告打头颈拳的人将走出门,突然大叫一声,倒身在门槛边的地上,乱滚乱撞,哭着嚷着,说是践踏了一条臂膀粗的大蛇,但蛇是已经攒进榻底下去了。走出门来的人破他这一吓,实在魂飞魄散;但见他的受难比他更深,也无可奈何他,只怪自己的运气不好。他看见一群人蹲在岸边钓鱼,便参加进去,和蹲着的人闲谈。同时偷偷地把其中相接近的两人的辫子梢头结住了,自己就走开,躲到远处去作壁上观。被结住的两人中若有一人起身欲去,滑稽剧就演出来给他看了。诸如此类的恶戏,不胜枚举。

现在回想他这种玩耍,实在近于为虐的戏谑。但当时他热心地创作,而热心地欣赏的孩子,也不止我一个。世间的严正的教育者,请稍稍原谅他的顽皮!我们的儿时,在私塾里偷偷地玩了一个折纸手工,是要遭先生用铜笔套管在额骨上猛钉几下,外加在至圣先师孔子之神位面前跪一支香的!

况且我们的五哥哥也曾用他的智力和技术来发明种种富有趣味的玩意儿,我现在想起了还可以神往。暮春的时候,他领我到田野去偷新蚕豆。把嫩的生吃了,而用老的来做“蚕豆水龙”。其做法,用煤头纸火把老蚕豆荚熏得半熟,剪去其下端,用手一捏,荚里的两粒豆就从下端滑出,再将荚的顶端稍稍剪去一点,使成一个小孔。然后把豆荚放在水里,待它装满了水,以一手的指捏住其下端而取出来,再以另一手的指用力压榨豆荚,一条细长的水带便从豆荚的顶端的小孔内射出。制法精巧的,射水可达一二丈之远。他又教我“豆梗笛”的做法:摘取豌豆的嫩梗长约寸许,以一端塞入口中轻轻咬嚼,吹时便发喈喈之音。再摘取蚕豆梗的下段,长约四五寸,用指爪在梗上均匀地开几个洞,作成豆的样子。然后把豌豆梗插入这笛的一端,用两手的指随意启闭各洞而吹奏起来,其音宛如无腔之短笛。他又教我用洋蜡烛的油做种种的浇造和塑造。用芋艿或番薯镌刻种种的印版,大类现今的木版画。……诸如此类的玩意,亦复不胜枚举。

现在我对这些儿时的乐事久已缘远了。但在说起我额上的疤的来由时,还能热烈地回忆神情活跃的五哥哥和这种兴致蓬勃的玩意儿。谁言我左额上的疤痕是缺陷?这是我的儿时欢乐的佐证,我的黄金时代的遗迹。过去的事,一切都同梦幻一般地消灭,没有痕迹留存了。只有这个疤,好像是“脊杖二十,刺配军州”时打在脸上的金印,永久地明显地录着过去的事实,一说起就可使我历历地回忆前尘。仿佛我是在儿童世界的本贯地方犯了罪,被刺配到这成人社会的“远恶军州”来的。这无期的流刑虽然使我永无还乡之望,但凭这脸上的金印,还可回溯往昔,追寻故乡的美丽的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