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人管建房子叫“起屋”。
对门排上还有两栋土砖屋冇改建,像两枚贝壳嵌在珍珠项链之中,相对两旁新起的楼房,显得扎眼而又瑟缩。
一栋是叔爷的。叔爷屋里两崽一女:大崽在外省一所著名的大学教书,二崽在市里当干部,女外嫁多年。他们都在城市置了房,安了家。老家天远地远,路又不好走,还起什么屋。只是叔爷二老坚持,不肯搬到城里去。一是不惯,吃不香,睡不香,整天关在鸟笼里,闷得慌;二是池鱼故渊,羁鸟旧林,狐死首丘,埋胞衣的地方怎么能丢呢?“富贵而不返故乡,如锦衣夜行”。
一栋——确切地说,才半栋——是侄儿的。叔爷他哥还在时,给两侄儿分了家:二侄儿住东头;大侄儿住西头,和叔爷搭垛。二侄儿前些年将东头的两间拆了,另立大门,起了一栋新屋。大侄儿当时冇动手起,不是不想,是条件冇成熟:两个女,一个在读幼师,一个在读初中,正是烧钱的时候啊。
叔爷终于做通了崽女的工作。不是说,是实实在在做。六十多岁的人了,退休在家,又是种田,又是搬菜,又是喂鸡。傍人说何必,叔爷说锻炼。所以,除了吃酒做人情,叔爷的退休金就冇动。几年下来,起屋的底气慢慢足了。再者,叔爷二老很少去崽女那里,后人生日喜庆,往往是打个转身就回。逢年过节,二老哪里也不去,定要后人回来,不管天远地远,也不管有事冇事。这样过了几年,崽女们一商量:还是在老家起屋吧。
侄儿也终于积够了条件。大女儿幼师毕业,在一家私人办的幼儿园做事,除了吃穿用,还有些节余,又找了一个郊区的男朋友,家道也殷实;满女读完初中,就去学打字,了自己的口是冇问题了。侄儿还是个勤能人,除了把责任田搬得像习花一样,还挑河沙,摸鹅卵石,开手扶拖拉机,钓黄鳝,又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不发财才是块铁呢。
叔爷屋里教大学的崽,请朋友设计了起屋的图,别墅式样,三间三层。
侄儿屋里大女儿的男友,搞到一套新农村建设用的起屋图。侄儿选定了一种四间三层的,侄媳妇心仪一种五间三层的,但是,叔爷原先讲好让一间屋地基。
叔侄商量起屋的事。叔爷说,自己新屋的大门要树在老屋原当,不动;侄儿说,你老答应让一间屋地基,我屋就起四间,不过,要起出来;叔爷说,你起出,我就起高;侄儿说,我屋是大边,要高大边高;叔爷说,你起出我起高;侄儿说,你老让两间屋地基把我,我不起出也不起高;叔爷说,我新屋大门要树原当,只能让一间……
说着说着,两人就生意见了。生了意见,那些鸡毛蒜皮,陈谷子烂芝麻就一股脑儿来了。
叔爷想,咯几间屋地基,是我和你婶娘一锄头一锄头挖出来的,一箢箕一箢箕挑出来的,挖咯半边山,挑咯半条垄。现在白让你一间,你心窝凼眼还不平整。非要起出,非要起高,非要压我一头。你堂客头胎生女二胎生女,你娘看不起,不带,是你婶娘带大的。当年你爷眼红我屋崽女出息了,硬要移太公的坟。你要我让两间,成心是不想我屋大门树在现当,成心……
侄儿想,你屋崽女远天远地,咯几年是哪个打点你老?你老种田搬菜,是哪呷猛鬼帮你老?我又沾你老多大光?你屋崽当干部的当干部,教大学的教大学,冇帮一个侄女忖出去。我屋两呷女,别人本就看不起。起出起高,又挡你老吗事?让一间是让,让两间不是让?偏生要我和卡百和,偏生……
叔爷说,你起出,我就一间不让。
侄儿说,不要你老让,我起大路长丘去。
叔爷说,把我娘请出来也不让。
侄儿说,把我爷挖出来也不起现当。
叔侄两人吵翻,各按各的意图起了新屋。一个在对门排上,小院别墅;一个在大路长丘,美仑美奂。地方人说,咯两栋新屋盖过金江河水咯条垄。
只是叔爷圆垛搬火,侄儿冇来;侄儿圆垛搬火,叔爷没去。之后,两人都有些后悔。叔爷心闷,一查,查出了冠心病,想到崽女不在身边,侄儿负气而去,后悔;侄儿也心烦,国土三天两头来查占农田的事,虽说当干部的堂兄弟出面摆平了,但是郊区的准郎牯子又不肯招郎了,总归新屋场冇得老屋场顺,后悔。
于是,新屋里过头届春节,两家又走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