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词源上来说,更早的“乳”、“奶”、“胸”等词的使用,以及它们之间的意义衍变,这里难以廓清。就所知而言,公元6世纪的贾思勰《齐民要术·养羊》:“牛产三日……以脚二七蹴乳房,然后解放”。北宋时期孙思邈《备急千金要方》:“妊娠,其夫左乳房有核是男,右乳房有核是女。”又晚明《徐霞客游记·滇游日记九》:“时洞中道人上在厂未归,云蹬不封,乳房无扃,凭憩久之”。这数例分别指动物、人体和自然地貌,意义的涵盖面甚广,有实指也有虚指。然而对于女性身体的文学表现,乳部成为男性窥视的聚焦,似在晚明时代表现得愈益明显,代表思想史上人文意识及自然观念的新收获。其显例莫过于《金瓶梅词话》,有“酥胸”、“胸乳”、“香乳”、“奶子”、“肉奶奶胸儿”等描写。另如冯梦龙的《山歌》,对女体也颇有暴露,但没有发现“乳房”的使用。其原因大约是美学上的,即用“乳房”来描绘女体不一定认为美观。
茅盾使用的“乳房”是个文学语汇,既是个比喻,也是个名词,至今我们习惯使用的,“乳房”已经代替了单字的“乳”,比喻的意味已经淡化。这个“乳房”也是现代语,当初是经由日本的科学著作翻译过来的语汇。早在1851年传教士合信的《全体新论》就把西方有关人体结构的医学知识介绍到中国,书中的《乳论》属于女性身体的一部分,包括“乳头”、“乳核”、“乳汁”等语汇,然而并无“乳房”一词。同样1881年出版的柯为良《全体阐微》一书,对于人体解剖的分析更为细致,“乳房”也没有出现。 后来从日本输入的“新名词”却是另一个系统。在1909年出版的陈滋《人体解剖学》一书,乃参照数种日人的解剖学著作编纂而成。在关于“男女生殖器”的专章中就附有“乳房”部分,解说曰:“乳房为分泌乳汁之器,在女子与生殖器有大关系。”其他包括“乳体”、“乳腺”、“乳晕”等名词,皆从拉丁语翻译过来。据编者声称:“诚以医学为强国之命脉,而解剖实为医学之基础。况体育已为一般教育家所注重,研究生理,尤当参透解剖。”嗣后1915年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辞源》:“乳房:高等动物胸部或腹部之左右相并而高出者,雄者退化而小,雌者大。”又说“乳头:突起于乳房之尖端,为乳腺之总汇处。”据茅盾回忆,他在1916年进商务印书馆英文部工作,见到这部正在发行的《辞源》,还写信给总经理张元济 (1867—1959),对于《辞源》条目提意见,至于具体情况就不清楚了。
这类从日本输入的大量科学新名词,都伴随着现代启蒙的思想背景,可追溯到更早的时候,已经在报纸杂志上传播。如1900年《清议报》刊出《人群进化论》一文,以近代动植物学论及人体进化,使用单字的“乳”,如“就人身体上之乳言之,莫不以为男子衰小枯涸,女子强大膨胀,一若造物者之故意使然也。不知生人之初,不以乳别人之雌雄。”另如1904年《时报》上刊出广告,谓市面上出售高桥屯的《人体解剖图》,附有“汉文解说”,其中应当有人体各部的专门名词。另如1914年《女子世界》刊出丁福保(1874—1952)《妇孺卫生一夕谈》一文,说“妊妇乳房最当注意”,因为产后哺乳的关系,要保持乳房清洁。有趣的是1916年出版的周瘦鹃《香艳丛话》一书中,收录了当时《新闺中十二曲》,抒写儿女私情,却响应梁启超“诗界革命”的号召,以“自由”、“神经”等“新名词”入诗。其中一首《减字木兰花》有“偷解衣裳,顿讶酥胸异乳房”之句。这里所惊讶的是和古典的“酥胸”有“异”的“乳房”,被故意突出其为一个新名词。
