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均田是六十年代中期的高中生,还未毕业就碰上“文化大革命”,走南闯北大串连。那时不论走到哪,最要紧的是粮票。粮票中分国票、军用票、省票、市票、县票……最宝贝的是国票、军用票,全国通用。但在用出去时,找回的零票又多是“地方票”,出了区域界,店家拒不收受。为此,胥均田常常揣着一些用不出去的“地方票”,心中甚觉疼惜。有时大着胆子鱼目混珠地将甲地的粮票混在乙地票中使用,一旦被发现,往往受到一顿抢白。不过,即使是用不出去的“地方票”,他也从不随便丢弃,心想倘若有朝一日旧地重游,仍能派上大用场。
后来均田结了婚有了孩子,在一家供销社跑供销,成了名副其实的“老差骨”,山南海北到处钻,这样,他的“地方粮票”品种也就越来越多。他一概好好保存,即使是半两面额的也从不丢弃。这种“零票”越积越多,他便用一个铁皮烟盒装起来。有一次,他妻子田嫂看见了,心疼得不行,想:“年年月月,他不知糟蹋了多少粮食定量。”有一回,街口一个摆摊的说是可以用粮票换塑料制品,田嫂尽数将那些零散粮票拿去,想换只塑料筛子洗菜用,怎料那摆摊的一看,悉数丢回给她,说:“这些票分文不值。难道你让我跑一个省买几两粮不成!”这样一来,田嫂像受了戏弄,竟将那一大把“地方票”丢进街边垃圾桶里。幸好这事当天被胥均田知道了。他二话没说,先跑到垃圾桶边将粮票一一捡回来,然后脸红筋涨地对田嫂说:“现今有两餐饱饭食,你就忘了‘大跃进’、‘三两庄’那阵的饥荒年月。将来倘若再来一次粮荒,你就知死!”边数落着边将零粮票理顺,装回烟盒里。
直到国家宣布取消粮食定量、不再凭粮票购粮那天,田嫂才不无揶揄地说:“你呀,杞人忧天!看你还宝贝那些粮票不!”均田靠在沙发上看他的《足球报》,权当没听见妻子唠叨。
上个星期天,在省城读大学的儿子卫东回家来,对父亲说:“爸,你收藏着的那些各地五花八门的粮票,值大价钱呢!”
均田望着儿子,莫名其妙。
儿子说,他先是从报纸上看到,如今兴起“收藏热”,像章、粮票、烟票、鱼票肉票豆腐票……都成了俏货。特别是“文革”前、“文革”期间的更值钱,“老少边穷”地区购杂粮的就更值钱。说着,父子俩就将所有的“藏品”翻倒出来,一一分类整理,果然有不少“珍品”。卫东娘说:“这么些宝贝,怕值千把元呢!”
卫东说:“爸,这些宝贝都交给我,去弄个大价钱。”
均田沉思有顷,又慢慢地将“珍品”一一拾掇进烟盒,重新放好。
卫东娘见状,好不扫兴,对儿子说:“你爸这木疙瘩脑壳,还在担心有朝一日闹粮荒呢!”
卫东却不这样看,说:“不,爸这是有了经济头脑。这些玩艺,将来肯定还会升值……”
胥均田望望妻子,又望望儿子,轻轻地摇了摇头,意思是:我的心事你们都没有说对。
(入选《中国当代小小说精品库·冬之卷》,杨晓敏、郭昕主编,新华出版社,2000年1月)第1章镇长剃头
黎吴镇是个经济发达的城镇。镇广播电视站在每天的自办节目中播出本镇新闻。自然,陆镇长少不了经常在荧屏上露面,因此镇上无人不识他。
和每个人一样,头发长了,总得帮衬理发店。
今天陆镇长一脚踏进洁雅理发店,店里手艺最高的穆师傅便笑容可掬地说:“陆镇长,来理发啦!”随即用一条围巾拂了拂理发椅,恭请他坐下。
陆镇长是个很随和的人,他是百姓心目中的清官。理发时,陆镇长感到穆师傅的手微微发抖。他想,自己大小是个干部,尽管平时尽量使自己显得随和点,但群众还是心存芥蒂,这不奇怪。
他想跟穆师傅拉拉家常,以便使气氛显得融洽点,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题。比如问问生意好不好?收入高不高?这恐怕不妥,对方会联想到税额和承包款的是否合理,肯定不便回答;比如随便问问对方的家爷老少,又好像在查户口。想来想去,只问了一句:“理发这一行也不好做呢!现今发廊多过米铺,竞争激烈呢!”
穆师傅全神贯注在为他剪发,只是对镜子躬了躬身,脸上的肌肉不自然地扯了扯,算是表示同意镇长的话。
轮到刮脸了。陆镇长很舒坦地斜躺在旧式理发椅上。他感到穆师傅的指尖仍微微发抖。他想关照穆师傅不必紧张,但又想,一打这个招呼恐怕更不妥,于是一动不动,仿佛在接受手术。
剃刀在脸上轻轻游走着。当游走到嘴角处时,他感动突然有轻微的肥皂腌疼感,然后是穆师傅不断地用手指抹那地方。他明白了,是“见红”了。待刮完脸重新坐正身子时,穆师傅满脸歉意,说:“真对不起,手不听使唤,带破了点皮……”说着,用指尖抿了点雪花膏往刀口上涂。陆镇长显得很无所谓,说:“没事没事,俗语说险过剃头,小小失误在所难免。”然后瞥了眼墙上镜框里镶着的价目表,从口袋里抽出张5元券递给穆师傅。
穆师傅说:“我……失手了。按老行规,不应收客人钱。免了吧!”
陆镇长微笑着说:“你若不收钱,我下次还好意思帮衬你?”说着,将钱放在工具架上,抖了抖身上的碎发,走了。
一个月以后,陆镇长的头发又长了。该到哪间店理呢?他想,穆师傅在镇上称得上“第一刀”,又值“年富力强”,尚且出了那样的纰漏……
他决定到别的镇,到没人识认他的地方去理发。
(原载《结局并非如您想象》,群众出版社,1997年1月;1998年7月《故事会》转载,转载时题目改为《父母官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