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了?”
“怎么不开灯呢?还以为您睡了。”
“开什么灯咯,又不做什么。不是等你回,我还真睡了。”
“看电视呀。喏,这个台,一天十集新《三国》。您看,还在播。”
“古话讲:少不看《水浒》,老不看《三国》;你姆妈——她一看电视就瞌睡。”
“真的,爹,您这两年见老多了。您担心点!姆妈——还好吗?”
“她呀,好。就是这几天脚痛。右脚。靠膝头的地方。你姆妈说老毛病了,不肯来检查。”
“您和姆妈都担心点,我们不在身边……我说有事,几个朋友硬拉去‘野猪林’吃野味,吃完野味还要搓几盘。他们都晓得小燕不在家,我又不好明说您来了,就拖到这时候。唉。”
“出外靠朋友,你忙你的,我反正没事。”
“应当请您一起去。几个朋友,都熟,又没什么外人……嘿!您幸好没去。光头——那年开车到老家、给您和姆妈拜年的那个光头——这次出了丑。他舅舅——年纪和您差不多——正好从乡下来。光头带他去了。大家都是晚辈,都敬他酒;他还非要回敬大家。这不,喝高了,话多了。先前还是说,后来就骂了。骂光头不孝,看不起舅舅。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数了一大路……光头这是寻雷锤打背身。”
“你呀,也要少喝酒多吃菜,身子要紧。”
“嗯……吃了吗,您?”
“早吃了。”
“好吃吗,东方快餐?”
“噢,是你叫的快餐!听到门铃响,我没开门,问:‘谁呀?’‘东方快餐。’‘没叫快餐呀。’‘您是不是A栋501?’‘是呀。’‘是不是姓李?’‘是呀。’‘这就对了,A栋501李先生叫的。’‘肯定搞错了,我真没叫!’……原来是你叫的。”
“没开门,您吃什么?”
“早上你姆妈下了一斗碗面,上车前在清水桥刘疤子那里买了几个肉包子,我要两个,他硬要给我五个,路上吃了两个,到你屋里还剩三个。”
“您,就是省!”
“你莫管我。这茶几上,苹果香蕉不紧我吃?吃的太多,晚上睡不着。今晚就睡不着。我不省嘞,从车站打的来的嘞,七块钱嘞。”
“招呼您下车就打我电话,好去接您。”
“你有事,我又不是不晓走。”
“带这么多东西,竟不打电话给我!”
“家里也没什么东西带。八十只蛋。我和你姆妈都吃不得蛋,兑得有五十只,临走时忠义送了三十只,不晓得跑烂了没?车子跑得厉害。辣椒,刚出新。今年雨水多,不怎么结,你姆妈非要我带来,让你们尝个鲜。鱼崽仔?发大水时,你姆妈和我用定罾定的,河里的,我们吃得好几餐,就剩这点点了……这些都是猪身上的,怕坏,卤了,你收到冰箱去。”
“冰箱都放不下了。兰兰在外头读书,小燕和我难得办几餐饭,东西吃不动,您两老留哒自己吃。”
“城里哪样没得买咯?反正你们有冰箱。”
“早就讲给二老买个冰箱。”
“我们用不着嘞!餐煮餐,餐餐新鲜。”
“您两老也莫太省了。”
“不省嘞。原想过中秋你们回来再杀猪,忠义砌屋圆垛要吊肉,找了我,只好答应他。杀了堪两百斤肉。肉,他吊去了;猪头猪脚猪内脏,留自己吃。哪吃得完咯?”
“辛苦,莫喂了。”
“前天清水桥的场,又捉一头半大的,过中秋你们回来有猪杀。”
“您们就是不听劝!喂,喂,喂,随您们去喂。中秋节,我们还不知道有没有空回。”
“怎么?”
“快放暑假了,我们打发兰兰回,好不?”
“好哇!你姆妈会高兴嘞。只是屋里不比城里,蚊子多。”
“不要紧呢。让她吃点苦好。太娇啦。您和姆妈搞双抢就带她下田。”
“几分田,还要她去!”
“去,让她去!”
“哦,和你讲桩正事。”
“您讲。”
“忠义——忠义托我,请你帮他新屋题个名。”
“忠义比我大一岁吧?”
“他属马,大两岁嘞。”
“在外头漂了几十年,想转主意在家里砌屋了!要得,我答应他。他自己有什么想法没?”
“我说就叫‘忠义堂’吧,他讲那是绿林好汉聚义地方,想取个有文化的。”
“不如——不如叫‘欣有堂’。”
“怎么讲?”
“陶渊明有几句诗——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正适合他。”
“嗯,有点味道!忠义原来借你五百块钱,还在我手上;这次要你取名又拿了八百块钱,我没收他的。”
“亏他还记得那五百块,您收着,莫给我。那八百块呢,就准我贺他砌新屋。家里几间屋,二老帮我们照看好,退休后我们也住回去。”
“你放心……就写吧,我明天帮他带回去。”
“明天?就走?也不打住两天!好像城里有什么东西咬您。”
“你要上班,小燕和兰兰都不在家。”
“我明日请假,陪您去公园,好不?”
“不啦!你姆妈个人在屋里。”
“怎么不喊姆妈一起来?”
“她讲家里丢不开,两个人一来一往要堪百块钱车费。”
“您们!真是……硬要走,您先睡,我等下写……哦,没什么东西给您带回去。这几样旧衣服,您带回去,能穿就穿,不能就送人;这几个水果……真是,也不打住几天,外人还以为崽和媳妇不孝顺。”
写好“欣有堂”,夜已深了,做儿子的仍无睡意,抓起一本书,靠在床头看。书中有蒲宁的诗——《致故乡》,顾蕴璞译——
故乡啊,他们对你嘲笑,
故乡啊,他们对你指责,
是因为你的一身质朴,
难以入目的简陋农舍……
像一个平静却无耻的儿子,
为自己母亲而羞愧难当——
她站在他城里朋友中间,
显得疲惫、胆怯而忧伤,
他装出一副怜悯的笑容,
望着这位远道来的女人,
为了他,为迎相会之日,
她曾经积攒下最后一文。
看着,看着,鼾声响起,做儿子的终于睡着了。终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