在小说中描写“乳房”,并非自茅盾始,但在他那里得到如此发扬光大,与他提倡文学话语的现代性,很大程度上包括科学性有关。他在20年代初大力提倡“自然主义”,在要求文学“表现人生,宣传新思想”的目的在于“辟邪去伪”,乃至他提倡一毫不变地介绍西洋文学,到忠实地翻译西洋原作等,背后都站着那位理性的“赛先生”。在1920年《对于系统的经济的介绍西洋文学的意见》一文中,他指出文艺创作中必不可少的三种工夫——观察、艺术和哲理,都需要贯串科学精神。所谓“换句话说,(一)就是用科学眼光去体察人生的各方面,寻出一个确是存在而大家不觉得的罅漏;(二) 就是用科学方法整理、布局和描写;(三)是根据科学(广义)的原理,做这篇文字的背景”。谈文学创作如此强调“科学”,其实反映了当时五四知识分子对文学的普遍理解,即使将文学与政治脱钩,也必须服从中国现代化的基本要求,其底线乃是首先实现知识的现代化。所谓文学须传播现代知识,作家“需有较高的常识,因为现代的小说,不比从前——实在也因为现代社会里的人的常识不比从前了——往往涉及好几种科学的学说,哲学的思想了”。
比茅盾更早在小说里使用“乳房”,如前面提及在张资平1923年的《梅岭之春》中便得到醒目的展示。稍后也是从“科学观察”入手写小说的,是当初在日本学医的郭沫若。他一边学医,一边将课堂上学来的医学知识写进小说,真正想要表达的是女人和欲望。如1925年的短篇《喀尔美萝姑娘》,其中的主人公一心想做医生,因为医生有特权看女人的裸体,能够“扪触女人的肌肤,敲击女人的胸部,听取女人的心音……我可以替她看病……更用手指去摸她的眼睛……摸她的乳房……”有关生物学、解剖学的专用词常常出现在小说里,但在课堂上常常心不在焉,文思活跃。郭沫若说到他的小说《牧羊哀话》:“学校里正在进行显微镜解剖学的实习。我一面看着显微镜下的筋肉纤维,一面构成了那篇小说。”像“筋肉纤维”之类的,“乳房”也属新的人体名词。尽管郭沫若属于“创造社”,与“文学研究会”也打笔战,但在文学必须合乎“科学”这一点上,它们之间则无不同。顺理成章的是,当文学研究会的郑振铎、茅盾等人攻击“礼拜六派”及其干将周瘦鹃时,郭氏给予及时“声援”。他讥笑周氏的小说《父子》“对于输血法也好像没有充分的知识”。
当时“乳房”的使用不那么普遍,一时几乎成为创造社的专利,而一些新文学家对此并不那么敏感。如创造社的田汉(1898—1968),在20年代末的小说《上海》里写风流才子式的余质夫,在一家酒馆里,与一个肉感的女堂倌调情,他“甚至竟敢由那女人的大袖中去摸她的奶”。这样的写法带土气,带有对中国女人的成见。郁达夫的一些小说里,主人公的性欲尽管旺盛,写到与女子的皮肉之交时,轮廓都欠分明,如《迷羊》里摸到女人的胸部:“一种软滑的,同摸在麦粉团上似的触觉,又在我的全身通了一条电流。”这样的感觉或许更真实,只是写得不讲究。对茅盾来说,“乳房”是“时代女性”的标记,其体质亦经过了乌托邦想象的改造。即使偶尔写到“奶子”,如《动摇》里劣绅胡国光的儿子阿炳,调戏他父亲的小老婆金凤姐“摸奶亲嘴”,就带有老式低级的意味,似乎在语言上也懒得讲究了。
至今,信仰现代主义的年轻诗人几乎一律使用“乳房”,其中有诗意的空间。如顾城的《英儿》——尽管多属“不高隆起的乳房”、“小小的乳房”。而寻根派小说家则不喜“乳房”,却在“大乳”、“奶子”里照样找到足够的刺激,如贾平凹的《废都》。也有将“奶子”和“乳房”混用,如陈忠实的《白鹿原》。也许是现代语言的杂交繁殖,使这类“家族相像”的情况越来越普遍,而在语汇和修辞的选择上,仍取决于作家的美学意趣,文化的底子多少还在,语言的生成能力也不愁枯竭。如张爱玲(1920—1995)的小说,像多数旧派作家,一般回避描写性的敏感地区,但偶有发现,便觉不凡,如《红玫瑰与白玫瑰》写女主人公烟鹂:“她的不发达的乳,握在手里像睡熟的鸟”。对于张而言,或许“乳房”显得太沉甸,但她写得不马虎,其实单字“乳”却是较原始的用法,如汉代文献《白虎通·圣人》:“文王四乳,是谓至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