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感悟父爱:感天动地的116个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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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邻里纠纷,司空见惯,而那堵“父亲的墙”的被拆除所显现的,便是父亲的品质啊。

父亲在二十五年前砌的那堵墙,经过一夜的大风雨后,倒了。

天空晴朗的早晨,父亲站在那堵墙的豁口处,看清了对院的一切,这让父亲感到格外的新鲜。这是二十五年来父亲第一次看清了对院,二十五年前父亲因为与对院刘根的仇恨,他用了一整天的时间,在两院没遮没挡的中间垒起了一堵又厚又高的墙,挡住了刘根家那边的风景。

父亲今年六十二岁了,父亲老了,他隔墙看刘根家的表情已没有一丝一毫的愤怒。父亲的脸已经把岁月皱巴成一道道沟一道道坎。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些沟沟坎坎占据了他当年那满脸的愤怒。

父亲那一片仇恨的阵地已经失守。

父亲没有张罗去砌那个豁口,不是因为他懒得砌,因为大哥来过几次提起要把墙补好,都让父亲带搭不理地给阻拦了。他说,这大忙的季节你还有工夫去弄它,我看你真是闲的。

说是这么说,几天后父亲就动起了手。他借着要给我们家的狗大青砌窝的理由,把那倒在墙根的一堆石头都搬走了。

父亲常借抽旱烟的工夫蹲在我家门口斜视着那个豁口。他不正眼看那个豁口是因为曾经正视时被母亲问得哑口无言。那次,母亲出门倒水在身后问父亲,你在看什么呢?父亲做贼心虚地说,我没看什么。母亲说,你没看什么怎么脸正对着那墙口,确切地说是正对着那院。父亲面子矮,他像被揭了伤疤似的脸腾地一下子红了。

从那以后,父亲再蹲在门口抽烟时,他的脸是朝着院里的那棵柳树的,而眼睛却斜视着那个墙口。父亲知道,在屋里的母亲只能看见他的脸朝着什么方向,而看不见他的眼珠子朝着什么方向。

父亲是想看到那院里人活动的迹象,可是父亲失望了。他看到的只是那院里养的一只狗和几只大白鹅。

墙刚倒的那几天,那院的狗一看见这边的人,就跑到豁口处朝这边叫几声,那几只大白鹅也跟着起哄似的“嘎嘎”叫几声。时间长了,它们也就都习以为常了,也就不再叫了。

看不见那院的人,父亲就看那院的狗。说起来那狗东西也挺有意思,父亲每次斜视那院时,那只狗总要面向着父亲跟他对视一阵子。这让父亲好不羡慕,还是狗好,它想怎么看就怎么看,不用怕谁说什么,也省得累得眼珠子疼。想到这儿,父亲就开始有些恨母亲,后来经过一番思想斗争,父亲就给自己打气,怕她什么,我不但要看,我还要看个清清楚楚呢。父亲想着想着,站起身朝那个墙口走去了。父亲感觉他越是靠近那个墙口,他的两腿越是发软,他暗暗地用上了底气都没顶用。

终于站在那个墙口了,父亲刚站稳了脚跟就大吃了一惊。墙口的那边一个老头儿也刚把身子站稳。父亲以为自己前面是块镜子,他在镜子中看见了自己,可是当他看见那个人的左胳膊下还挎着一只拐杖时,他才确认那不是他自己而是刘根。站在墙口两边的父亲和刘根是彼此的镜子,他照他一眼,他照他一眼,都不好意思了。不好意思的父亲低了一下头就看见了刘根脚旁的那只狗正仰着头朝他摇着尾巴。父亲结结巴巴地跟狗说,你朝我摇什么尾巴。刘根替狗做了回答,它认得你。

父亲知道这第一个回合就没有跟刘根扯平,是因为人家是四只眼睛看他,而他只有两只眼睛看他俩。

当父亲决定把大青松开链子时,母亲没拦他。都过一辈子了,父亲心里的那点小九九母亲早就猜明白了。头一次松开锁链的大青真是有点狂,只要是它没去过的地方它都感到新鲜,只要它能跳过去的地方它都要去看一看。所以松开链子没多大一会儿工夫,大青就从那个墙口跳到了那院。吓得那院的大白鹅扑腾着翅膀“嘎嘎”大叫。等大青转身跳回来时,它把那院的狗给领了过来。这让父亲大为惊喜,看着两只狗过于亲热的样子,父亲得意地笑了,他在心里暗暗地叫好,果不其然,它真是只母狗。

