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里分段的数量比前两章的总和还多,但情节的开展节节相扣,分段本身成为一种修辞手段,在场景的频繁转换中发挥了喜剧效果。
回到房内实景。君实结束了往事的追溯,在心理上接续第一章结束之处,即他仍然沉湎于自己的沮丧中,咀嚼着那两句可悲的话:“你破坏了你自己,也把我的理想破坏了!”与此形成强烈对照的是,“娴娴却先已起身,像小雀儿似的在满房间跳来跳去,嘴里哼着一些什么歌曲”。在接着实写这两人,无论是他们的动作、对白,处处呈现对照,在效果上处处衬托出男主人公的可怜,女主人公的可爱。对照也蕴含在叙述策略之中:作者仍不吝笔墨地描绘君实的所思所想,在他的心理迷宫里流连忘返,而写到娴娴,则以简练的笔触白描出一个轻灵活泼的身躯,作者甚至不必麻烦自己去探窥她的内心活动。这样对照的叙述使人觉得前者患得患失,笨拙滞重,负担了过多的思想,束缚在记忆之茧中不知自拔,因此他生活在过去里,而必定被时代所淘汰。后者领略当下的变动所带来的快乐与启悟,她诉诸行动,因此面向未来,充满希望。叙述者的语调不失戏谑,混合着赞颂与讽刺:
房内的一切什物,浸浴在五月的晨气中,都是活力弥满的一排一排的肃静地站着,等候主人的命令。它们似乎也暗暗纳罕着今天男主人的例外的晏起。床发出低低的叹声,抱怨它的服务时间已经太长久。
女主人不仅在形体上已经彻底占领了这一内室的舞台空间,而且在精神上也彻底地征服了男主人。当她以亲昵的口吻对君实说:
喂,傻孩子,不用胡思乱想了! 你原来是成功的。我并没有走到你的反对方向。我现在走的方向,不就是你所引导的么? 也许我确是比你先走了一步,但我们还是同一方向。
这时的娴娴她已经读出了他的思想,发觉问题的症结所在,在安慰、劝导之时,他们之间的角色已经起了根本的变化——她变成了教育者。在指引“方向”的时候,她视他为丈夫,也是同志,在叙述话语融入“革命”的“宏大叙事”时,这个内室的背景也淡出,和外面更为寥廓的世界重合。
娴娴的高屋建瓴的形象在对话中得到进一步加强,她的语调变得更为尖锐急切,更富批评的灼见:
只有,君实,你,还抱住了二十岁时的理想,以为推之四海而皆准,俟之百世而不惑;君实,你简直的有些傻气了。好了,再不要呆头呆脑的痴想罢。过去的,让它过去,永远不要回顾;未来的,等来了时再说,不要空想;我们只抓住了现在,用我们现在的理解,做我们所应该做。君实,好孩子,娴娴和你亲热,和你玩玩罢。
这里的“现在”哲学的出现,切入《蚀》三部曲,显示了连续性。茅盾仍在试图将女性身体、欲望与时间意识结合,表现无可阻遏的革命进程。这一梦想似乎仅在《创造》里才得到实现,既有机巧之处,也不可避免地遇到局限。这个“现在”间接、抽象地意指“革命”,通过婚姻断裂、私人空间消解的比喻得以体现,再现上的成功属于巧取和险胜,更依靠运用修辞和叙述技巧。它的局限是,一方面这个“时间”固然意味着当下欲望的实现,但不可能像慧女士或孙舞阳那样,她们处于革命的大环境里,表现历史的运动。另一方面由于女性的欲望没有得到充分的表现,因此也不可能像章秋柳那样,赋予“现在”以真正的激情。
既要避免女性欲望的实现,又要给“革命”披上“自然”的外衣,在这样的夹缝里,娴娴的身体指符被利用到某种极限,为此茅盾也使出浑身解数。当娴娴称君实为“好孩子”,这在亲密夫妻之间本不足为奇,然而在他们之间发生思想分歧的语境里,一切对于君实来说如此认真的思想,在娴娴眼中却像一个拎不清的孩子,亦即思想上有欠成熟,已经不值一辩。所谓“娴娴和你亲热,和你玩玩罢”,会让人联想到床笫之间的游戏,尽管这里是虚晃一枪,也说明在此方寸之地,她的身体和意识同样获得彻底的胜利。作者继续描写:“用了紧急处置的手腕,娴娴又压在君实的身上了。她的绵软的健壮的肉体在他身上揉砑”,又如:“从她的乳房的细微的颤动,可以知道她还在无声地笑着”,“她的肉感的热力简直要使君实软化”等描述,强调她的“主动性”首先源自于富于无穷活力魅力的肉身,当然更投合都市读者的兴/性趣。
