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很喜欢吃葱头。但据我做医生的同学讲,应多吃葱,葱能防癌,防老,尤其女性,能促进女性荷尔蒙的分泌,具有很好的美容功效;对心脑血管也具有保健作用。瞧,一个小小的葱头却这么神奇。
我曾在一本书中看到,在古罗马,佛罗伦萨行政长官每一年都要制订详细的洋葱头销售和税收政策,这在一块出土的大理石柱上有详细的记载。这颇似早年中国北方的秋季大白菜,凭票供应,要排队购得冬储大白菜。那时候,没有反季节的蔬菜,南北方商品也不太流通,北方人冬天只有萝卜、白菜、土豆,这是关系到人的生计问题,机关单位届时会放一两天假,让人采购冬储菜。
可说起洋葱头,我的老家内蒙古科尔沁地区并不种植,所以即使在城里的蔬菜供应站(国管)也很难见到。在我小的时候,我的姥爷家常常从辽宁省给我们寄过来。有时候妈妈回娘家也会带回一面袋子。我们家每年从秋到春能吃上大舅寄来的红皮洋葱头。偶尔也会用瘦猪肉来炒,那香味会飘到屋外,小朋友们会很羡慕,你们家怎么这么香啊!你妈妈在做什么好吃的呢?有时也会用葱头蘸酱吃,又甜又辣也非常好吃。
那个年代,基本上没有水果吃,就是有钱也很难买上,城里的孩子可能会吃上苹果,到了乡下,很多人到了成年还没吃过苹果。邻居家儿子云生,十八岁那年当兵到部队,过春节,每人发了两只苹果,又大又圆,绿里透红,咬一口汁液都流了出来,又脆又酸又甜。云生只吃了一口就失声痛哭起来,连长和班长还有连里的战士都被云生的痛哭,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这人吃了一口苹果竟失声痛哭起来。后来,云生哭着说;苹果太好吃了,他从没吃过这种感觉!不知道世间会有这么又酸又甜的感觉,云生不忍再吃下去,他说他承担不了这样的幸福。这听起来似乎很好笑,但对于在偏僻的牧区长大的孩子来说,一点都不奇怪。
和我一块玩的伙伴桂芹的爷爷已经卧床快一年了,半身不遂,但四肢还可以活动,说话也不是太清楚,我每天都去桂芹家玩儿,桂芹有三个弟弟,一个妹妹,更多的时候是桂芹的妈妈照顾瘫痪的爷爷。我每天九点左右到她家,常常会坐在桂芹爷爷的床边,和他聊天,我能听懂一多半,剩下一少半就是猜了。桂芹爷爷说他特别想吃新鲜水果,不想吃水果罐头。但说实话在内蒙古科尔沁草原,七十年代中期,就算在城里,大冬天的买新鲜水果都非常困难,所以桂芹卧床的爷爷想吃新鲜水果真是近于幻想,我真有点替桂芹爷爷难过,你想一个近八十岁的卧床老人想吃什么真是应该尽量满足,谁知今天想了,明天还能不能活着。
第二天,我就怀揣两颗洋葱头,洋葱头不大,大概有个小苹果那么大,红红的皮包裹着一层一层的葱头果肉,剥开皮,一股辛辣的甜香味扑鼻而来,我将两只洋葱头悄悄地放在了桂芹爷爷那温暖光滑但却青筋暴露的手里,桂芹爷爷张了张口,那缕灰白相间的胡子跟着微微颤动着,眼神透出无尽的感动,并有一点潮湿。
我真怕老爷爷的老泪流将出来,连忙帮他将葱头皮剥掉,剥下一片葱头肉,放在他口里。老爷爷牙口还不错,慢慢地咀嚼,辛辣、香甜,可能人老了口中太容易乏味,吃了一片葱头儿,将老人的味蕾全部唤醒了,中午时,老人多吃了一碗饭。从那一天开始,我每隔一天都会给老爷爷带两颗葱头。有时也会带一点爸爸茶叶盒里的茶叶,有时家里包饺子,我会用纸包两三个饺子带给他。每一次,老爷爷都会赶紧享用,并赞不绝口。
这样,一整个冬天,我每天九点去桂芹家听小喇叭广播,陪桂芹爷爷聊天。就在那年腊月,快过年时,桂芹爷爷永远闭上了双眼。后来据桂芹说,她爷爷死的时候,手里还握着我送给他的洋葱头。
