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尹凡观察,“国家公务员”这个身份在一般老百姓的心目中,有着某种神秘甚至高贵的意味,他们吃着公家饭,拿着国家工资,一举一动都代表着官方,所以他们是一个惯于养尊处优,有着十足的心理优越感的群体。但尹凡进了机关以后才知道,事实上远不是这么回事。老百姓心中形成的这种印象,实际上只是对那部分手中握有实实在在的权力,掌握了社会运行机制的某道关卡,人们从事正常社会活动(无论是政治、经济、文化甚至一般的日常行动)时不能不经过他们“审批”的公务员们的印象,而这部分公务员在整个公务员队伍中比例并不是很大,其实只占到一小部分。之所以一小部分人的形象能泛化成人们对整个公务员队伍的印象,只因为这一小部分人的行为在百姓心目中有着放大效应:老百姓不能不和他们打交道,不能不领受他们的气度、风采和作风。至于其他大多数的公务员,则在百姓心目中形不成深刻印象,所以也就往往被人们忽视。大多数公务员所唯一能感到优越的地方只是,他们领国家工资,不像下岗工人那样有衣食之忧,基本生活有保障。但机关这样的地方生活过一段时间就能体会到,这里是一个时常令人气短和气闷的地方。这里规矩严谨(不光是指有形的规矩,还有很多无形的规矩),作风刻板,几乎人人都会打肚皮官司,但表面却似乎一团和气。这里的工作几乎没有可比性,有的管审批,有的管写材料,有的管行政事务……所以无法考量出每个人的德、能、勤、绩。机关每年的年终考核形同虚设,而公务员的提拔选任也不可能做到“选贤任能”。对于任何抱负也没有,甘心混上一辈子的人而言,这里呆着最为保险,因为一个人进了机关,只要不犯错误,你就几乎永远无法将其清除出去;而倘若你有所抱负,希望干一点事业,在机关里就如同螃蟹篓子里的一只螃蟹,除了处处感受到别人有形无形的牵制外,怎样也施展不开自己的拳脚。有人对机关里的人和事有一个比喻,说机关里的各色人等就如同圈养在一起的千里马和小毛驴,你无法区分他们的优劣。即使有人欲对他们作出评判,也不是通过让他们纵情驰骋的方法,而是采取让他们走独木桥的方法来作依据。而事实往往是:在独木桥上行走,千里马的表现决不会比小毛驴更好!因此,机关公务员要想证明自己,实现自己的“比较价值”并让人们“公认”,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要“爬上去”!你爬上去了,你就是胜利者,你就成功了;你爬不上去,就说明你无能。“成者王侯败者寇”,机关里优胜劣汰的法则只有这么一条。但机关里的官位毕竟是僧多粥少,官帽和官位是紧缺资源,为了达到“成功”的目的,各种手段也就应运而生,甚至可以说是百花齐放,无所不用其极。由于环境的压抑和竞争的激烈,由于人的欲望的了无止境(升了副职想升正职,升了正职又盼望再上一个台阶),更由于大多数人都只能当一个并不甘心的“失败者”,机关人员的心情始终处于一种充满矛盾、困惑、抑郁和焦虑的状态。可是,在机关这座神圣的金字塔中,不论级别高低,你的内心困惑都不能公开表露,那样不仅会影响你的形象,更会毁了你的前程,你必须学会一手“太极”功夫。哪怕你对某人再有看法,你在看到他时,都要能够面带亲切的笑容。生活的话题本来是很多的,也可以说是无尽的。但对于机关干部——公务员们而言,互相之间既能调节气氛,又能增进情感,或者干脆就是纯粹打发时间的话题却并不多:谈政治,潜在着某种危险性;谈经济,大多数人是门外汉;谈社会新闻,有些内容也是不可轻易涉足的;谈人际关系,更是要三缄其口,以免被人误传;而谈工作,那有的是专门的时间,没必要在任何时间都做出一副勤政的面孔……唯有各式各样的段子能将各种或心怀鬼胎,或胸藏丘壑,或欣然若喜,或黯然伤神的人黏合到一起,使大家在一起时有一个人人都能参与(主讲也好,旁听也好,都叫参与),都能开心,而且人人都不用担心后果的话题。这么说吧:初次相识的,段子能很快拉近他们的距离;长期共事的,段子能调节沉闷的气氛;互有成见的,段子能掩饰他们的矛盾;关系亲密的,段子能增加他们之间的信任和友谊……所以讲段子,几乎成了基层官员们在社交场合尤其是饭桌上必不可少的一道菜。尹凡对这一点一旦有了真实的了解,便带着一种宽容和理解的心情接受了这种独特的、也可以说是畸形的“文化样式”。不过,他心里承认,官场上流行的一些段子,抛开内容不论,确实能够显示出充分的机智和聪敏。虽然在内容上它是低级的、粗鄙的,但在形式上,却表现出创作者的细致、幽默甚至智慧。尹凡只能暗自感叹,某些机关干部的才华无处施展,只能用在这样一些旁门左道上。
中午这顿饭吃的时间不短,前后上了二十多道菜,有油焖乳鸽、红烧鱼翅、水陆八仙、蕲蛇五吃、燕窝炖三参(海参、山参、西洋参)、烩熘龙虾片等等。黄民生说道:
老彭啊,真想不到,你这个地方还真能做出这么多名贵菜肴,比我那个宾馆可强上百倍了!