第一段结束时,娴娴“从君实的拥抱中滑了出来”,“跑进了梳妆台侧的小门,砰的一声,将门碰上”。此后第二、四、六段写君实的内心活动。经过反复的自我反省,终于变悲观为乐观,产生了“新的理想”:他决定改变自己的“冷讽”态度,而觉得应当和娴娴一起去参加“革命”活动,然后再“公正地下批评,促起娴娴的反省”。第三、五、七段简短地写他看到王妈蹑手蹑脚的动作——先是进房门拿走了娴娴的衣服,第二次又进来拿走了她的皮鞋,最后见她捧进来一大堆毛巾浴衣,方才恍然大悟,娴娴已经洗完澡,从浴室的门出去了。这样交替地写他的思想发展与在浴室里实际发生的事实,在于一步一步地建立悬念和对照,将读者和君实一起疑惑、猜想,导向最后像他一样恍然大悟。君实在品尝苦果时,读者则产生幸灾乐祸之感。在这样的强烈对照中,讽刺的效果也达到了高潮。最后王妈传达了女主人的留言:
她叫我对少爷说,她先走了一步了,请少爷赶上去罢。——少奶奶还说,倘使少爷不赶上去,她也不等候了。
君实是不是赶上去,已无关宏旨,不过作者似乎没有暗示什么希望。最后一笔通过君实的视线,落到书桌上的象牙兔子:“终于连红眼睛也没有了,只有白肚皮上 ‘丈夫’ 的刀痕在他面前摇晃”。这个“刀痕”呼应了小说最开始的描写。当刀痕第一次出现时,在讽刺里带有俏皮和悬念,那么这第二次出现,更带来痛苦与绝望。这个重复使读者重新回到开头,将整个故事首尾连贯起来,在对“创造”过程的反讽的进一步理解中,更觉得其间的微妙层次。这个重复的反讽里包含着叙述观点的错位,以及作者对阅读经验的操纵。在开头读者听到的应当是纯粹叙述者的声音,因为这发生在君实还没有醒来之前。如果那象牙兔子的“怨艾”的红眼睛似乎可以找到君实的话,那么这便是他的梦中之眼。§§第六章《虹》:“青年成长”与现代“诗史”小说
接下来谈《虹》之前,不妨打断一下,暂时走出他的小说世界,走进茅盾的现实世界。在1928年7月完成《蚀》至1929年6月开始写《虹》将近一年之间,他的生命里忽然情潮汹涌,惊涛拍岸,即写完三部曲后,身心疲惫,遂听从友人的劝告,暂去日本散心。此时结识了秦德君,便结伴同行。秦才情洋溢,狂放不羁,命途多舛,像茅盾一样,随着“大革命”退潮也浪迹四海;于是大浪东去,天涯沦落,两人迅即堕入爱河。就浪漫激情而言,这一段罗曼史足使现代文坛活色生香,然而迅即为革命所吞噬,幽凐沉埋,直至半个世纪之后才被不无争议地载入文学史册,却留下许多无可弥补的遗憾。
由秦德君在1980年代茅盾作古之后所写的回忆录所披露的,《虹》的创作与两人的热恋相始终。对于回忆录与《虹》之间极有价值的互文性,涉及问题如梅女士的原型、小说的真实与虚构及其著作权等,学者们作了发掘研究,本书就不再赘言。尽管其回忆的某些细节不无可议,秦德君成为《虹》的写作的灵泉之一,殆无可疑;秦所提供的有关胡兰畦的革命传奇成为梅女士的某种原型,对于小说的影响或许不限于情节上的。但我想指出的是,在茅盾对小说现代性的探索过程中,“时代女性”的形象塑造、时间意识与长篇叙事动力之间发生特殊的关系,它们之间的张力与互动构成形式自身开展的轨迹。正如本书所揭示的,“时代女性”的“现在”哲学、历史的进化意识及革命乌托邦的方向性等,已构成《蚀》三部曲的叙事要素,而在梅女士那里这些要素得到进一步开展。换言之,秦德君、胡兰畦等因素的加入所起的作用是局部的,对于这些要素来说,并未带来质的变化。如《虹》以“五卅”为群众运动的方向性指符在《创造》中即已隐约可见,或如“北欧女神”这一“未来”的乐观象征,固然也可指秦德君,但这一象征并非由秦所启迪,其实在《追求》的陆女士那里就已出现。我觉得秦、胡的回忆录与《虹》的互文性或许隐含另一个重要的带普遍性的问题,即有关性别和文学正典的关系,据我所知,这一点仅为赵毅衡所论及。
因此这里对于《虹》的解读仍沿着“长篇小说”的现代性开展的方向,尤其是把小说放到当时“革命文学”论战的脉络之中,茅盾本人深深卷入其中。这一联系尚未受到学者的关注。其实就“革命加恋爱”小说“观念先行”的特征而言,其叙事欲望的勃兴,除了政治和美学因素之外,也主要来自意识形态的推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