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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父亲的“本事”

父亲瘦高,大概有一米七八左右,腰杆笔直,哪怕骑在自行车上,腰杆也挺得直直的,让我看着有点不自然,长得像蒋介石,还有点像麦克阿瑟将军。

父亲喜欢手提公文包,真皮的,黑色。里面放着他的剃头刀,剪刀、剃头推子和一块白的确良布。给别人剃头是父亲的手艺之一,另外他还会戗菜刀、磨剪子。

父亲的包包里还有几棵银针,他还会针灸。有时家里总有排着队,手捂腮帮子,不断呻吟的牙痛患者。另外还可能有几味名贵的中草药。看那意思挺像江湖郎中,卖狗皮膏药、耍把戏卖假药的。

父亲喜欢赌,且是东三省有名的赌棍。最辉煌的战绩是我家一抽屉都是手表,大部分是进口的,小的时候我就带过两块瑞士镀金坤表。我小哥戴过一块全新的日本西铁城表,但从来没有赢过劳力士金表。院子里最多摆过十二辆自行车,是在一次赌博中赢的。分别是飞鸽、永久、凤凰和白山牌子。

但是过不了多久,这些手表、自行车也可能都输光了。所以,我和妹妹都知道任何财产到我家都是短命的。

家里有各种赌具,扑克、麻将,牌九,骰子。军旗也可作为赌具。

父亲手指很长、柔软,玩起扑克牌,真像赌王。任何牌只要一过手,就过目不忘。但我敢肯定,他一定玩老千,否则他赢的概率不会那么大。

家里常常会有从外省,比如沈阳、长春、哈尔滨来的赌徒,向父亲讨教,拿钱让父亲赌。有人出赌资,自然赌起来轻松快乐。就像现在有人拿钱让你来炒股一样。

下象棋,父亲总能赢,常有外村人慕名而来找他下象棋。总是乘兴而来大败而归。

家里有一点好吃的,父亲总要买上一斤老白干,叫上他的“狐朋狗友”(母亲这样称呼他的朋友),大吃大喝一通。我和妹妹眼巴巴地看着,偶尔也会有白吃者说:给小孩吃点吧!父亲会说:小孩子吃的日子在后头呢。我现在个子矮,头发少,脸上有斑点和小时候吃不上、穿不上有直接关系。

家里和地里的农活儿,父亲从来不管,他的职业就是赌牌、下棋、喝酒和到全国各地旅游。

父亲到了北京,会在九龙壁拍一张照片,长城上留个影,颐和园里照张相寄回家来,小时候我就这样认识了北京的大小名胜。每次父亲的照片一寄到家,我和妹妹就会抢着看。母亲是愤怒地看完,愤怒地烧掉。父亲在外边潇洒,我们在家受冻挨饿。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父亲在杭州住了一年,他说都不想回来了。太美了,真是人间天堂。可是,我和妹妹还有母亲在人间地狱。

到了拉萨布达拉宫。父亲说:天下最富有的人是西藏的活佛,可惜他们不好赌,否则他会将整个布达拉宫赢回来。

父亲因为聚众赌博罪被劳动教养一年,在科尔沁果树园。果树园景色优美,鸟语花香,还有吃不完的各种水果:苹果、沙果、海棠果、葡萄?

父亲主要的工作是给民警们理理发,炒几个菜。父亲是个好厨师,他做的饭菜,没有人不爱吃。再陪民警们下下象棋。他偶尔会故意输给人,毕竟寄人篱下,身无自由嘛。

秋天,果园的水果都成熟了,父亲被警察叔叔开着吉普车送回了家,还装了一后背箱的各种水果。父亲大摆酒席,请了村里的父老乡亲。那感觉不像劳改释放,倒像中了举人,喜庆得很。连我和妹妹都快忘记了耻辱,大吃特吃劳改农场果树园里的水果。一样酸甜可口。没吃出什么异味来。父亲神采飞扬地演讲他在里边是多么的风光和吃得开,凭他的聪明才智征服了全体民警和全体劳改队员。

