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水秀说,这样千万做不得,那不是帮你爸,那样更要惹祸的!
她这样一说,子女们便都一个个六神无主,茫然不知所措。
祁水秀一个晚上都没有睡好觉,她把电话机放在枕头旁,只要一来电话就赶快抓起话筒来接听。可是这个晚上来了几个电话,不是找刘书记请示工作,就是约他出去打牌的,有一个电话听说“刘书记不在家”,竟然用很粗鲁的语气笑着骂一句:我操他婊子养的,一个下午加晚上都把手机关着干啥!
晚上十点以后,家里再没来过电话。祁水秀和衣躺在床上,一颗心“怦怦”跳着,希望电话铃声能够响起,可是电话却像哑了似的悄没声息。祁水秀又怕电话坏了,不时拿起听筒试一下,听见话筒里传来连续的“嗡嗡”声,才叹口气,又放下听筒。好不容易熬到天亮,祁水秀起了床,头也懒得梳,儿媳妇从街上买来早点,她只胡乱吃了一点就不吃了。老大刘水平出门时,她问:
你干啥去?
去打听一下老爸的消息。
千万找到你爸的那些关系,要个准信,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昨天一晚上那个报信的人都没再来电话,今天上午再没电话,我们可真要想点什么办法了。
上午还是没来电话。直到下午四点,祁水秀吃不住劲了,她打电话叫女婿赵恩德开着小车到家里来,自己则把当地银行的存折找出来,故意穿上一件平时没穿过的衣服,脸上还戴副墨镜,坐着赵恩德的小车,朝一家一家银行跑。
等她提着沉甸甸的手提袋从第三家银行出来的时候,几个早已守候在银行门口的穿便衣的人拦住了她,并出示了检察院的工作证,让她跟着到检察院去一趟。
到了检察院,从祁水秀身上和赵恩德的小车上,搜出现金、各种信用卡和尚未取出的银行存款总计达120多万元。祁水秀脸色煞白,赵恩德也耷拉着头不做声。检察院连续突击,又搜查了刘彪的家,查出了更多的钱和物。
对于这些钱物的来源,祁水秀自然不肯吐露半句,她东拉西扯地编造谎言,却又说得漏洞百出。但这已经无关紧要,纪委的人借助搜查的结果,当晚就把刘彪的心理防线给突破了。
刘彪当然不是自动束手就擒的,面对纪委人员的讯问,他依旧摆出一副一问三不知,不怕开水烫的模样,但不知是连续的车轮战熬得他精疲力竭,还是心中到底有鬼,底气不足,这天一整天,他的情绪都处于一种极度的颓废和沮丧之中。他的眼皮不停地跳,他越想控制,偏越跳得厉害。他发现纪委的人看着自己的样子很怪,像是在看一个怪物,而且极力地要忍住笑,这使刘彪心里更加地气恼。他干脆闭住眼睛,但闭住眼睛也不管用,眼皮子照样一跳一跳,甚至连带着太阳穴旁的筋也跟着跳了。他气得恨不得打自己一个耳光,好让眼皮子停下来,好让自己恢复一副领导者的模样。他举起了自己的手,并在心里暗暗地比画了一下,就要给自己的脸上来一下子了,可是却听刚进来不久的纪委一个室主任说:
刘彪,你是一个好演员,可你演戏应该演够了,该到了你卸装的时候了!
