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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做别人的眼睛

我曾做过别人的眼睛,在我很小的时候。那时大概还没有上小学,有大把的时间玩耍,常常玩得忘记回家吃饭。天黑了,小孩子不回家,头顶月亮、星星继续玩儿。在我们玩的时候,经常会有一个瞎眼儿的老爷爷,拄一根老榆木拐杖,试探着,慢慢地走过来。孩子们玩起来又跑又跳,将整个路堵个正着,这时候,盲眼的杨爷爷会远远的站在那等待。

我跑过去拉住杨爷爷的手,将他领过来,杨爷爷的手很温暖,特别光滑,我用一只小手牵着他,带他想去的地方。他已经很老了,胡子和头发都白了,满脸皱纹,嘴唇薄薄的,牙齿也没几颗了,我认识他的时候,他的眼睛就看不到了。他有一个女儿,一个儿子,一个孙子,一个孙女,还有一个外孙女。外孙女在城里,他的孙子和孙女都比我大十几岁,他们都在很远的地方读书。

盲爷爷的耳朵非常敏锐,在二百米以外,他就能找到我。他喊我:外孙女,你送我到某地儿。每次我都愿意送他,渐渐地我成了他的眼睛,我会把我看到的一切向他描述。比方说春天来了,燕子回来了,树绿了,花开了,路边水塘里长出了小鱼,最近村里新来一位拖拉机手,把他的全家父母和七个弟弟三个妹妹都带来了,生产队安排他们家住在村里的老学校里,他家最小的两个妹妹,一个叫艳春,一个叫艳华,大家都不愿意和她们玩儿,有点欺生,但我很愿意和她们玩儿,我已邀请她俩到我家玩过三次了。杨爷爷说:你是个小天使,愿意帮助别人,你会变得越来越漂亮,越来越聪明的。

在一个三伏天,杨爷爷说他很想去生产队的香瓜地去吃香瓜,问我愿不愿意带他去。生产队的瓜地离村里大概有四公里的路,要穿过一大片树林,两片玉米地,一座烂坟岗子,还有一个备战壕沟。我没去过,可我还是没拒绝杨爷爷。

我领着杨爷爷,顶着烈日,开始长途跋涉。路不熟又很远,走了很久。到了瓜棚,有十几个人在那儿,都是成年人,有瓜棚负责人,又有队长在,见我领着一个瞎老头儿出现在瓜地,很是惊奇。表情有几分不屑,有几分无奈,队长说去摘几个瓜来。一个小伙子,拎了一个筐,摘来大概有十来个香瓜,在井水边洗干净后,放在瓜棚外的小方桌上,大家围过来开始分吃。有人递给杨爷爷一只,没有人给我,当时我又渴又累,嘴唇发干,嗓子眼冒火,真想吃一个香瓜解解渴,但大家好像没有想让我吃的意思,那表情仿佛在说我利用瞎眼爷爷做道具,达到自己吃瓜的目的。虽然我年龄小,可这点意思还能从这些人的脸上读懂,我暗下决心,就算渴死、馋死也决不吃一口,杨爷爷把他手里的那只瓜用他那干瘦的拳头砸了两下,将瓜一分为二,递给我:吃吧!孩子,太渴了。我拒绝了,杨爷爷也感觉到了,大家对我们是十分不欢迎的。

不知过了多久,成年人吃够了,开始聊天,对我们不理也不睬,我一口水也没喝又顶着烈日领着杨爷爷往村里走。我特别难过,眼泪在眼里转,但没有让它掉下来。

回到家里,妈妈说,大中午的你跑哪儿去了,不怕中暑啊!我真的中暑了,在炕上躺了三天,喝了两天绿豆汤,喝了一瓶霍香水,很快就好起来了。又可以和小朋友疯玩儿了。

领杨爷爷去瓜地吃瓜的事我没有向任何人讲过,这件事是对我自尊心的一次历练,也许我真正体验到了成人式的世态炎凉,那时我就暗下决心,一定好好读书,将来做一个有尊严、有出息,让村里人都羡慕的人。

杨爷爷死在一个寒冷的早晨,有霜。村东头的柳树上落了几十只乌鸦,据说挖墓的人去了十几个,用了两个小时才将墓穴挖成。出殡那一天,一口红漆大棺材被几十个人抬着,也没有多沉重,抬棺人的脚步却很零乱而慌忙,好像随时会将棺材摔在地上一样,我远远地站在路边看,杨爷爷的儿孙们披麻戴孝,纸钱在空中飞舞,灵幡迎着朔风发出奇怪的声响,很像杨爷爷的老榆木拐杖触地的声音。目送着送葬的人群远去,我回到家里,妈妈在煮腊八粥,我问,腊七、腊八冻掉下巴,如果在这种天将人埋在地下,会不会变成冰块?妈妈没有回答我。

妈妈抬起头望着窗外说:喜丧,人活七十古来稀,这位老杨头摸着黑儿居然活到九十岁,我说:不对,是八十九岁。妈妈说:照老规矩人死后要长一岁,所以应是九十岁。

我说:人活着时要周一岁,死后却要长一岁,看来活着的人都怕老,死了却嫌活得不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