父亲喜欢说山东快书,只要一喝酒,他就拿出他的竹板,说上一段快书。母亲说父亲这样,特像要饭的。

村里来了要饭的,父亲总是将要饭的叫到屋里来,供人吃顿饭,还会留宿。有一年冬天,一个要饭的坐在我家炕上用篦子将其头上的虱子往我家炕上刮。一群虱子在炕席上翻滚爬行。母亲气得责备父亲什么人都留宿。父亲说:穷人哪有不生虱子的。

冬天冷,父亲在外边捡来干净、漂亮的小树枝放在地中间点着。一团火焰腾空而起,快烧到了房顶。每次,我都特担心,我家的房子会被父亲点着。随火焰的热气流飞腾起的烟和灰像精灵在舞蹈,一会儿又都落得到处都是灰,包括我的鼻子和脸上、头发上。全家人都满面尘灰烟火色,但的确不冷了。

母亲说父亲在屋里笼火是野人的行为;说父亲小时家里穷,穿不上裤子,兄弟几人光着屁股在屋里点火,你说不像野人像什么。

母亲说爷爷家穷得叮当响,穷得都掉底儿了。好不容易来了救星共产党。我说为什么那么穷。母亲说原来没那么穷,就因为你的爷爷和奶奶抽大烟,扎吗啡。卖了房子、卖了地,就差卖儿和卖女了。父亲从不讲他的童年,也不告诉我他家有多穷、有多烂。

奶奶早早的去世了。我想大概是吗啡扎过量了。要么就是穷得买不起毒品了。父亲还不到七岁,三叔六岁,老叔三岁,奶奶就死了。七岁的父亲就跟着爷爷到处赌。然后就赌了一辈子。就在他咽气的头一天还在赌,每赌必赢。父亲死后,我发现一个笔筒里都是父亲赢得的金戒指。我一个也没拿,全部给了陪伴他到人生终点站的新老伴。作为赌徒的女儿,我也特好赌,但不是赌钱,是赌命运,我喜欢和命赌。我的命运还不错,每赌必赢,虽有时也挺悬。

我的爷爷在我八岁左右那一年,去世了。一口红漆大棺材停在三叔家的院子里,满院子里都是人,屋里的一口大锅冒着热腾腾的气,不像死了人,倒像过年要杀猪。没有哭泣声,也没有吹鼓手,一切静悄悄的。当时心想:这样子有点不体面。

我的爷爷瘫了好几年,躺在三叔家的北炕上。三叔一家在吃饭,爷爷会弹过来一粒粒的小粪球,爷爷大便干燥,自己用手抠。

我不记得爷爷长得什么样,只记得一瘦老头卧在北炕上,不声也不响。

爷爷和奶奶合葬了,没有入陈家的祖坟,也就是我祖爷爷的坟茔地。另外选了一块新的坟茔地。前一阵,二妹春来电话说:一个缺了八辈子大德的村长将我祖爷爷那块地给卖了,要求迁坟。这要拆迁了,也没有拆迁补偿费。二妹春问我怎么办?我说:我们是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哪能轮到我们这些孙女身上。

父亲说他一年四季“肉面沾牙”。开始我不懂什么叫“肉面沾牙”。问母亲,母亲说就是经常能吃上肉,吃上白面。就因为父亲一年四季的“肉面沾牙”,我和妹妹一年四季的很少“肉面沾牙”。

父亲带我去了外村,他的赌友家。他的赌友做四个菜,炒鸡蛋、炒土豆丝、肉丝炒芹菜、凉拌白菜粉丝,还有一个西红柿鸡蛋汤加小海米。猪油烙白面饼。席间,那位赌友不停地用筷子将菜往盘子中间抟。开始父亲还忍着,后来父亲用筷子将四个菜全部打散道:怎么着,不让吃吗?干嘛老抟菜。那位赌友忙红着脸道歉,吃吧!吃吧,孩子。我真的不想吃了,被这两个赌棍用两根棍子似的筷子翻来翻去的。

最后,我只吃了鸡蛋汤泡饼。走出他家大门后,我问父亲:今天算“肉面沾牙”吗?父亲大声回答:算!当然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