刘彪没听懂他的意思,他停下自己的手,疑惑地望着那个室主任,他发现室主任的眼睛里闪着一丝狡猾的光,原先那种拼命想捕捉猎物的饥渴不见了,倒是有了一种成竹在胸似的得意和满足。
你记得这个数字吗?室主任报出一个数字,然后又跟着讲出一串年月日期来,刘彪听着更懵了,他不知道室主任这一下玩的什么花样。可是,当室主任连续报了几个数字后,刘彪渐渐听明白了,那是自己家里的存折密码和存款日期。刘彪的心脏开始发紧,太阳穴“突突突”地跳得厉害。他想,一定是家里面已经被抄了,藏在家里的东西都曝光了,他妈的这下完了,看起来继续装聋作哑不行了!他脑子里在转着圈,想着面对这种局面应该怎么对付,眼神却聚焦在室主任的嘴巴上,看着那张嘴一张一合。那张嘴却一会儿就停下了,它紧闭着,嘴角的线条变得有些扭曲,似乎在等待什么。刘彪想,它一定是等待着我开口呢!我开不开口?怎么开口?开多大的口?刘彪脑子里一下冒出三个问号,连他自己也不知该怎么回答。可是,对面那张嘴却等不及了,那扭曲的线条突然一下又张开了:
你可要知道,祁水秀为了你,可是把该向组织交代的都交代了,她的党性觉悟比你这个县委副书记还要高呢。
那张嘴就说了这么几句话,又闭上了。可就这几句话,在刘彪心里却掷下了沉重的分量。刘彪这个人,真正了解他的家庭生活的人不多。人们只知道他在外面很霸道,很贪婪,但却不知道他在家里却是地道的“妻管严”。他对祁水秀向来是服从命令听指挥的,而且这种服从是真正的发自内心,是由爱生敬所导致的。他虽然好赌却不好色。在河东县,人们对县委领导们的“小蜜”、“二奶”或者“露水夫妻”常常会扳着指头算,唯独算不到刘彪的头上。纪委的人将祁水秀抬出来,一定是掌握了刘彪的这个“家庭隐私”,室主任的这一招,将刘彪精神上的疲惫和压力都推到了极限,他脑子里如一锅糨糊似的一片混乱,“双规”中纪委干部提出的一大串问题和他刚才给自己提出的问号像走马灯一样在脑子里盘旋不止,又纠缠不清地冲撞在一起。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双手本来想拍打自己的膝盖,不知怎的却越过膝盖匍匐到地面,双腿也同时跪到了地上。他一边跪在地上哭,一边用一只拳头拼命擂着地毯,很快,眼泪就将面前一小块地毯给濡湿了。
刘彪这一哭,事先毫无征兆,倒把在房间里的两个纪委工作人员吓了一大跳。本来,室主任对刚才说的几句话能否奏效已经不抱希望了,心里面正想着该怎么样采取进一步的攻心战术,来突破这个煮不烂、敲不碎的“铜豌豆”的心理防线,可是刘彪的失态一下子暴露出,他的内心已经虚弱到顶不住了。纪委来讯问的人中年轻一点叫“小马”的,正要喝问刘彪“不要装孙子,耍滑头”,室主任却用手势制止了他,他是一个办案老手,也很懂得人的心理,知道现在已经差不多到了火候,马上就可以“揭盖子”了。
等刘彪哭够了,室主任让小马给刘彪摆正凳子,又端上一杯开水,然后静下来,用一双眼睛捕捉着刘彪每一瞬间的表情。刘彪经刚才那一哭,心里的压力得到一些缓解,他开始慢慢地清理思绪,准备着多少往外倒一些口供。他心里想,自己那些事,如果包不住的就全部担下来,决不能让祁水秀跟着受牵连。
刘彪对自己受贿行为的坦白,使得许多密切关注这件案子的人都获得了一个结果:有的人长出了一口气,觉得心里一下子轻松了;有的则更加地紧张,不知道下面会不会还闹出什么事或者是牵出什么人来;还有的人抱着一种冷眼看戏的态度,以为这不过是该倒霉的人倒了霉,不该倒霉的人目前还没轮到倒霉罢了。
