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台寺
衡州多寺,灵台即其一。
寺在翠竹之中,白云深处。
寺内僧人二,一老方丈,一小沙弥。
寺外人家一,半路搬来,两父子。父,五十有余;子,二十出头,长小沙弥十五六岁。
看着一老一少两个和尚可怜,邻人常打发儿子帮忙,种寺田、扫佛堂、晒经卷,看事做事。寺里的柴火、用水,大都让他包了。所以,灵台寺虽然古旧,却不破败,一如老方丈,越老越见超凡脱俗、清爽可爱。
相处日多,老方丈心存感激,对邻人说:“我有一言,不知施主愿听否?”
“但说无妨。”
“令郎颇具慧根,然则命相不寿,不如舍寺为僧,可得永年。”
邻人沉默半晌,谢绝了老方丈的好意:“寿不寿既然命定,僧不僧也就罢了。”
未几,邻人山中采药,喜得一千年灵芝。正在高兴,却被一青竹小蛇所伤。初不以为意,按平常之法处理了之。待回到家中,已全身乌肿。问其遗言,乃指子,并指山外,竟未留下片言只语。
葬了父亲,邻人的儿子来向老方丈告别,说是将依严命,到山外石子街投亲靠友。老和尚颇不舍,劝其剃度入寺,终不听。于是,翻厢倒柜,寻得自己俗时锦袍华服,道:“施主既然执意入红尘,这些就送给你。山外不比山中,你日常衣着实在太破旧。”
越明年,邻人之子到山中扫清明,顺道来灵台寺,看看能帮和尚做点什么。身上的衣服一仍旧时,破烂不堪。老和尚问为何未穿先前送他的锦袍华服,他大大咧咧答:“别提那些东西,害得我好苦。幸好都送人了。你老知道,我平时出去,有门不掩;回来就寝,有门不锁。自从住到山下,穿着你老送的衣服出去了几次,惹得一条街都眼红。于是,干脆穿旧的,把好衣服放在家中。嗨,又不放心。只得买了一把锁。还不放心,又只好买了一个保险柜……整天提心吊胆,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香……现在好了,送人了,让人去提心吊胆去,我自放心睡觉过日子。”
老和尚念了声“阿弥陀佛”,道:“老僧半世修为,竟不及施主万一。”
山中无甲子。老方丈圆寂了,小沙弥变老了,做了大方丈。灵台寺仍一老一少两个出家人,新的小沙弥十一二岁,就像大方丈当年那么大。大方丈难得出寺,小沙弥偶尔下山。
一日,小沙弥从山下回来,比平时晚了许多,已是深更半夜,万籁俱寂。大方丈正想责问,小沙弥说:“徒弟今日发现一奇人,所以晚了。”
“何奇之有?”
原来小沙弥这次下山去得远,到了过去从未到过的石子街。石子街处渣江上游,河埠码头,人物辏集,一派兴隆。小沙弥年少,不觉动了凡心,一路玩耍。忽听见街上传来儿童笑骂:“不动脚,坐大轿;脱骨猪,羞不羞!”近前一看,一个六十来岁的人坐在一顶极简易的“轿子”上,两个三四十岁的中年男子抬着,旁边跟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说是“轿子”,其实是两根竹竿,绑着一张藤椅。孩子们围着轿子,“脱骨猪,羞不羞”地骂。白发老人一个劲儿地劝孩童让开,汗出如浆。轿中人不耐烦了,下了轿,说:“没用的东西,你坐轿上去,我先走了。”于是,下了轿的人领着一班孩子,一路闹过去,买吃的、买看的、买玩的,不亦乐乎。白发老人不敢上轿,就陪着轿子,一路跟着,一路数钱,汗出得更多,气喘吁吁。小沙弥看着不忍心,正想劝时,旁人告诉他:“这白发老人七八十岁了,是前面那老鬼的儿子,抬轿的是两个孙子。”
大方丈大惊:“那人怕是有百岁高龄了?”
