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医学院 谷伯起
1945年8月15日,日本无条件投降,八年抗战总算结束了。在重庆,成千上万的老百姓齐声欢呼,特别是因战乱颠沛流离背井离乡千里迢迢来到这座山城的下江人,终于盼到能够回家的那一天。茫茫长夜终于挨到梦醒时,从此结束流亡的生活。全市庆祝抗战胜利祝捷大会,真是群情振奋,一时间也忘却了敌机24小时疲劳轰炸,忘却了这八年抗战的日日夜夜,开始一心一意做起还乡梦。
上海医学院开了一次全院最激动人心的庆祝晚会,我和弟弟也参加了。那天礼堂里挤得满满的,座位一排紧挨一排,人们个个喜气洋洋,比过大年还高兴。我记得由李兆亭和程锦元两位表演的滑稽戏最受欢迎。上海滑稽戏有点像北方相声,有说有唱,有捧有逗。当他俩唱到 “Dr。朱、Dr。谷、Dr。吴、Dr。王 …一道回上海啊 !”台下观众使劲儿拍手叫好,他们唱出了每个人当时的心声。如果今天我有机会幸会李大夫,提起这一段故事,谅他也不会忘记的。
美好的愿望终归是愿望,回到现实生活中来,这复员回家可是件又恼又头痛又急死人的事。那些达官贵人用金条美钞买黑市机票,一飞了之,回到上海去 “五子登科 ”,差一点的也挤上了江轮。最可怜的就是教育部门,一无钱,二无门,黑市买不起,船票无着落,只得望江兴叹。
朱恒璧院长此刻以接收伪上医为名,买了一张飞机票回到上海。把几百位在渝的学生和职工、家属,学校的全部家当财产,扔给我老爸,让他当代理院长,完成复员工作。
不知煎熬了多少个日日夜夜,跑了多少次青木关 (当时教育部所在地 ),终于落实了复员方案。学校分两批复员,学生一律经成渝公路到西安,再经陇海线、津浦线回上海。教职员工及家属分乘八辆大小客车从南线回上海。学校器材档案文件教学标本等装箱,上木船经三峡水路回去,由朱院长的弟弟朱席儒负责押运 (时任学校事务主任)。在此之前我和爸爸异想天开,都想乘船,目的当然是欣赏久已闻名遐迩的三峡风光。父亲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旅游迷,但此举遭到母亲坚决反对,理由是三峡浪高水急,翻船者不计其数,切切不可冒此危险,好容易熬过八年抗战,再葬身长江岂不冤枉也 !事后证明,母亲确有先见之明,若不是她的坚决反对,险些酿成大祸。
抗“战胜利了,院长朱恒璧立即飞沪,上医及中央医院的主要事务就落在镜汧身上,由他处理学院及医院的复员工作 ……一年之后,才使最后一批职工连同家属共80余人,分乘八辆汽车由渝返沪。车上老的60多岁,最小的出世不满一个月。沿途跋山涉水,走走停停,行程几千里,足足走了33天才回到上海。”这是母亲写于1986年对复员过程的简要回忆。
这7辆长途汽车车老板系南方人,长年在这条路上做生意,这时也要回上海去,因此,可算是顺路买卖。学校有一辆供院长乘用的轿车,朱益栋太太带刚满月的小 Baby和60多岁的朱老太,还有我父母亲等坐小车。长途汽车都是木板车厢,单门上下火柴盒式的旧式厢车。车里挤得满满登登,当中不留过道,坐在后排的人要下车必须翻过前排位子。时值六月酷暑,自早到晚,汽车在大太阳下奔跑,车厢被晒得发烫,车里的乘客如坐闷罐车一样。沿途上千里公路,历经多年战乱,路况特差,车行其上,不堪颠簸之苦,一个月下来屁股都颠痛了。这近百号人 (包括车主及其家属 )进行长距离 “拉练 ”,作为一院之长的父亲,既要注意大家的安全,又要让员工家属们沿途得到适当的休整,还要尽可能赶路,途中尽量少耽搁,避免出意外,让大家平平安安到达目的地。
我们作为刚走出校门的毛孩子,又第一次出远门,回上海,既兴奋激动又感到新鲜好玩。我们终于告别了居住6年的歌乐山龙洞湾,别了山城重庆,别了沙坪坝和嘉陵江,沿着蜿蜒起伏的川黔公路向南、向东。全程路线大致如下:重庆 →綦江 →桐梓 →贵阳 →芷江→衡阳 →莲花 →兴国 →鹰潭 →上饶 →杭州 →上海。那年头,人们求得温饱足矣,即使有心思游山玩水也没有条件和机会啊。也记不清走了几天才到贵阳。在贵阳,车队要稍作休整,汽车要维修,司机要休息,车老板则要办他的 “公事 ”。趁此机会,我们去了一次花溪。那是一处与昆明黑龙潭大小相仿的潭溪,有一些亭阁小桥,似乎显得有些杂乱,谈不上什么旅游设施,游人稀少。以后知道这附近还有一所中学,我的好友江孝祚夫妇曾在那里上学,可见花溪还小有名气呢 !