刘彪由检察院正式批捕,成了河阳市的特号新闻。反腐败开始以来,河阳市还没有一个在职的县委副书记以上的党政干部被抓,刘彪案发,在干部当中引起的轰动确实不小。街头巷尾、公众场所甚至家庭里面,人人都在议论这件事情。
尹凡在河阳市政坛介入不深,很多的传闻到了他这儿都已经是明日黄花了,但无论新旧、不管真假,到后来,他还是陆陆续续听到了不少的传说,而他也万万没有想到,一件反腐败的案子会有那么多骇人听闻的说法。
比如,有人说,刘彪的被抓实际是方喻拉一伙人搞的一次“政变”,乘王启贤去党校学习,逮住这么一个机会以打击王的班底,因为是腐败案子,所以他们希望王启贤的势力这一回会受到很大的打击,最好王启贤本人也会落下点把柄。
又有人说,这次能将刘彪弄出来,靠的是某种偶然。市委常委会开会研究刘彪案件时,常务副市长李斌曾几次出去给王启贤打电话,想要王启贤出面阻止方喻等人的“不法行为”,可偏偏遇上中央党校的重要活动,中央领导到党校给学员们作报告,王启贤的手机一直没敢开,等到李斌联系上王书记的时候已经晚了。
有的还说,王书记是当天晚上知道市委常委会有关对刘彪进行“双规”的决定的,他给方市长打来了措辞严厉的电话,将方喻等人斥骂为“阴谋小团体”、“无组织行为”,并要常委会立即改变决议。方市长接到王启贤的电话,开始还争辩了几下,但听了王启贤那么严厉的批评(王启贤甚至骂他是“林彪”!)后,几乎要顶不住了,脸色刷白,口气也软下来,额头上尽是汗珠。随即,他与几个同僚商量对策,有人劝他无论如何也要坚决顶住,同时从其他方面再想办法,采取补救措施,以消除对查办刘彪案的干扰。果然,就在当天晚上十二点钟,省纪委有一位领导亲自往北京给王启贤挂了一个长途电话,说查处刘彪案子,是河阳市,也是全省反腐败斗争中的一件大事,刘彪犯罪迹象既然比较明显,作为地方主要领导头脑要清醒,应该支持这样的行动而不是反对!正是这个电话把方喻从被动中解救出来。
还有人说,刘彪起初在“双规”地点死活不肯交代自己的罪行,案子的突破是从他老婆祁水秀那儿开始的,那完全是检察院人员盯梢的结果。但开始方市长没想到让检察院的人办这个案子,而是想让公安局来干这个活的。但公安局长徐俊威却拒绝执行方市长的指示,因为他原本就是王启贤手下的亲信,是所谓的“五虎”之一。是政法委书记许东平做通了检察长的工作,才派出检察人员完成这项任务的。而且,检察院在执行这项任务的时候,徐俊威曾经派公安人员对检察院进行电话窃听,弄得检察院的人心里很不痛快。
过些时又有小道消息说,刘彪在批捕后,为了“将功赎罪”,咬了河阳市一大批官员,有××局的×××、××县的×××,指名道姓,说得有鼻子有眼,还说现在这些官员也在接受审查……这些被“点了名”的官员中,尹凡虽说大多不认得,但也有一两个是有过一面之交的。有一次,尹凡还看见那个局长夹着公文包,神采依然地走在机关的院子里。尹凡与他打照面时,互相点了点头,尹凡注意观察他的面部表情,竟是丝毫没有异样。而且,过了一段时间,无论是河阳市的社会生活还是政治生活都依旧按部就班,没见有什么动荡,尤其是市委和市政府机关,各项工作还照常运转。虽说各种议论较多,但也没有像有些人说的,河阳市因刘彪案件出现了一场“政治地震”,尹凡本来对小道消息就不太相信,这下更觉得那完全是些嚼舌头的无聊之谈了。他想,难道方市长接听王书记的电话时,这些传播小道消息的人竟然在场吗?要不他怎么连市长当时的面部表情和语气都知道呢?除非这些消息是当事人自己说出来的,才会这么活灵活现。况且一个市委书记骂自己的副手是“林彪”,这怎么听怎么不可信:把部下比作林彪,那他把自己当作谁了?
