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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饮食禁忌

半夜里,一垄蛙声,一窗月色。二叔来赶牛了,队里派他趁夜犁白马堰的尖角丘。父亲招呼二叔吸完旱烟再走,说:“也就两三亩田,莫霸蛮,包管散早工。”

果然,东方微熹,青草犹带露水,二叔就回来了。他光着胳膊,肩着犁具,赤脚把上沾着泥巴,口中却念念有词:“牛掉河里了,快去看看;牛掉河里了,快去……”

“死人,你倒讲清楚呀!”父亲骂道。

“散了早工,我也高兴。牛在前边走,我在后面跟。过仙人桥的时候,正和赶来耙田的冯三打招呼,突然嗵的一声,和山上倒大材一样,真是碰到活鬼了,牛就掉、掉河里了!”

“该死咯,你霸蛮了?你打牛了?”

“我哪霸蛮,我哪打牛,真是碰到鬼了,呜……”二叔哭得活像个孩子。

父亲担着草就往仙人桥赶,赶到时草已洒了大半。牛在仙人桥下,侧卧在近岸的大石头旁,锦缎似的皮毛闪着油光,一只蜻蜓停在牛背上,几只牛虻随着牛尾时起时落,一切似乎都很正常。只是牛见到父亲来了,想挣扎着起来却怎么也起不来,以一声长长的“mum”宣告了这种努力的失败,牛的眼角就滚出了泪珠。细心的父亲发现,河水红红的,几尾游鱼在殷红中倏忽来去。他抓一把草,又抓一把草,说:“妈妈的,你倒呷呀,呷呀……”

队里闻讯,采取了几项措施:一拨人报告大队和公社;一拨人去喊畜医刘长云;一拨人在仙人桥下照看牛;一拨人在牛栏边看守二叔和冯三。

大队的人来了,看看牛,摇摇头。

畜医刘长云来了,看看牛,叹叹气。

公社的人来了,看看牛,拍了板:放二叔和冯三,戴罪立功,参加劳动,以观后效;叫偏脑壳来。

偏脑壳,和父亲是老庚,按辈份却要叫我叔,一生下来脑袋就是偏的,所以讨不到堂客,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叫他来,就是说要杀牛了。杀牛,是件损良心的事,在乡下,连杀猪的屠户都不愿意干,“你屋爷杀牛”至今还是叫骂中最伤人的利器。这活当然只适合偏脑壳这样的单身汉干,虽有不同寻常的待遇,人们也不眼红。

“偏脑壳,你娘卖贼,又有烧酒屙血嗒。”

“偏脑壳,你娘卖贼,又有牛脑壳背嗒。”

“偏脑壳,你娘卖贼,又有半天尸躺嗒。”

……

杀牛之前,能够喝上半瓶烧酒;杀牛之后,理所当然能够享有牛头,享有半天假……这些都是偏脑壳杀牛的待遇。

要不,你屙酒血;要不,你背牛脑壳;要不,你躺半天尸……偏脑壳边搭着话,边提着开山斧,捻着几根线香和几张钱纸,揣着半瓶烧酒,向仙人桥偏去。那里,人们早已散去,谁也不忍心看那损良心的一幕,只留下牛、受伤的牛,等着偏脑壳。

人们在屋檐下讲着关于牛的笑话,一个说“虱婆掉在牛屄里”叫大家猜歇后语,一个说“一家生无底,满门午出头”叫大家猜字谜。父亲蹲着,叭喇叭筒旱烟。忽然,人们发一声喊:“来了!”远远的,偏脑壳扛着开山斧“偏偏”而来。一头,在正午的阳光下闪着白光,那是斧头;一头,在正午的阳光下滴着红血,那是偏脑壳黑色上衣裹着的牛脑壳。偏脑壳也不看人,也不搭话,只偏向父亲说:“满爷爷,莫怪我,莫怪我,我不杀你屋牛别个会,反正……”

“快死滚,快死滚,”父亲吐掉嗽叭筒,火气很大,“你娘卖屄是想呷拳头吧。”

分牛肉罗!随着偏脑壳的离去,人们变得兴奋不已,饥饿让大家对哑巴畜生的最后一丝怜悯一扫而空。

父亲是第一个挑——因为牛是我屋养大的——他和娘早商量好了,挑了一张牛皮、四个牛蹄、一小块腿子肉,实惠。

冯三是倒数第二个挑,挑了一副牛百叶、一条牛鞭。

二叔是最后一个挑,实际上已经没有挑的余地了,剩下的牛骨子和牛肝就归他了。我的老太婆间有这句话:“牛肝马肺,犹如呷屁。”

队里破例碾了两担新米。于是,午后家家户户都是牛肉香,都是新米香,空气中氤氲着一团诱人的芳香,久久不散。“妈妈的,快呷呀”“牛肉就比猪肉好呷,黄牛就比水牛好呷”“可惜七月份寻不到萝卜”——喧哗的人声更浓郁了这满空的芳香。我的老太婆,中餐破例多装了一碗饭,晚上破例破了戒,吃了一生中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晚餐。唉——!

那时,我有两个身份,一个是,东风公社红旗大队小学三年级学生;一个是,东风公社红旗大队胜利生产队农民,放牛。从仙人桥掉下去的这头牛,是我放的第三头牛,黄牯,四岁口,我叫它“大黄”。放牧“大黄”,每天能够让我赚到两分五厘工分,相当于像我父亲这样一个全劳力的四分之一。十分工分七毛钱,一年下来,四舍五入,就是六十三元八角八分钱。要知道,当时一盒火柴两分钱,一斤猪肉七毛钱,我一期的学费一块钱……没有大黄,我就赚不到工分,弄得二叔好像欠了我家一笔高利贷,一年也不敢上门,直到第二年分了田。

说来也怪,从此,一沾到牛肉,我就上火,牙疼。熟悉的人,和我用餐,都不点牛肉、牛腩、牛鞭、牛百叶……人啊,哪有广告说得那么好:冷热酸甜,想吃就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