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写给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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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如何面对人生(上)(2)

我的政治理想是民主主义。让每一个人都作为个人而受到尊重,而不让任何人成为崇拜的偶像。我自己受到了人们过分的赞扬和尊敬,这不是由于我自己的过错,也不是由于我自己的功劳,而实在是一种命运的嘲弄。

我完全明白,一个组织要实现它的目的,就必须有一个人去思考,去指挥,并且全面担负起责任来。但是被领导的人不应当受到强迫,他们必须有可能来选择自己的领袖。在我看来,强迫的专制制度很快就会腐化堕落。因为暴力所招引来的总是一些品德低劣的人,而且我相信,天才的暴君总是由无赖来继承,这是一条千古不易的规律。就是这个缘故,我总是强烈地反对今天我们在意大利和俄国所见到的那种制度。像欧洲今天所存在的情况,使得民主形式受到了怀疑,这不能归咎于民主原则本身,而是由于政府的不稳定和选举制度中与个人无关的特征。我相信美国在这方面已经找到了正确的道路。他们选出一个任期足够长的总统,他有充分的权力来真正履行他的职责。另一方面,在德国的政治制度中,我所重视的是,它为救济患病或贫困的人做出了比较广泛的规定。在人类生活的壮丽行列中,我觉得真正可贵的,不是政治上的国家,而是有创造性的、有感情的个人,是人格;只有个人才能创造出高尚的和卓越的东西。

我们所能有的最美好的经验是神秘的经验。它是坚守在真正艺术和真正科学发源地上的基本感情。谁要是体验不到它,谁要是不再有好奇心也不再有惊讶的感觉,他就无异于行尸走肉,他的眼睛是迷糊不清的。我们认识到有某种为我们所不能洞察的东西存在,感觉到那种只能以其最原始的形式为我们感受到的最深奥的理性和最灿烂的美——正是这种认识和这种情感构成了真正的宗教感情。在这个意义上,而且也只是在这个意义上,我才是一个具有深挚的宗教感情的人。我无法想像一个会对自己的创造物加以赏罚的上帝,也无法想像它会有像在我们自己身上所体验到的那样一种意志。我不能也不愿去想像一个人在肉体死亡以后还会继续活着。让那些脆弱的灵魂,由于恐惧或者由于可笑的唯我论,去拿这种思想当宝贝吧!我自己只求满足于生命永恒的神秘,满足于觉察现存世界的神奇的结构,窥见它的一鳞半爪,并且以诚挚的努力去领悟在自然界中显示出来的那个理性的一部分,即使只是其极小的一部分,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每个人可以说都有一个“人生观”,我是以先几十年的经验,提供几点意见,供大家思索参考。

很多人认为个人主义是洪水猛兽,是可怕的,但我所说的是个平平常常,健全而无害的。干干脆脆的一个个人主义的出发点,不是来自西洋,也不是完全中国的。中国思想上具有健全的个人主义思想,可以与西洋思想互相印证。王安石是个一生自己刻苦,而替国家谋安全之道,为人民谋福利的人,当为非个人主义者。但从他的诗文可以找出他个人主义的人生观,为己的人生观。因为他曾将古代“极端为我”的杨朱与提倡“兼爱”的墨子相比。在文章中说:“为己是学者之本也,为人是学者之末也。学者之事必先为己为我,其为己有余,则天下事可以为人,不可不为人。”

这就是说,一个人在最初的时候应该为自己,在为自己有余的时候,就该为别人,而且不可不为别人。

19世纪的易卜生,他晚年曾给一位年轻的朋友写信说:“最期望于你的只有一句话,希望你能做到真正的、纯粹的为我主义,要你有时觉得天下事只有自己最重要,别人不足想,你要想有益于社会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你自己这块材料铸成器。”

另外一部自由主义的名著《自由论》,有一章“个性”,也一再地讲人最可贵的是个人的个性,这些话,便是最健全的个人主义。一个人应该把自己培养成器,使自己有了足够的知识、能力与感情之后,才能再去为别人。

