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昌谊,在当地土话中读若“王青泥”(“青”,读若“锵”),原香炉山大队党支部书记,人们称之为“黄(王)书记”。若是现在还在的话,老人家该有八十好几了吧。
“黄(王)书记,黄(王)书记——啊!”
黄昌谊骑着公社奖励的“永久牌”自行车,在机耕路上悠悠然溜,突然听到身后脆脆的招呼声,是个姑娘,反脸看时——叭!车子碰到路石,摔得不轻,摔坏了车把、车踏脚,摔歪了车龙头,摔了黄昌谊一声泥,黄昌谊翻趴起身,也不管抹脑一身泥,也不管哪里碰出了血,破口就骂:“捅你屋娘,喊喊喊,你不晓得我是黄(王)书记呀?”
黄昌谊霸蛮。那年春插,公社推广宽窄行。社员偷懒,几个边山丘就没打车子,听手插了。黄昌谊亲自赶牛,耙了。于是,山村的田野全是疏密有致、规范有序的禾苗行,煞是好看,像禾列的阵,苗写的诗。为此,黄昌谊得到了公社的奖励,奖品就是那台“永久”。大队小学一个姓丁的民办老师和村里一个妹子好上了,被人捉了奸。黄昌谊亲自审问:“说,做了吗事?”“牵手。”“嗯?”“挨脸。”“还有?”“亲……亲嘴。”“大胆!”“摸……摸……摸奶。”“还不老实!”“黄(王)……黄(王)书记,哪个死娘绝爷哄你,真没……真没什么了。”“嘴生你身上,说不说在你!”“我想……想到自己是共青团员,就不想了——”黄昌谊一掌打在桌子上,桌子不牢实,折了一条腿,说:“共青团,共青团个屁,老子共产党还想呢,算了。”这事就这么算了,因为黄(王)书记说“算了”。丁老师继续教他的民办,恢复高考之后,考中了一所外地大学,摆了几桌酒,黄昌谊坐上席。只是,那个姑娘最终没有成为丁老师的夫人,比较遗憾。
遗憾的事,还有就是,黄昌谊不识字。当地管不识字的人为“光眼瞎子”,黄昌谊也就叫自己“光眼瞎子”,说:“全大队就一个光眼瞎子,黄昌谊黄(王)瞎子。”那时候,村民倒树、砌屋、杀猪、读书、参军、招干、结婚……大大小小的事都要大队批。黄昌谊懒得写字,叫人治了一颗大印,吊在裤带上,上刻“黄昌谊批”四字。哪家要砌屋了,递上报告,“黄昌谊批”;哪家要杀猪了,递上报告,“黄昌谊批”;哪家要结婚了,递上报告,“黄昌谊批”——哎呀,真他妈的省事。队里有个癫子,叫黄德良,三十出头了,光棍一条,三代单传。他爹好着急,托人访了个女癫子,递了几次报告,黄昌谊硬是不肯盖印、不肯批。按辈份,黄昌谊管德良的爹叫叔爷,他说:“叔爷,我不能损这个良心啊!”德良爹恨黄昌谊“绝自己的蔸”,后来杀猪扯税票的时候,央人写了一个报告:“狗日的黄昌谊,我捅你屋娘,望批准为荷。”黄昌谊二话没说,扯出印把子,就盖了。德良爹拿着“黄昌谊批”,到处宣。黄昌谊说:“叔爷也不是别哪个,要沾点光就沾点光。”
黄昌谊后来还是吃了没读书的亏。那年,伟大领袖逝世,英明领袖主政。冬,县里开了三天会,区里开两天会,公社开了一天会。黄昌谊回村开会,说:“就一个字:干。”
“干什么?”
“说是修大乱电站。”
“大治电站。”蹲点的公社干部更正说。
“大乱促大治,红黑差不多。”黄昌谊说。然后就排事:黄昌谊带大队一半全劳力、一半半劳力去修大乱电站,民兵营长带一半全劳力、一半半劳力去翻修大队小学。
“怕是——”蹲点的公社干部想提醒他,县里是要求所有全劳力都参加大治电站建设大会战。
“就这么定啦,大队小学一口风就吹得倒,到时候谁担这个责。”
日夜大会战,挤出时间还要搞学习。一天,常务指挥长组织大家学习一篇重要文章——《实践出真知,斗争长才干》。刚念完标题,正在瞌睡中的黄昌谊被常务指挥长高吭的声音惊醒,听了下半句,叹了口气,说:“这个蒋才干,前世造多活孽,天天挨斗!”不想,让有心人报上去了。就查。查出一大堆问题。就斗。把黄昌谊的书记也斗没了,差点连党籍都斗丢了。
后来,公社又改回乡了,大队又改回村了。乡里想让黄昌谊回来当村支部书记,他死命不肯,说自己是黄土快到颈颈边的人了。
不久,村小学倒了。幸好放暑假,没压死人。村里报到乡里,乡里报到县里。县里的意思是正在调整学校布局,这个村小学干脆就调整算了。村人不答应了,要推黄昌谊出来为头,自己盖学校。黄昌谊说:“逞头可以,要答应我一条。”
“莫说一条,百条都依你。”
“就一条。学校大门柱子上的对联,我作。”
黄昌谊舍得两条老腿、一张老脸,到处跑,到处求,学校还真让他为头盖起来了,碧瓦白墙,美仑美奂。只是大门柱子上那副黄昌谊口占、请人代笔的对联逗人笑:
黄泥巴夜壶,鸟用;
青篾片灵屋,鬼要。
哦,忘记说了:大会战两三年,大治电站是修起来了,只是没发一度电,怪就怪开春的那场洪水来得猛了点,把刚修好的大堤给冲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