桂芹爷爷出殡那一天,天实在是太冷了,西北风刮得人脸生疼,桂芹爷爷那红漆大棺材,由几十个人费劲地抬着,向村外的墓地急速小跑着,棺材快路过我家大门口时,我急忙跑到屋里的炊坑里撮了一大锹灰,迅速地在大门口撒上一溜灰线,刚刚撒完灰,桂芹爷爷的红漆大棺材就经过了我家大门口,我站在大门口内,静静地看着棺材后面哭丧的披麻戴孝的逝者的儿孙们,吹鼓手吹着大悲调和着儿孙们的哭丧声,在这样冷灰色的冬天,树木和乌鸦都成了这悲戚的背景;烘托着这难过的冬日,而刺骨的寒风仿佛存心让悲伤的人们彻底地悲凉。
圆圆的纸钱在空中飞舞,那灰黄的草纸颜色也增添了几分悲哀,两片纸钱落在了我家门口的灰线上,我内心有几分恐慌,急忙跑回屋问妈妈为什么有死人经过门口一定要在门口撒上炊灰呢?妈妈回答我说:人死后会有“殃”,这“殃”落在树上,树就会死,落在花上花就会谢,落在草上,草就会枯,落在人身上,人就会生病,严重的也会死的。听完妈妈的话,我着实吓了一大跳,我真的不确定桂芹爷爷的“殃”会不会落在我家院子里。因为在我撒灰的那一瞬间,棺材经过了我家门口。
那几天,我心中总有几分不安,看了看院子里的树,因为是冬天,看不出到底是死是活,看家里的猪、狗、鸡悠闲的在院子里散步,也没什么大碍;只是那只灰猫懒懒地趴在炕头上没日没夜的睡个没完没了,但看起来也没什么病。可是,我却病了,嗓子哑得说不出话,只觉得喉咙有两块不知什么异物堵着,喘不过气来。
妈妈给我吃了牛黄解毒片,让我大量喝水,可咽水都困难,后来我就小口小口的喝烫水,烫着疼痛的嗓子眼儿,我又用筷子头死劲的猛压嗓子附近肿胀处。过了几天,还真好了。
可我始终不敢去桂芹家玩。大概过了一个月以后,才敢去桂芹家。进屋后,眼睛情不自禁地往桂芹爷爷卧室的位置看,那儿已经被桂芹的妈妈放了一个漂亮的炕头柜,柜门上绘着梅、兰、竹、菊,整个柜子漆成红色,但比桂芹爷爷的棺材的红色要鲜艳一百倍,看得我双眼生疼,直想闭眼睛,可还忍不住盯着看。
桂芹的奶奶是个小脚老太太,一只烟袋有三尺多长,黄铜的烟袋锅常常在一明一暗之间伴着这位小脚老太太吞云吐雾。说来也奇怪,八十岁的老太太,从年轻就吸旱烟袋。可就是不咳也不喘。这好像是对吸烟有害健康的有力回击。
说起桂芹奶奶的黄铜烟袋锅,那故事可真不少。据说桂芹的爸爸、大伯、三叔,小叔都是吃桂芹奶奶烟袋锅长大的。不管谁不听话、撒谎、懒惰、在外惹是生非,头上都必然会吃奶奶的烟袋锅,每吃一个烟袋锅,头上就会长出小土豆那么大的包包来。桂芹奶奶从没有用烟袋锅敲过儿媳们和孙女们的头,就是说奶奶的烟袋锅从不打女人和女孩。
挨烟袋锅最多的是桂芹的弟弟九林,因为九林比较顽劣、淘气。自从桂芹爷爷去世后,奶奶的烟袋锅就不再敲孙子的头了。奶奶抽完旱烟袋后,在她那小脚的鞋底上将锅里的烟灰敲掉。每当看到那一小堆烟灰,我都会想到桂芹爷爷的“殃”,那“殃”究竟落到哪儿了呢?后来村口的一棵百年老树死了,我想那“殃”大概落在了那棵古树上了。
不过这“殃”可真够厉害的,足以将一颗老树“殃”死。后来上学后,学到一成语叫“祸国殃民”,那是打倒四人帮那会儿,祸国殃民一定是大坏蛋。这“殃”是如此的厉害。还有句叫“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再后来懂的越来越多了。现在也理解了母亲当年的说法,无非是想让小孩子远离丧事现场,免得堵塞道口,给人家增添麻烦。可对于小孩子却是无穷的恐怖和担忧,恐怕这一点做母亲的忽略了。实际上,母亲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我就没再听她提起过。
不过,现在我每当吃洋葱头时,都会想起桂芹爷爷临死时,手里还握着我送给他的洋葱头。遗憾的是桂芹爷爷那年冬天终究没能吃上新鲜水果,要是老爷爷能坚持活到夏天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