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了有关马世龙的情况,尹凡想到了另外的问题,那就是,马世龙和刘彪这两个人,尹凡都参加了对于他们提拔前的考察。虽说他在考察时就对马世龙这个人的感觉不怎么好,但最后的考察材料还是将他说得各方面都不错,至少是没有多少问题。这次干部监督科与纪委相关科室专门进行问题调查,也只是将他和宾馆万丽莉的事情给查了出来,那还是因为告状信上复印了万丽莉的签名,无法抵赖才不得不承认的,因此他对这种考察或问题调查的方式和效果疑虑愈加深了。当然,他也不可能想出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可以加强其效果,并且认为目前还不到像他这样的小干部考虑这类课题的时候,这是一个社会综合机制的问题,这个机制的设计有某些环节上的局限或脱落,并不能责怪具体操作上的疏忽或懒惰,这样想,尹凡也就觉得,即使马世龙和刘彪最后被发现有了重大的腐败问题,也与参与考察或调查者没有多大的干系,于是,他的心里也就释然了。只是,他曾听说鲁力被马世龙调离了市旅游局,“发配”到基层单位去了,却不知弄到哪里,现在才知道他在玉笏山风景区工作。玉笏山风景区是旅游局下属的一个单位,别的地方的风景区一般都是好单位,可河阳市的风景区不同,由于旅游开发和宣传力度不够,风景区的游人差不多是门可罗雀,除了河阳市的佛门弟子去那儿的梵音寺烧香拜佛,或偶尔有上面来的领导有登山览胜雅兴的会去一去,其他就罕有人去了。市旅游局觉得这里一直山门冷清,也就不怎么看重这个地方。风景区配备的工作人员连景区领导在内也就四五个人,比起梵音寺来人气差多了,梵音寺大大小小的和尚共有五六十个,说起来梵音寺属于风景区内部的一个景点,但河阳市的市民们差不多几乎就把梵音寺等同于玉笏山,说去玉笏山实际上就是去梵音寺,说去梵音寺也就等于去玉笏山,所以景区的领导一直就干得很憋气,想找机会调出来。马世龙任旅游局长以后,以开发旅游为名,确实向上面要了一笔款子拨过来,但他却不是拨给风景区,而是直接拨到了梵音寺,这令景区的工作人员更是想不通,也就更加人心浮动。鲁力在这儿怎么样呢?他现在干什么工作?尹凡脑子里掠过这样几个问号。虽说跟鲁力的接触只不过那次考察时的十几分钟谈话,但他觉得鲁力总的来说是个诚实的人。鲁力的被“发配”虽然与他没有一点关系,可他不知怎的,却感到心中有愧似的,毕竟鲁力是向考察组谈了对马世龙的真实看法(尽管表达得已经很委婉了)后才落得此下场的。可是,是谁将鲁力与考察组的谈话内容透露给马世龙的呢?尹凡再怎么想也不得其解。
巫军在年前对尹凡说年大要请他吃饭的话不是随意说的,果然,年大这一天亲自打电话来了。电话由巫军先拨通,随后年大粗大的嗓门响起来了。年大在电话里说,感谢尹凡科长上次赏光,这次还希望再接再厉,继续给面子。报了个酒店的名称,并说还是让你的老同学巫军开车来接你。
酒宴上的话题自然少不了与河阳市时下的社会新闻有关,而河阳市目前最热门的一个话题就是旅游局局长马世龙的“桃色事件”。年大手下的几个科长谈到这件事眉飞色舞,都说那马世龙看起来聪明绝顶,也是河阳市数得着的厉害角色,没想到遇到吴良这样一个小无赖就栽了,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他可能也是急昏了头,不知道找我们年大帮忙化解。尹凡刚想问巫军为什么要找刑侦队,一个科长已经乘着酒兴说了:
吴良不过是个小小无赖而已,河阳市的流氓团伙、黑社会老大,哪个不在我们刑侦队挂了号?哪个见了我们年大不毕恭毕敬?那马世龙要是晓得利害,当初找我们年大帮忙,只要派个弟兄去和吴良打声招呼,吴良在外面连个屁也不敢放出来,还敢吹什么牛?现在姓马的自己弄得灰头土脸,一点没有了局长的习气。
另一个科长却说,让马世龙这样栽一下也好,他妈的,他自以为是王书记的红人,平时把谁也不放在眼里。我们年大不是上面信任,能在这个位置上干到今天?年大待弟兄们平等,不像马世龙那家伙那么势利眼的,弟兄们才会指哪儿打哪儿,哪像马世龙,自家后院还会起火!
听他们说得过了头,年大举起杯子岔开话题,说道:
今天请尹科长来聚一聚,主要是加深印象,他们几个喝得多了,自己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尹科长是文人,原谅我手下这些弟兄们的粗鲁,来,干一杯!
