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块子,原系我的一个老同事的绰号。这里拿过来,说的是另一个人——我的一个酒友的同事。究竟是谁?你们就不要刨根究底了好不好,给我、我的酒友和这个故事的主人公留点自由的空间行不行,每个人都应该有点隐私是不是?
酒友当然喝酒,朱块子也喝。虽然酒量没有酒友那么大,但十回倒有九回是朱块子屁事没得、酒友醉得一塌糊涂。“他倒巧,”酒友说。有一回,人们终于拽住了他:原来朱块子和人碰杯的一刹那,说时迟,那时快,顺势将酒倒在背身后面了。“这次莫怪”,酒友说,“我们把他灌了个半死,几个人抬手抬脚,抬猪一样抬他回去,哈哈。”虽然酒友的哈哈打得响亮,像酒嗝透着酒意一样透着得意,但这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唯一例外。“鬼子倒巧的手法五花八门、层出不穷,你明明知道他在倒巧就是拽不住。”酒友不得不悲哀地承认这一点。也难怪,朱块子给几任领导当了五六年通讯员,陪酒怕不陪了几百回,什么场合没见过,什么本事没学会?
烟酒不分家,就像书画同源。喝酒的人十个有八个也吸烟。曾经有副对联说,“又喝酒又嗝嗝,雷雨交加;边吸烟边扇扇,风云齐来”,虽然粗鄙,倒也形象。我的酒友吸烟,朱块子也吸。酒友老不服气:“我吸‘长沙’,他吸软‘白沙’;我吸软‘白沙’,他吸盖‘白沙’;我吸盖‘白沙’,他吸精品‘白沙’;我吸精品‘白沙’,他吸黄‘芙蓉’……现在,朱块子非钻石‘芙蓉王’不吸,狗日的,档次总是比我高。”你听听,酒友的话中是不是还有恨恨之意?我说,恨也没有什么恨的,赶武松不到莫上梁山寨,只怪自己没本事,莫怪丝麻草挂卵睾子。
其实,朱块子也不吃独食。朋友们到他办公室去,盒吧烟打发你还是有的。蓝‘芙蓉’哪、硬‘中华’哪,最不济也是黄‘芙蓉’,你若推辞,他会说:“客气个鸟,哪能没盒(合)数,反正又不是我买的,呷共产党的不呷白不呷!”他吸烟的时候,也会散烟给大家抽,即使是钻石“芙蓉王”、“和天下”等等,也会毫不犹豫,非常自然地发给你,只要你抽。当然,不是没有例外的时候。一次,我的酒友和朱块子等人打牌。打到半夜三更,赌瘾上来了,困意也上来了。这时,唯一能提赌瘾解困意的灵丹妙药——香烟却告罄了。四处都落了锁,哪里还有买烟的地方,大家打着呵欠,很是窝火。搓了几轮,实在忍不住了,朱块子掏出一个烟盒子,大家眼睛一亮,都死劲盯着他。只见他掏出一支烟,却将烟盒一团,顺势摔在了脚下。大家明白,这是最后一支烟了。虽然有点失望,但是取得有、取不得无,并不怨他。有的在朱块子吸烟的时候,拼命翕动鼻子,想伴龙得雨,吸几口二手烟;有烟瘾大的,只好去地下找烟蒂了。又打了几轮,朱块子也勾腰寻烟蒂了。大家想,你娘卖贼,这次总做到你哒。能够看到朱块子和自己一样,捡烟蒂抽,真爽。却见朱块子捡一个丢一个,又捡一个又丢一个,如是者三,捡起先前团掉的烟盒,正想丢,却像发现了美洲新大陆,惊呼:“瞎了眼,还滑脱一支都没看到。”人们看着朱块子嘴上那支皱皱巴巴的烟,又好气又好笑。这样又过了几轮,大家的烟瘾又上来了,胸口就像有不知名的虫子在爬,搔又搔不着。朱块子也去捡烟蒂,却又在团掉的烟盒中发现了新大陆。这下人们不干了,展开团掉的烟盒——哟嗬,竟然还滑脱了一支!“短命鬼,只怕还有埋伏。”我的酒友提议搜,搜朱块子。果不其然,搜出了三包烟:两包黄“芙蓉”、一包硬壳子蓝“芙蓉”。朱块子说:“忘了,真忘了,你们晓得我不抽这些烟。”大家不管三七二十一,一人分得一包,边打牌,边猛抽。挨到快天光了,朱块子向大家要烟抽了。“行,一百块钱支。”大家说。直到现在,我的酒友讲起这件事,还是抑制不住兴奋:“狗日的朱块子,这样贵的烟可能呷过,这样的哑巴亏,一生一世怕是没呷过。”
朱块子前后给三任领导当过通讯员,酒、烟、牌都是练出来的。一任领导又喝酒,又抽烟,但不打牌,喜欢带朱块子下乡,爱在农民家中用餐,和农民称兄道弟,喝谷烧酒、抽老旱烟。朱块子抽烟、喝酒的底子就这样打下来了。二任领导也抽烟,也喝酒,也打牌。但是,烟,要国烟,“中华”,酒,要国酒,“茅台”。乡里哪有国烟国酒?所以,在乡下人的记忆中,这个领导是不抽烟,也不喝酒,却也和上任领导一样,喜欢和群众打成一片,打牌的时候是胡子也贴、桌子也钻,就是不赌钱。朱块子打牌的底子也就这样打下来了。再任领导在乡下人的印象中不抽烟,不喝酒,也不打牌。其实,烟不抽是真,酒不喝、牌不打是假。他交游广,层次高,酒局牌局自然也多。一般不喝,喝就不一般;一般不打,打就不一般。朱块子跟着他,代喝是常事,有时三缺一凑脚也是常事,酒量酒技、牌胆牌技当然就练出来了。其他方面的能力也见长了,比如说,口才。不要稿子,讲一两个钟头是没问题的。偶尔点缀一两个白眼字,也无伤大雅。那时讲学习,朱块子组织大家学习,不小心或者是故意逗你玩,将“践行”念作“践踏”,将“内疚”念作“内炙”,将“反省”念作“反shěng”,将“遏制”念作“揭制”。有好事者编了一首顺口溜:既然已经“践踏”,何必感到“内炙”;只要认真“反shěng”,一定能够“揭制”。此乃小人所为作也,想想朱块子能够把三任领导服侍得那么熨帖,岂是那么简单的?
