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阿姨
一天,儿子问我,妈妈你记得你最小的时候的事吗?比方说你吃妈妈奶的味道;被换上干爽的尿布,是什么感觉?或者更早的生出来那一瞬间,被医生掐得胳膊生疼的感觉?
我使劲地回忆,我还真记得我吃的最后一次奶是什么味道,但吃的不是自己妈妈的奶,是别人妈妈和一个不是妈妈的奶。
那一年,我还不到三岁,一个人坐在炕上大哭,要妈妈,妈妈到地里挖野菜了。这时,我的孔妈妈进来了,她为了不让我哭,把自己的奶子掏出来塞到我的嘴里,我哭不出声来了,差点被她的奶水呛死,我又哭又咳,又踢又咬。孔妈妈是我们原来的房东,我小时住在她家,后来我在两三年之内都是每天大清早起来就跑到孔妈妈家,等待哥哥、姐姐们醒来。
孔妈妈走了,我一个人继续坐在炕上哭。这时,邻居家张阿姨进来了,她非常美,而且还有文化,高中毕业,长大后,听说她是被他的丈夫从山东老家骗到内蒙古科尔沁来的。
张阿姨见我哭得那么伤心,就把我抱到怀里,解开衣襟,把她丰满白嫩的乳房贴在我的脸上,我不哭了,使劲地吸着她的乳头,可是怎么也吸不出奶,但我并不放弃,使劲地吸,我能感觉到,她的眼泪滴在我脸上痒痒的感觉,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哭,不知吸了多久,她把我放在炕上走了。
又过了一会儿,妈妈还没有回来,我跑到院子里和邻居家的小男孩一块儿玩。
玩够了就跑到张阿姨的房门前使劲推,可怎么也推不开。窗子关得紧紧的,这时,有大人过来了,发现房门关死,窗帘拉着,感觉大夏天的那么热,非常不对劲儿,就使劲撞门。撞开门才发现,张阿姨上吊死了!大人捂住我的眼,我没有见到张阿姨吊起来的样子。
那天晚上我躲在墙角里,不讲话,浑身发抖,无论谁到我身边我都躲而且大喊大叫,别过来,别过来,记得爸爸拿出一支缝衣服的长针要扎我时,我再也不敢抖,也不敢叫了,乖乖地听大人的安排,让吃饭我就吃,让睡觉我就闭上眼,其实我真怕那根针扎进我眼中,大人们认为我被邻居张阿姨的“殃”给吓着了。
后来我才知道,其实那一天张阿姨和我妈妈一块儿去挖野菜的,在玉米地里,她说她听到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死了好,死了好!我妈妈说:妹妹,你可别瞎想了,凡事想开点,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后来她说她特别不舒服,想提前回家,我妈妈就一个人在继续挖野菜。
张阿姨回来给我喂了一次奶,虽然没有奶水,但在她离开人世之前,她是把我当成了自己的孩子,奶了一次,算是做了一次母亲吧!她那么年轻,还不到二十五岁,她那么美丽,我至今记得她高高的个儿,圆脸,皮肤特别的白皙,黑黑披肩长发,衣服非常合体干净。她能从山东来内蒙古的科尔沁是她的丈夫答应她可以在我们村当小学老师。因为她最大的梦想就是当老师,可是她被骗了。
她的死为我的童年留下了一个永远也抹不去的阴影。以后的几十年,我始终担心自己的妈妈有一天也会上吊死去。我就把家里的绳子藏起来,如果我上学,我就特别担心家里的妈妈会不会出事,放学后,进屋见不到妈妈,就会紧张得后背出冷汗,疯了一样到处找妈妈,仓房里,地窖里,凡是隐蔽地方都会找一遍,看到绳子不在,我的心就提到嗓子眼儿,脑子里马上会浮现出妈妈吊起来的幻影。
我知道母亲的婚姻是不幸的。我小时候常常劝她离婚吧!她是没有勇气走出这一步的,我会常常问她为什么生完我,还要再生两个妹妹,真是太累赘了,也会建议母亲将两个妹妹送人算了,我和母亲离开这个家,但始终不知道去哪里讨生活。
二、同学的嫂子
