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太阳正一步一步往西山坠。后山人就从那漫天红云中来,他背后那个大包裹闪着熠熠红光。他脚步很响、把归向屋后那棵老松树的乌鸦惊得嘎嘎乱飞。李婶正抱着哭得凶的二丫——就是前不久嫁到广东的二丫——在喂奶。后山人一在晒谷坪上停下来,二丫就不哭也不闹了。我要骗你我是小狗。二丫甚至向后山人笑呢。
我们,就是说我、牛牛、中秋,还有那个后来给碾米机打死的腊生,早就料到他会来的。我们听到那奇怪的声音——是那种拼命地把人的心往外揪,把人的泪往外掏的声音。比白喜事上萧二的唢呐更让人难受——的时候就料到了。就像《封神》上说的那样,神仙下凡,先总是钟呀鼓呀乱敲,当时,我们就想,这次是那方妖怪下到我们的铁立壁?
后来那奇怪的声音忽然听不到了。只有西边山上的日头静默地下坠,血也似的溅落,极漫长也是极短暂的一段时间。我要骗你我就是狗娘养的,我们起码是我,心中溢满恐惧和欢乐。慢慢地从通往山坳的那条路上走来一个怪物。一个很园很鼓的包裹压在他肩上,但是并没有压得他勾下脊背。他的头发很乱很长,像蛇一样地往外吐着信儿。胡子拉碴,那圈胡子中间我看见两片碧绿的树叶贴在他的唇上。他的步子不快,但是长长的野草随着他的步子倒伏在路的两旁。我们哄的一声散开去,躲在各家不高的门后偷偷地看这怪物。
那圈胡子动了动,然后我们就听到一种声音,好像夜晚秋蝉的长鸣,好像幽僻的高山上,只闻其声不见其形的一股流泉。我们只觉得心中一下子就让什么东西揪住了,挣也挣不脱。
“外乡人,吹点乐吧,别作孽。”李婶说。
我们才明白那东西原来就叫悲伤。它原来躲在我们心中不知哪个角落,现在给揪住了,就是让那个外乡人嘴唇沾着的两片绿叶揪住的。
那圈胡子动了动,然后那声音就变了,好像春天夜莺的啼叫,好像一团温暖的阳光拨弄着叮叮咚咚的小河,好像收割了的田野,草垛旁的筋斗和禾管。我们在门后再也呆不住,那声音牵着我们往晒谷坪上去,往外乡人身旁去。现在我才明白牵着我们的东西叫快乐、它和悲伤一样也躲在我们心中,只是像水给堵在塘里一样,那声音使长堤决了一道口,水就流出来了,要歌要唱要闹,欢蹦乱跳地流了。
胡子动了动,树叶摔在地上,声音停止了,水还在流。
“你们好。”果然是外乡口音。
我们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从来没有人这样对我们讲过话,李婶说:“后山的,你?”我们不知道后山在那里,但总算明白这外乡人并不是哪方妖怪,他也有家。他为什么离开家?不知道。我知道的就这么多,全说了。
后山人把他背后的包裹解下来,放在晒谷坪,一块方方的丝帕不知怎么就到他手中,他说:“小兄弟,帮帮忙,捡些石头来。”
我们捡了些石头。牛牛捡的最多。大部分是鹅卵石,五颜六色的都有。有一种石头,圆圆的,怪好看的,现在看不到了。后山人抓起一把石头,然后把丝帕向我们晃了晃,盖在石堆上,口中说了句什么,听不清,左手向空中抓了几把,然后说:“来喏。”揭开丝帕,石头变了,变成糖果了!我们闹腾起来,后山人说:“别吵,每人一颗。”
我们小心地剥开糖纸,把糖送进口中,噙着,舍不得吃,我不骗你,这是我一生中吃到的最好的糖果了。
只有中秋吃得最快,吃完了,还缠着后山人:“还有吗?”
“没了。”
“不是还有石头吗?”
“我再变一变,看变成什么,好吗?”
我们都瞪大眼睛看着他变,骗你不是人,我一个劲地在心中说:揭开手帕,就是糖果,不,最好是蜂蜜,是葡萄干,是大螃蟹,凡是能想的我都想了,最好是凡是我想的都有。我很后悔,当时石头怎么不捡多点,再多点。
后山人说:来喏。揭开手帕,嗨,石头变了,变成了花,那种开在高山顶上的不常见的花,红红的,正是太阳落下的那种颜色。我们都曾央求过上山的大人,让他们带回这种花,但没有谁带回过。
“怎么,不要了?”后山人见我们不吭声,说。
“噢,我要,”牛牛说,中秋也说,我们都这样说。
花不能吃,不能饱肚子,但是有一枝花拿在手中也是舒服的。我们拿着花,围着后山人转,老觉得后山人是个谜。
大人们来了,后山人和大人们说了些什么,就听说后山人将在铁立壁过夜。这是再好也没有的事,我们哄的一声就闹开了。可是,没闹多久,各人就被自家的大人领回家去,后山人一个人留在晒谷坪上,透过窗子,我看见他浓黑的背影,凄凉孤寂。
我妈一把夺过我手中的花,砸在地上,用鞋尖揉。爹闷头抽着烟,满屋子呛人的劣级烟草味。先前那朵花带来的一丝淡香,被这烟大口大口地吞没了。妈问我后山人还给了什么,听说我吃了后山人的糖果,哇的一声哭了:“砍颈鬼,你还想不想活呀?”怎么牵到想不想活的事呢?我想活哪,不管怎样,活着总比死好。我妈又问我是不是肚子痛,是不是?爹说:“算啦,是祸躲不脱。”于是就吃饭。吃了饭爹妈就催我睡。
老爹嘎嘎地拴上门,我看见他在门栓空里还插了一把刀。后来他又把柴垛搬到门边堆好,这才上了床,没脱衣。烟头一红一暗地闪了好久。
后山人是什么时走的,不知道。我们第二天早上起来就不见了后山人。我们把晒谷坪寻了个遍,没有看见他的大包裹,他的手帕,那两片树叶也没了,那堆石头也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