孔子的门人子路,有一天问孔子说:“怎样才能做成一个君子?”孔子回答说:“修己以敬。”这句话的意思,也就是要把自己慎重地培养、训练、教育好的意思。“敬”在古文解释为慎重。子路又说:“这样够了吗?”孔子回答说:“修己以安人。”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先把自己培养、训练、教育好了,再为别人。子路又问:“这样够了吗?”孔子回答说:“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培养、训练、教育好了自己,再去为百姓,培养好了自己再去为百姓,就是圣人如尧舜,也很不易做到。孔子这一席话,也是以个人主义为起点的。自此可见,从19世纪到现在,从现在回到孔子时代,差不多都是以修身为本。修身就是把自己训练、培养、教育好。因此个人主义并不是可怕的,尤其是年轻人,更是需要慎重地把自己这块材料培养、训练、教育成器。

我认为最值得与年轻人谈的便是知识的快乐。一个人怎样能使生活快乐呢?人生是为追求幸福与快乐的,《美国独立宣言》中曾提及三种东西,即生命、自由、追求幸福。但是人类追求的快乐范围很广,例如财富、婚姻、事业、工作等等。但是一个人的快乐,是有粗有细的。我在幼年的时候不用说,但自从有知以来,就认为,人生的快乐,就是知识的快乐,作研究的快乐,找真理的快乐,求证据的快乐。从求知识的欲望与方法中深深体会到人生是有限,知识是无穷的,以有限的人生,去探求无穷的知识,实在是非常快乐的。

两千年前有一位政治家问孔子门人子路说,你的老师是怎样的人,子路不答。后来孔子知道了,说:“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你的老师‘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从孔子这句话,可以体会到追求知识的乐趣。希腊科学家阿基米德在澡堂洗澡时,想出了如何分析皇冠的金子成分的方法,高兴得赤身从澡堂里跳了出来,沿街跑去,口中喊着:“我找到了,我找到了。”这正是说明知识的快乐,一旦发现证据或真理的快乐。

最后谈谈社会的宗教说,一个人总是有一种制裁的力量的,相信上帝的人,上帝是他的制裁力量。我们古代讲孝,于是孝便成了宗教,成了制裁。现在在台湾宗教很发达,有人信最高的神,有人信很多的神,许多人为了找安慰都走了宗教的道路。我说的社会宗教,乃是一种说法,中国古代有此种观念,就是三不朽:立德,是讲人格与道德;立功,就是建立功业;立言,就是思想语言。在外国也有三个,就是Worth、Work、Words。这三个不朽,没有上帝,亦没有灵魂,但却不十分民主。究竟一个人要立德、立功、立言到何种程度,我认为范围必须扩大,因为人的行为无论为善为恶都是不朽的。我国的古语“流芳百世,遗臭万年”,便是这个意思。因此,我们的行为,一言一动,均应向社会负责,这便是社会的宗教,社会的不朽。我们千万不能叫我们的行为在社会上发生坏的影响,因为即使我们死了,我们留下的坏的影响仍是永久存在的。“我们要一出言不敢忘社会的影响,一举步不敢忘社会的影响”。即使我们不能在社会上留一白点,但我们也绝对不能留一点污点。

最令人触目惊心的一件事,是看着钟表上的秒针一下一下地移动,每移动一下就是表示我们的寿命已经缩短了一部分。再看看墙上挂着的可以一张张撕下的日历,每天撕下一张就是表示我们的寿命又缩短了一天。因为时间即生命。没有人不爱惜他的生命,但很少人珍视他的时间。如果想在有生之年做一点什么事,学一点什么学问,充实自己,帮助别人,使生命成为有意义,不虚此生,那么就不可浪费光阴。这道理人人都懂,可是很少人真能积极不懈地善于利用他的时间。

我自己就是浪费了很多时间的一个人。我不打麻将,我不经常听戏看电影,几年中难得一次,我不长时间看电视,通常只看半个小时,我也不串门子闲聊天。有人问我:“那么你大部分时间都做了些什么呢?”我痛自反省,我发现,除了职务上的必须及人情上所不能免的活动之外,我的时间大部分都浪费了。我应该集中精力,读我所未读过的书;我应该利用所有时间,写我所要写的东西,但是我没能这样做。我的好多的时间都糊里糊涂地混过去了,“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例如我翻译莎士比亚,本来计划于课余之暇每年翻译两部,二十年即可完成,但是我用了三十年,主要的原因是懒。翻译之所以完成,主要的是因为活得相当长久,十分惊险。翻译完成之后,虽然仍有工作计划,但体力渐衰,有力不从心之感。假使年轻的时候鞭策自己,如今当有较好或较多的表现。然而悔之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