却说三任领导都喜欢朱块子,也都想把他放出去锻炼锻炼,怕误了他的前程,无奈就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替代者。于是,朱块子硬是从科员通讯员干到了副科级通讯员、正科级通讯员。第三任领导离任前夕,朱块子死活要出去了。领导没办法,任命他为一个新设局的局长,不过,给他打招呼:“我一日没走,你一日不去上任。”朱块子也听话,尽心尽力干了近两个月的局长兼通讯员,仍一如既往给领导喝酒代酒、打牌凑脚、落雨张伞、出外提包……。领导是避籍交流的,换下的衣服没人洗,朱块子仍一如既往地洗。终于,领导履新了,朱块子也履新了,真是双喜临门。我的酒友给他道喜的时候,顺便请教坐到局长宝座上的秘诀。他说:“那就是一个字,干,干到领导满意。”“别人都喊你宋局长呢,”我的酒友说。朱块子激动了,道:“哪个死娘绝爷送过钱!”
话说到这个地步,大家都相信朱块子是无辜的,“宋局长”这个称呼一定是哪个没有吃到葡萄的狐狸编排出来的,因为其母虽然过了几年,其父却还健在,何况朱块子确实是个孝子,决不会平白无故拿父母的寿夭来赌咒发誓。其父应该六十出头了,农民;五十不到,老伴走了;也不愿跟崽和媳妇在城里享福,偶尔后人生日喜庆来打个转身,就非要回老屋去不可。朱块子说,城里有跳蚤呷你;或者说,老家有鬼在拖你,其父依然我行我素。朱块子没办法,只好隔一段时间就回老家一趟,拜托左邻右舍,爷老倌万一有个三病两痛,一定帮忙照看照看。邻舍说:“皇帝还有几门叫花子亲,老爷子健旺得很,你放心去当你的官。”这年冬天,也就是朱块子当局长的那年冬天,他又回老家去看父亲,又去麻烦左邻右舍。“你爷绷健呢,”邻舍说。朱块子说:“亲戚结得好不如邻舍结得好。”“不是我呢,有人照顾呢。”朱块子听话听音,问:“谁呀?”答:“陈五婶子。”“少年夫妻老来伴,老来有个熰被窝的也行。”“按班辈,你要喊她奶奶呢。”“都七弯十八拐的奶奶了,不要紧。”“听瞎子讲,陈五婶子命中带煞,克后人呢。”“我是她哪门子后人。”“她呀,也不是真要照顾你爷,是贪你当局长呢。”邻居只好说得直而又直、白而又白了。朱块子无话,当天软磨硬泡把父亲接到城里,说是给二老办几件衣服,过了春节就举行个仪式,正儿八经定事。第二天,朱块子堂客陪公公逛了一整天,这个商场进,那个商场出,买了一大摞东东西西,连贴门窗的红双喜字都买了好几个。冬天风大,贼冷,其父毕竟上年岁了,向晚时分,竟有点感冒了,头重、脚软、嗜睡。“不行,”朱块子说,“要去蒸个澡。”“蒸个澡也好,一来发发汗,二来明天回去好干干净净、清清爽爽见陈五婶子。”其父这样一想,就相跟着朱块子去了。
故事发展到这里,就传出不同的版本。主要的有两个。一说,其父当晚租车回去了,也没有和朱块子打招呼,第二天就和陈五婶子把手续办了。在床上,和陈五婶子说:“朱块子,这狗日的。哪里是蒸澡,一进去,一个妹秧子脱个精光砣肉在那里,造孽啊。”一说,其父此后并不和陈五婶子定事了,老想往城里去,隔三岔五给儿子打电话:“朱块子,吗时再去洗个澡啊?”
不知道哪个版本是真的。不过,朱块子到局里上班的第一天,就给手下人打招呼:“凡有人来找,不论当面,还是电话,说是找某局长的,就答不在;说是找朱块子的,速接速迎。”我的酒友问其故,朱块子说:“这都不懂,难怪混成这样子。教你一招吧,不收拜师礼。不是领导、朋友、亲戚、熟人,会喊我朱块子?”
因此,有人冒充他的父亲,给他打电话,说“朱块子,我是你屋爷”,这种现象也是有的。假作真时真亦假。朱块子有一回真发火了,冲着电话喊:“狗日的,我是你屋爷也。”一喊完,啪地一声摔了电话。电话的那一端,其父犯糊涂了,心说:“奶崽,我真是你屋爷哪。”
——别笑!没准,朱块子这摊事说的就是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