“百零五岁。”
“真有这等奇人?”
“奇人姓欧阳,名紫心。”小沙弥说。
“欧阳?紫心?”大方丈沉吟半晌,猛然击掌,说:“莫不是故人?”
于是,大方丈给小沙弥回忆起灵台寺邻人的故事,说,邻人也姓欧阳,其子好像就叫紫心。
是夜,大方丈招呼小沙弥凌晨再去石子街,打听确切了,看这个欧阳紫心是不是那个欧阳紫心。第二天向晚时分,小沙弥带回好消息:那个欧阳紫心确确实实、板上钉钉就是这个欧阳紫心。
“絮果兰因,紫心老人本是短命之相,只因年轻时崇礼我佛,便得永年,我佛慈悲。”大方丈目绽精光,道,“贫僧要上报官府,让紫心老人事迹与灵台古寺神圣得以昭彰!”
“要上就要赶快上。”小沙弥告诉大方丈,听闻几家茶庄、酒店、药铺、武馆都在经营这事,说是紫心老人的长寿是因为喝了他们的茶、饮了他们的酒,呷了他们的药、练了他们的拳云云。
“一派胡言。”大方丈不觉动了嗔念,当即打发小沙弥连夜去紫心老人家。
第二天近午时分,小沙弥带回两样东西和一句话。两样东西是:一锁、一柜;一句话是:我欧阳紫心不过一老农,过去的事早忘了。
白云依旧,翠竹仍青,灵台寺香火不甚旺,也不甚冷清。
龙王庙
溯蒸水而上,有一小支流,曰岳沙河:溯岳沙河而上,有一小山坳,曰枫树坳。坳上长有一株衡州最大、最老的枫树。多大?不知道。反正深秋时节,枫叶经霜,枫树坳恍如着了火,红了半边天;多老?也不知道。反正老人说,这个地方自古以来就叫枫树坳,他爷爷的爷爷就在枫树下捉过迷藏、歇过脚、吹过牛。
黄四,年可三十余岁,父母双亡,单身一条。平时爱开玩笑,捉弄人。东家嫂子的内衣如果突然跑到西家小叔子的床上,那准是黄四干的。东西妯娌吵得热火的时候,黄四准在背地里偷着乐。
不过,黄四有门绝活——捉黄鳝。一绝在找。黄四围着田边、塘边、堰边走一圈,哪里有黄鳝、哪里没黄鳝,哪里黄鳝大、哪里黄鳝小,一清二楚,如同找自家的油盐酱醋一般;二绝在抓。黄四不用饵,不用钩,用指。其中指较之常人长约三分,伸进洞中去,一夹就夹在黄鳝的颈部,夹出一条大黄鳝来,比用筷子夹菜还快、还准;三绝在宰。夹起一条大黄鳝,只一甩,就直了,任他料理,但见小刀挥洒,肉片飞溅,交睫之间,血是血、肉是肉、骨是骨、脏是脏,各归其位。血是热的,肉片是大而薄的,骨架是完完整整的,内脏是肝胆肠分明的。凭着这手绝活,黄四的日子过得还滋润,给他做媒提亲的不少。
却说一日黄四又捉得满满一笆篓黄鳝,最小的斤七八两,最大的三斤出头。天色还早,心中高兴,就在大枫树下歇会气,抽一袋旱烟。大枫树毕竟年月久远,中已空朽,豁然一洞。平时,这个洞藏一两个十来岁的孩童还绰绰有余;这年雨水多,蓄得满满的一穴水,行将溢出。黄四看着一洞清水,捉狭之心生起,勾住那条黄鳝王放到水中。水面微微漾过几圈波纹,黄鳝王就在枫树中安好了新家。
数天后,人们说枫树里出了精怪,有说是蛇精,有说是蟒怪。胆子小的都不敢到枫树下去捉迷藏、歇脚、吹牛了,几个胆大的相约去降妖捉怪。黄四自告奋勇打头阵,当然是手到擒来——莫说是三四斤的黄鳝,即使是八九斤的,也不费吹灰之力。
——枫树洞中怎么会有鳝鱼?