但组织部机关的某些干部看法似乎与尹凡不同,他们对待领导的态度有了不易发觉的静悄悄的变化。首先,无论是对潘仁和还是对杜南,他们都显得更恭敬了,但这恭敬的背后却有着不太相同的内容。对潘部长,恭敬里透着“套近乎”的企图,那是一种发自心底的、不包含其他意思的尊敬和奉承,类似于家养的小狗对于主人摇尾巴那种动作。而对于杜南的恭敬含义则要复杂得多。那种恭敬,里面夹杂着一些很含蓄的东西,只有藏有同样复杂心机的人才能够看得懂——当然,对于尹凡来说,他是事后才悟到这些的,他回想起那些人的神态,才发现其中的微妙性,而在当时,他是绝对没有看出,同是对领导的恭敬,里面竟可以潜藏这么多难以用语言表达清楚的含义。他后来曾一度责怪自己“政治敏感性不强”,但责怪完后又反问自己: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政治敏感性”吗?
尹凡正式替老婆办理调动手续是在接到了娄虹的电话以后。那一天,娄虹打电话来(她来电话的次数不多,没重要事一般是不给尹凡打电话的)情绪有些激动地说:
你在市里当了个小小的副科长,就真的把老婆丢下不管了?现在这个学期都快过完了,难道要让我在这个小县城里再呆一个学期不成?
尹凡心里一愣,不知娄虹为什么使这么大性子。陈科长坐在对面,科里新调来的干事小江坐在他的左手边,离得更近,他只好压低了声音,当然也是压着火气说:
哪里会不管呢?市教委领导的字不是都签好了吗?等这个学期差不多结束的时候,到县里面把手续办一下,快得很的嘛。
快什么快?你要是抓紧,我早就到市里教书去了,哪会在这里受气!
留下再教一个学期,带完这个毕业班,这不是你自己同意的吗?我哪里知道你一下子又这么急,我……尹凡说着,火气也快压不住了,他马上把话停了下来不再说下去。
可是我巴不得明天就离开这个破学校,你赶快来帮我把调动手续办了!说完,娄虹“砰”地把电话挂了。
放下电话,尹凡脑子里想着娄虹的话语,心里却不舒服,脸上的肌肉也就不自觉绷得很紧。陈科长看似随意地问一句:
怎么,老婆来电话问候呀?
啊,是的。尹凡回过神来,马上把面部表情调整了一下,故意轻松地说,老婆说她快要把我长什么样都给忘了,下次回去她认不得我叫我莫怪。
陈科长知道他是开玩笑,说道,你老婆这是欲擒故纵,她越这样说,其实就是越对你感情深呢。你们年轻人要懂得这个道理。
说起年龄,陈科长其实比尹凡大不了多少,充其量也就三四岁的样子。他喜欢在部下面前充大,其实有两重心理:一是摆老资格,二是摆上司的架子。尹凡对陈科长这种心理看得很透,他诺诺点头,以表示对陈科长意见的赞成。
晚上,岳母又打电话过来说娄虹调动的事。她不是催尹凡,而是代娄虹向尹凡作解释。本来,娄虹应学校的要求推迟调动留下来带毕业班,是学校怕娄虹中途调走,她带的这个班没人接手。按教委规定,小学升初中是就近入学,不像初中升高中有个升学率的讲究,但毕竟还有个毕业考试在那儿。初中和小学一样属于义务教育,考得好不好都不影响入学,但这场考试的成绩却关系到学生在中学时的分班,更关系到学校的声誉。娄虹一直被看作是尖子老师,说实在的学校一般确实是舍不得这样的老师调走的,现在能把她多留一个学期,校长本来也很高兴。可是,却因为一个学生的事,娄虹和校长之间发生了一些冲突,娄虹为此很生气,跑回家还哭了一场。岳母讲话唠唠叨叨,意思颠来倒去,尹凡还是听明白了来龙去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