尹凡以饮料代酒,也是一饮而尽。年大又说,尹科长,你学历高,进步快,上次见面和这次见面,身份又高了一层,希望下次见面,你又有进步。说到这里,忽然插上一句:哎,可惜大姐大去北京了,要是她在,把她一块儿请来,更有意思的。
尹凡听了心里一惊,以为他们已经知道了自己和危雅箫的隐私,但仔细看看各人的表情,又不像那么回事,自己就安慰自己:就是嘛,危雅箫性格再开放,毕竟还是一个姑娘,怎么也不至于将自己和男人上床的事情也轻易讲给别人听吧!
喝到后来,刑侦队的干警们大都脸红脖子粗了,巫军便给年大使个眼色,起身送尹凡先回宿舍。年大和尹凡握手,说,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尽管说,河阳这地方除了官场,三教九流我们都还沾得上边。
车上,巫军主动向尹凡说,你看,在我们这儿做事和在学校读书以及和在机关工作完全不一样,文质彬彬一套是不行的。你是局外人,年大又看得你重,所以大家都尊重你。如果换个别人,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回到宿舍,尹凡洗浴后上床,觉得自己又看到了社会的一个侧面。晚上在酒桌上听到的东西,过去在书斋里是想象不出来的。过去所知道的人民警察,都是从电影和电视里看到的,一个个温文尔雅,风流倜傥,作风正派,形象高大,可刚才那几个科长的讲话,就和电视里描绘的黑社会的人很接近了,而巫军竟然就生活在这样的圈子里,真是不敢想象啊!不过,尹凡已经习惯于对一切事情作两面思考,他转念一想,也难怪!这些当警察的,尤其是刑警,整天和犯罪嫌疑人打交道,那都是些什么人?天不怕地不怕的滚刀肉,个个都狡诈、凶狠、残忍,你要真的那样温文尔雅,温良恭俭让,一切讲道理、讲逻辑,别说压倒他们,恐怕早就被那些人给治了。当警察的要是不能够在一些方面狠过他们、蛮过他们,这一行最好别干!再说了,从年大到几位科长对自己的态度看,他们对自己真的是尊重的,尤其是年大,一副非常讲义气、够朋友的姿态,就凭他握手告别时的那句话,就足以感动人了。自己平时总的来说谨言慎行,未必会有什么刑事案件方面的事情要劳动年大他们,但人有旦夕祸福的事也说不定的。就连自己研究生毕业回高专教书,不也是巫军帮的忙吗?可见这世上的事也是难以一概而论的。与他们这些人来往过于密切是没有必要,但交交朋友,以后真的可以多长见识。
想到这里,尹凡忽然想起前几天在一张报纸的学术版上看到一篇社会学文章,谈的是“社会支持系统”这样一个概念。由于是一个新的名词,自己以前读研时也没接触过,就从头到尾认真看了下来,原来论者所谓的每个人的生存都依赖于自己的“社会支持系统”的观点,实际上不过是把过去民间老百姓所说的“关系网”这个词理论化和学术化了。那篇文章说,所谓的“社会支持系统”指的就是每个人在自己的社会关系网络中所能获得的来自他人的物质和精神上的帮助。一个完备的“社会支持系统”包括亲人、朋友、同学(这使尹凡想到吴心仁的“六铁”论)、同事、邻居、老师、学生、合伙人等等等等,凡是能够有利于生存和发展的各种社会关系,都可以纳入这个系统里面。当然,作者强调,之所以要创造“社会支持系统”这个词,是因为现代社会人们的相互依赖性越来越强,没有任何人能够脱离他人的帮助而独立完成任何事业甚至走完自己的人生道路,因此一个理智的、健康的人,必须懂得最大限度地建立自己的支持系统,以使自己能够随时取得安全感、归属感、荣誉感和各种必不可少的帮助,并借此成就一个完美的人生。如果不能够或不善于建立自己的“社会支持系统”,那么这样的人在现代社会里取得成功的希望就非常地渺小,甚至连安全感都会丧失。尹凡读懂了作者的意思:他把过去属于贬义的“关系网”一词,通过这样的理论升华,汰去了它的庸俗和消极的意义,而注入了一种积极的、符合现代生存理念的意义。
看样子,我以后也必须要改变观念,要建立一些必要的“关系网”——不,应该是“社会支持系统”,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人进了官场,不像在学校里可以两耳不闻天下事,没有信息来源,没有朋友相助,一个人就像聋子瞎子瘸子,寸步难行。谁说理论一定是灰色的?理论有时真是个好东西,它能够化腐朽为神奇。尹凡从今天晚上的情景想到那篇文章,最后得出这样的感想。他又想,好久没和危雅箫见面了,虽然年后通过几个电话,但她好像一直很忙,自己也不敢冒昧主动邀她。看起来,自己不妨主动一点,哪次约她再见个面。和她有过一夕之欢到现在,尹凡的负罪感已慢慢消失,现在竟开始有些想她了,想她的肌肤和身体,想她小巧而坚实的乳房,想她那许许多多顽皮的小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