就在我上小学一年级时,班里有一位同学姓沙,现在我已经不记得她叫什么名字了,但她比我大五岁,显得格外成熟。我不知她为什么上学那么晚,听她自己说,她根本不想读书,她的父母、哥哥和姐姐们也不反对,就这样她过了最佳读书的年龄。自从她的大哥娶了她大嫂后,她就开始上学了,她大嫂说如果不识字将来进城会走错厕所的,那既危险又难为情,所以就来上学了。我呢,天生喜欢和大孩子玩。记得冬天的一个星期天,她请我去她家玩,我见到了她的大嫂,很瘦,皮肤白得像小麦粉,两只大眼睛深深地嵌在轮廓分明的脸上,眉毛淡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嘴唇薄薄的,棱角分明,头发卷曲且浓黑。她的大嫂非常喜欢她,见到她的小朋友,显得格外热情。于是她下到她家的储存冬菜的地窖里取出了许多胡萝卜,洗了给我们吃,那一天,我非常开心,我们几个人就像小兔子一样,咯吱咯吱的吃着又甜又脆的胡萝卜。
可是过了三天,她的大嫂就在她家的地窖里上吊死了,死的时候,小女儿刚满三个月。
从此,她就不再上学了。说是照顾她的侄女。在那以后,我渐次少去她家了。每次去她家找她玩,她都在忙着做家务,照顾侄女,看她那样子,倒像是侄女的妈妈了。我始终不能理解一个母亲怎么舍得孩子,自己就永远的走了呢?难道母爱不足以战胜任何苦难与绝望吗?
三、邻居家的疯儿媳
我读小学三年级的夏天,一个满月的夜晚,那一天,父亲和大哥不在家。家里只有母亲、我、小哥和两个妹妹春、秋。半夜里,一个疯狂的声音把我们吵醒,快开门吧!快开门吧?门被摇得山响,外面的月光静静地从窗外洒入房间。
我和妹妹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小哥壮着胆子,从窗户向外张望。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站在门口,使劲地砸门,见没有反应,这个女人到院子里的一口装泔水(喂猪水)的缸前,稀里哗啦的洗起头来。妹妹认为是女鬼。母亲说,不要害怕,一定是邻居家的疯儿媳。
其实,这个疯女人刚娶过来时,没有疯,看起来很正常的。可过了一年后就疯了。据说是和她原来的男朋友分手后就不正常了。我邻居家的儿子娶过门后,就时好时坏。只要她一见到黄颜色的东西,无论是黄的衣服啊,被面呀,或是黄花呀,还是黄昏时天上出现黄色的晚霞呀,她就会犯病。
那个晚上天上有昏黄的云,她犯病了,在我家院子里折腾了半个小时。后来大概累了,回家睡了。
秋天来了,我的小学上学期已经快过去一半了。村后的小树林里开满了黄色的花——我把这种花叫鸡蛋黄花,一大簇一大簇的小花,非常美,我常常采回家,插在玻璃花瓶里。过了半个月,花也不会谢。但会在瓶里生出许多红色的细长的虫子。我至今都不明白,这虫子是怎么生出来的。
就在这到处开满鸡蛋黄花的一个下午,那个疯女人吊死在村后的一棵歪脖树上。据说当时她是坐在那里吊死的,身上穿着一件开满了黄色向日葵花,白底的的确良衬衫。当时村里人以为是他杀,报了案。但最后经法医鉴定是自杀。
这个疯女人死后。她的丈夫从此不再说话了。人们见到他都不敢看他。当然了,我每次见到他我都会说:五哥,你干嘛去。他既不看我,更不会回答我。但每次遇见他,我总忍不住和他打招呼。
村里的三个年轻女人,当然了她们都来自村外。她们都很美,都那么年轻,先后都以同样的方式离去了。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女人做人家的媳妇,是一件非常不幸的事,她们以死来抗争命运。
我常常想,母亲们总是不幸的,总之是得提防着点,小心她们寻短见。当父母吵架后,我会格外小心和警惕,当小朋友的父母吵架后,我会悄悄的告诉她们,看好你们的妈妈,最好把家里的绳子藏起来,把农药挖一个坑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