刚入冬的时候,刘根家的狗下了一窝崽,等它们能出窝吃食时,父亲看着那一码的青身白脖白尾巴,父亲就夸大青,你的孩子们跟你长得也太像了。

刘根家的狗恋着自己的崽子没几天,它又来找大青玩了。但这一次,它刚一出窝,狗崽子们就紧随其后撵了出来。等它跳过那个墙时,狗崽子们就过不来了,它们就趴在墙根底下大叫。父亲听见了就对母亲说,这也太揪心了,让它们过来得了。母亲故意说,那你就把他们一个个地抱过来得了。父亲说,那太费劲,抱过来还得抱过去。母亲说,那你就把墙扒了吧。

父亲动手把那个墙口扒通的那一刻,狗崽子们像放闸的洪水一下子冲到了这院,看得父亲心里也敞亮多了。

以后的日子里,刘根家的鹅在我们家院里下了蛋,父亲就给送过去,我们家的鸡在刘根家的鸡窝里下了蛋,刘根家也给送了过来。只是有一次,刘根从那个破墙口过来送蛋时,差点没摔着,父亲便一鼓作气把那剩下的墙全都扒了。

父亲就这样把二十五年前砌的墙彻底地拆除了。其实他跟刘根都希望彼此之间,能在这剩下的岁月里没遮没挡地在一个院里晒一晒太阳;走路时,无论往哪个方向,都不希望被什么拦住绊住。年轻时不能跨越过去的,年老时都希望能拆除,只给自己留下一路的平坦。

父亲的不幸

文/陈永林

父亲的不幸是一个时代的不幸,父亲的悲剧也就是他所生活的那个特定时代的悲剧。

晚稻一收,没啥农活干了,便照例围湖造田。电线杆上的高音喇叭放着让人热血沸腾的革命歌曲。喇叭筒里偶尔播放着鼓舞人心的表扬稿。湖堤上的人都干得热火朝天,尽管是寒冬,但他们都穿着单褂干,还有许多人光着膀子干。那时的父亲还是个精壮后生。父亲有使不完的劲。父亲挑担一百五六十斤的土,却像挑着空担,脚下似生了风,飞一样。

光着背的父亲的汗仍如雨落。

装土的小梅很心疼。小梅再给父亲装土时,装了大半担,就让父亲走。父亲却不领小梅的情,父亲说,再装。小梅说,你会累病的。父亲便抢过小梅的铁锹,又装了十几锹土,父亲筐里的土堆得冒尖了。父亲拿锹把筐里的土压了个严实,又压上了一锹土。父亲刚把那担土挑上肩时,大队革委会刘主任来了。刘主任对父亲说,你别挑土了,写篇表扬稿给广播站。父亲说,我哪会写表扬稿,我连笔怎么握都忘了。父亲说的是实话,父亲尽管念了小学毕业,可十几年没握笔,没看书,学的东西早还给老师了。刘主任说,我说你行你就行。父亲说,刘主任,我只会干粗活,握笔杆子的事我干不来。刘主任便寒了脸,你不想写也得写,你不是想加入党组织?这就是组织考验你的时候。父亲再没话,跟着刘主任进了I临时搭建的大队革委会办公室。

父亲握着笔,对着一张白纸冥思苦想半天,一个字也没写。

父亲苦着脸对刘主任说,刘主任,你还是让我挑土吧。刘主任笑着说,别急,万事开头难。父亲说,要不,我写首诗吧。刘主任说,行吧,诗更能鼓舞士气。父亲趴了一夜的桌子,终于写好了一首诗。

刘主任一字一句念起来,湖堤上火一样的红旗哗哗地飘,头顶上火一样的太阳温暖地照,同志们火一样的口号雷声一样响,同志们火一样的干劲火一样的心……刘主任念了诗,大叫一声,好诗,好诗。

父亲的这首诗当天就在广播筒里播了。

碰巧省报的记者来湖堤采访,那位记者听了这首诗,也说,好诗,好诗。省报记者便调查父亲的出身。当省报记者得知父亲三代都是贫农时,很高兴。刘主任便在父亲的诗后面写同意发表,并加盖星火大队革委会的公章。

一个星期后,父亲的这首诗就在省报的副刊上发表了。

父亲一下成了农民诗人。

县革委会主任也来看望父亲了。县革委会主任握着父亲的手亲热地说,工农兵中同样可以出艺术家。瞧你,满腿是泥,不成了诗人吗?今后得多写一些这样的好诗,不要辜负组织和人民对你的期望。

父亲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只不停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