——即便有,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鳝鱼?
人们疑虑重重,议论纷纷,莫衷一是。于是,去请教长者。长者言说,这个枫树洞自来便有种种异数,某某某曾亲见云雾弥漫、烟霞蒸腾,三月不散。原来是鳝鱼在此修行;此鳝非鳝,神也,龙也。
见长者说得在理,虔诚的人们当即命黄四将鳝鱼放归树洞,焚香祈祷,顶礼膜拜。后,又有钱出钱,有物出物,有力出力,有智出智,在枫树下盖起了一座龙王庙,四时八节,宰牲祭祀,未尝虚日。
不想湘楚大旱,赤地千里,草木枯焦,岳沙河也断了流。人们到龙王庙祷告更勤、更诚,为怕鳝鱼死去,每日从深井汲水灌满树洞。
祷告多时,龙王总不降雨。深井之水日浅,而打架斗殴者日多。今日是这个开了脑壳,明日是那个断了胳膊,全为争一瓢水尔。眼看就要出人命案,黄四颇不忍心,再加黄鳝也没得捉了,便道出实情:“什么神,什么龙,不过是我黄四某年月日在某地抓的一条鳝鱼罢了。”
人们哪里相信。黄四趁夜偷偷捉了鳝鱼,炖了一锅肉羹,饱餐一顿,大快朵颐。
第二天,人们为树洞加水时,发现龙王不见了,如丧考妣,如临巨厄。立即追查,究出原凶黄四。任黄四百番解说,众怒难平。于是,上报官府;未几,官府令下,吊死黄四,以殉龙神。刑场就设在大枫树下。黄四已被打得半死,由人硬拖去。这家伙命硬。第一次,绳子断了;第二次,套绳子的树枝断了;第三次,费了一番周折,总算大功告成。眼看黄四蹬了两下,放了一串响屁,暴出了眼珠,伸长了舌头,僵直了,大家才放下心来。
吊死黄四不久,天降甘霖。从后,龙王庙香火更旺,枫树坳亦更名为龙王庙。
马从一
马从一,不知何许人也,明季衡州府副统领,每自比伏波、孟起。
吴三桂引满清入关,兵锋南指,将临衡州。知州弃城而去,马从一乃集结部属,对天盟誓,定与衡州共存亡。并请有名的铜匠曾打造了一块黄铜牌,上刻“大明忠臣马从一”。又叫有名的银匠王锻铸了一副白银笏,上书:“若有人获吾尸,望为埋葬,铭曰‘大明忠臣马从一’,吾死而无憾。此银即为埋瘗之费也。”
马从一天天把铜牌和银笏系在腰间,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黄白相激,叮当作响。见到熟人,就下马让他们细读牌、笏上的字句;并表示只等鞑虏兵临城下,就自投蒸水而死,免落贼手。人们都敬重他,也有劝他的:“崇祯爷都吊死梅山了,金銮殿早易主了,你马从一何苦呢?”