抗战八年,尽管长江航运阻断,但内地与沦陷区的陆路交通联系从未中断过。大量物资、人员经过上面这条 “地下航线 ”(或从北线、中线 )源源不断从孤岛上海进入大后方。可是时值1946年,全面内战即将爆发,蒋介石争分夺秒将 “遭殃军 ”调往沦陷区。因此,我们的车队离开贵阳不久,就日夜与军车为 “伍”。商车每到一个渡口就得让军车先渡。进入湘、赣两省,大川小河无其数。像湘江、赣江这样的大河全赖汽船摆渡,一次来回就要个把钟头,一天下来也渡不了多少辆车。这时,我们就得全体下车,人先渡过去,找店住宿,在对岸焦心地等上二天三天 …直到自己的车队过来再登车上路。军车行列中的辎重多炮车 …军车一排一长列,看不到头。他们任意抢先插队,个个都是凶神恶煞似的 …这些家伙只会吓唬老百姓,日本鬼子打到独山时,你们躲到哪里去了 ?
车队进入湖南境内,从芷江出发,奔邵阳而来。邵阳临河筑城,还未到河边无数军车已首尾相连望不到头。看这架势,除非有插翅飞翔的本领,谁都别想过。我们在车上左等右等一筹莫展,以后才知道,原来邵阳渡口并不宽,当地仅有的一艘汽渡船抛锚了。只能用人力撑篙代替,一只渡船每次只能渡2辆卡车。这上百辆军车、大炮,猴年马月才能渡完 ?据同行的顾锡杰师傅回忆:当他和车老板得知渡船抛锚后,主动找到了当地渡船主,了解到是渡船上雪佛莱牌的马达零件坏了,凑巧的是老板正经营这种雪佛莱汽车马达零件,于是很快地换上新的零件,把马达修好了。可此时军车声称要让他们先过…经过再三交涉,最后达成 “一辆军车,一辆上医的车同时摆渡 ”的折中办法。因为毕竟渡船是我们帮助修好的,才摆脱了这个小小的邵阳渡口。就这样,在邵阳足足耽误了七天七夜。如果把沿途因摆渡所耽误的日子加起来,少说也有两个礼拜 …阿弥陀佛,总算柳暗花明,走出了这山穷水尽的地方,否则还不知要耽搁多久呢 !
离开邵阳,来到湘江之畔的衡阳,衡阳位于湘桂粤交通要冲,为兵家必争之地。衡阳市面繁荣,人往人来,很是兴旺。一次我和弟弟上街吃饭,到了一家面馆,每人要了一碗大肉面。湖南乃产粮大省,俗话说:“两湖足,天下富。”粮食在此不在话下,这碗面足足有8两。盛面的碗似小脸盆,是真正的海碗,筷子足足有一尺长。我是吃不了只得剩下,弟弟胃口好也喜欢吃面,他奋力吃下这碗大肉面,也着实把他撑得够呛。从此,他再也不吃面条了。
过衡阳经莲花进入江西境内,车队奔泰和、兴国、宁都兜了一个大圈子,再北上南丰,眼前是一片紫红色的土地。从兴国以后到鹰潭之间,已逐渐走入平原地带,这里曾是江西工农红军根据地。岁月轮转,外面世界不断变化,这里经连年战乱,百姓依然十分贫苦,村民寥寥无几,甚是凄凉。断垣残壁上还清楚可见红军刷下的大标语 “红军优待俘虏 !”“天下穷人是一家 !”等。
车队经鹰潭、上饶到达诸暨,我们急不可耐地弃车搭上火车,回上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