这是你们来了!特别是杜部长,头一次到我这个地方来,我怎么能不尽心尽意呢?彭家山边说边拿起小姐递过来的毛巾擦了擦嘴:还是要改革,要开放啊!我这里以前也不怎么样。上面领导和外地客人来了,宾馆里的厨师手艺笨,弄不出几个像样的菜来,再加上县财政穷,也实在是吃不起。上面一些有权的部门领导本来就来得很少,有的来过一次以后就再也不来了。我们向上面要钱要项目自然也就找不到门。每念及此,我心里总不是滋味。现在好了,来的人多了,我这里找上面办点什么事也方便多了。昨晚上陪交通建设厅常厅长去紫峰山庄洗澡,他已经答应给我五个亿的资金了。
听彭家山一席话,杜南点头不止,黄民生更是“啧啧”连声。坐在买单位置的办公室主任则说:
即使常厅长这么重要的客人,在“海鲜城”吃饭时,名贵菜也没上得这么齐全。
那就太感谢,太不好意思了。黄民生说完,举起满满一杯“酒鬼”,与彭家山和办公室主任碰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勒局长见了,也马上跟着又敬主人一杯。
勒局长本来脸就红,此时更是喝得面如关公。杜南见他喝酒是主人每敬必饮,每饮必尽,还担心他喝醉了以后没法开车,可黄民生却附耳低声对他说:没事的!老勒酒量号称一斤半,实际上最少能喝一斤二两。我在阳谷这么多年,还真没见他喝醉过。
可你看他的脸红成那样……
别担心!你没听说过,在酒桌上就怕三种人吗?扎小辫的,红脸蛋的,会出汗的。这三样他一个人占了两样,你看他头上那汗淌的。不会有事的,你放心!
两人正窃窃私语着,县委办主任站起来再一次向客人敬酒。大约他差不多喝到量了,敬完酒后,一边打着饱嗝,一边说:
我们省里论起条件,这儿还算不上什么,靠海边有个县,那儿经济发展快,吃的东西也更加奇特。我上次陪彭书记去那儿,人家请我们吃了一样东西,连我们同一个省的人都没见过,他说着,伸筷子夹了一口菜,边嚼边继续说,那玩意可怪,是海里产的,当地叫什么“海鸡巴”,实际上是一种软体动物。做的时候要先用淡水浸泡,然后人用手去捏它,使它发起来。偏偏男人用手捏,它发不起来,而女人用手一捏,它马上发得长大几倍。发起来的那玩意看上去就和人的鸡巴一模一样,所以叫它“海鸡巴”。据说那东西吃了以后大补的,效用比什么鹿鞭之类的还要灵。
黄民生听了抚掌笑道,这可是闻所未闻。老彭啊,下次我和杜部长来,你可带我们去开开眼啊!
那自然的,就怕你不来!今天不是我打电话,你不就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了!
大家喝得尽兴,尹凡看看挂在墙上的钟,不知不觉已经下午三点了。等到一干人都停杯放箸,酒兴阑珊时,彭家山说,真的不住一晚走吗?
不了不了,黄民生一边用牙签剔牙,一边摇手,杜部长回去还有工作要忙,我们真的必须要赶回去的。
彭家山又用征询的眼光看看杜南,杜南则说,谢谢了,下次有机会再来。他又把目光对着黄民生,老黄啊,下次把彭书记邀到河阳去,也给我一次机会,对彭书记表示谢意。
车子开回阳谷,花的时间并不多,一个多小时就到了。杜南起初担心勒局长喝了那么多酒能不能把车开回去,一路上用眼睛盯着前面那辆警车,但见那车开得挺稳,也就慢慢放下心来。
杜南一行回到阳谷宾馆,县长赵忠、党群副书记齐坚、县委组织部长程洪敏都在宾馆门前等待着。杜南知道这是黄民生事先打了电话通知他们的缘故,也就不说客气话,在众人的陪同下进了自己的房间。
虽说在回来的路上,杜南坐在汽车里打了个盹,但毕竟不同躺在床上睡觉。从昨晚到今天中午,连续的奔波和应酬,多年来养成的午睡的习惯也被打乱了,所以他看上去一脸倦容。黄民生虽然强打精神,但也同样感到浑身疲倦。待赵忠他们与杜南寒暄了以后,他说道:
杜部长和小尹他们才回来,一路挺辛苦,就让他们先歇会儿,我看我们先退下,等晚饭的时候再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