旗兵进城的那天,没有人知道马从一到哪里去了,大家都以为他已自沉滔滔蒸水了,莫不叹惋。还是熟人眼尖,发现那个骑枣红马、作满人打扮、给清兵带路的家伙活像马副统领。——哦,应该叫马副守备了,这是满人刚封的。
船山先生隐居湘西草堂,潜心著述。马侦知先生未曾剃发,且有“清风有意难留我,明月无心自照人”种种大逆不道之语,力谏知府、守备诛杀之。朝廷欲行怀柔、归心之术,闻说船山先生贫病,无钱买米、买纸,命知府馈赠米银。知府乃遣马去。一路颠簸,好不容易寻到湘西草堂,却见人去堂空,门户紧闭。马从一讪讪而归,恨不得一把火烧了草堂。
话说吴三桂做平西王做腻了,起兵造反。康熙十六年,杀向衡州。马从一急迫之间,派兵将知府、守备一干人等护离危城,翻出原来的铜牌、银笏,重新吊到腰间,宰了两个貌似知府、守备的囚徒,提了他们的头颅,献了城池。
吴并不领情,怒斥马从一反复无常,喝令推出大码头砍了。
马大呼冤枉,说自己思慕我主当年借清兵以灭闯寇,忍辱负重,曲线救国,大仁大义,大智大勇,乃甘心效法,誓死追随,并有铜牌、银笏为证云云。
吴细看铜牌、银笏,不觉转怒为喜,移威作恩,赏马从一为“精忠护国将军”,勖勉其努力王事,光复汉家河山,作大周凌烟之臣。
“我主圣明,臣愿肝脑涂地,死而后已。”马从一响亮作答。
其时,当年“冲冠一怒为红颜”的风流将军垂垂老矣,自知来日无多,再不称帝只怕没有机会称帝了。衡州虽不是大都会,要称帝还是可以称的。于是,打定主意在此称帝,哪怕过几天干瘾也行。为此,特地召见马从一,问:“马爱卿,你在衡州日久,何人可为孤撰《讨逆檄》?”其实,是想找人写《劝进表》。
马不假思索,答:“非船山先生莫属。”乃绘声绘色、活灵活现地讲述了一番船山先生“头不顶清天、脚不踏清地”故事,讲得兴起,甚至说“船山先生那才叫精忠呢”。
“朕早闻船山先生大名,恨无缘得识耳。”
“微臣与船山先生倒是熟得很。”
“本应三顾茅庐,奈何军国大事要朕躬亲,爱卿既与船山先生相熟,就烦爱卿代朕前往,卑辞厚给,务请船山先生挥如椽大笔,作国朝开基雄文。”
这厢按下不表。且说说船山先生那头。自吴三桂康熙十一年举事以来,船山先生一直冷眼旁观。虽说其反清复明之志一直未绝,然而哪能把希望寄托在一个大汉奸身上呢?眼见这些年满人坐江山,天下承平,人心思静,如今干戈再起,重新将百姓置于战乱兵火之中,岂不是千古罪人?看来自己只能是“抱刘越石之孤愤”,从天乞埋,赍志以殁了。所以,有几个鄙陋文人请他为吴三桂写《劝进表》什么的,船山先生断然回答:“吾不能作此天不盖、地不载之事。”
这天,马从一率领手下,浩浩荡荡开向湘西草堂。远远的,草堂静静地隐映在竹树之中。走近了,只见前坪中一个老苍头在静静地晒太阳、扪虱子。马从一招呼手下人放下礼盒礼担,向老苍头打听船山先生的去向。老苍头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用竹枝在地上划了四个字:“来者何人?”
“大周精忠护国将军马从一。”手下人也只好划了。
“莫非‘大明忠臣马从一’乎?”
“船山先生何在?”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划来划去,马从一叫手下人划出一行长字:“速叫船山先生回,否则烧他草堂、焚他著作、灭他满门!”
正划时,草堂顶上一只乌鸦哇哇地叫得烦人。却见老苍头把手向背后一挥,划字的竹枝应声而出,忽如离弦之箭,登时洞穿鸦头。老苍头浑如没事一般,以指划出四字:“恶物污耳!”
好汉不吃眼前亏。马从一见火色不对,马上打道回府。虽然请不动船山先生,但是骗骗吴三桂的本领,他还是有的。马从一奏报:船山先生卧病在床,几天水米不沾,后人们正张罗其后事。吴三桂称帝心切,等不及了——既然船山先生身体欠安,写不了文章,就请别人来写好了——并未深究。
后来,三藩之乱平,马从一被执,冀求活命,即翻出密护知府、守备离城一节,然知府、守备早以弃城外逃之罪问斩了,死无对证,终不得免死。
其妻自尽,其坐骑枣红马亦绝食而死。于是,时人讽曰:“夫不从一,妻从一;人不从一,马从一。”其铜牌、银笏遂下落不明,不复知其是否从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