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网络上,生性耿直、平素爱打抱不平的张顺号称“水军大统领”。这个绰号可不是白叫的,但凡遇到炫富卖弄装大爷、胡搞乱扯养小三的主儿,鼠标一点,数十万水军倾巢而出,用不着刀光剑影,只唾沫星子便能横流成河淹死人。这天半夜,张顺正在城市论坛上闲逛,一条短信息到了。
是个叫“头比瓢大”的陌生网友。“头比瓢大”好像没少灌猫尿,大骂张顺不务正业,所作所为纯粹是吃饱了撑的,是裤裆里拉胡琴,扯淡(蛋)……用词可谓难听至极,粗俗到家。张顺登时心头蹿火,要对方亮出名号,像个男人一样放马过来,比划比划。谁知,“头比瓢大”敲过个不屑一顾的表情,下线了:“有本事,孤松岭上走一遭。”
毫无来由挨了顿指责,张顺哪能咽下这口窝囊气?于是点开城市地图,瞪大眼睛找了好半天,才在犄角旮旯里找到了毫不起眼的孤松岭。第二天恰逢周末,张顺早早起床,背起行囊搭上了驶往郊县的客车。颠颠簸簸两个多小时后,一座光秃秃的荒山出现在面前。按地图上的标示,翻过这座山便是孤松岭。可气喘吁吁爬上山顶一打听,一个老乡抬手指向山下,说:“没多远,那儿就是。”
顺手指看去,张顺不由双腿一软,暗暗叫苦:映入眼底的,是个拇指盖般大的黑点!
中午时分,就在张顺累得大汗淋漓、腿肚子直转筋的时候,孤松岭总算到了。举目四望,远远近近的山坡上如同棋子般散落着几十户人家,房舍破败,冷冷清清,连个人影都瞅不到。
奶奶的,“头比瓢大”不会是拿我当二耍吧?正自嘀咕,张顺禁不住打了个寒颤——百步外的一棵歪脖松树下,有个年轻男子正往树干上拴绳。系完死扣又踩着石头,两眼一闭将脖子伸进了绳套!
明摆着,这不是练功,是寻短。张顺一阵风似的奔到跟前,死死抱住男子的腰往上托:“喂,喂喂,好死不如赖活着,有啥想不开的跟哥说,哥帮你。”
男子瘫坐在地,连声叹气:“唉,愁死我了。我天天愁得头比瓢大,还不如死了好。”
头比瓢大?张顺一听,忙问:“你……上网吗?”
“哥们,我现在不想上网,只想上吊。”男子苦闷地道出了原委:他叫童立,上大学时认识了女友楚琳琳。楚琳琳的长相没得说,靓;学业也没得说,棒;有的说的是个性,犟,毕业后考上村官,一头扎进了这又穷又偏的孤松岭。童立再三劝她回城,凭本事,啥样的好工作找不到?可她执意不听,非要干出点名堂。实在没辙,童立就想以死相逼。
瞧瞧你这点出息,真给男人丢脸。张顺撇撇嘴,激将说:“对不起,都怪我多事,你继续——”
“我干吗继续?我只想吓唬吓唬她。”童立急歪歪打断了张顺:“可,可她压根没来救我。唉,在她心里,我的小命远没她的铜墙铁壁重要。”
铜墙铁壁?就这狼来了都掉泪的穷山窝,难不成还要搞封锁?张顺愈发纳闷。但接下来跟童立四处一转,张顺先是震惊,后是愤怒,恨不得召集百万水军来个水漫孤松岭,淹死面若桃花、心如铁石的楚琳琳!
二
与楚琳琳初次照面,是在一座四壁漏风、屋顶漏雨的民舍内。透过门板,张顺瞄见了一个身段高挑、捂着大口罩的女子。童立凑到耳边,悄声说她就是自己的女友楚琳琳,像不像模特?楚琳琳对面,蹲着个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男人。男人像极了做错事的孩子,吞吞吐吐:“楚村长,俺想出去打工,行吗?”
“不行!”楚琳琳回答得嘎嘣溜脆。瘦男人满眼哀求,又问:“听说上面拨了款,啥时能发到俺手里?”楚琳琳递过一张纸,让瘦男人签字。瘦男人扫了一眼,连连摇头:“楚村长,俺没领钱,一分都没见着,这字不能签。”楚琳琳似乎冷哼了一声,硬邦邦回道:“牛二,你要不签,会有人去学校——”
话刚出口,瘦男人顿如触电般跳起,抓笔便写:“俺签俺签,俺这就签,求求你,千万别去祸害俺丫头啊。”
张顺瞅得一头雾水,伸手要推门进去问个究竟,童立却拽着他转身便跑,屁颠屁颠猫进了山路旁的一堆灌木丛。很快,两个男子一前一后走来。走在前面的背着手,圆滚滚的肚子腆得老高;跟在后面的精瘦如猴,一个劲地点头哈腰,询问农补啥时发。大肚男鼻孔蹿气,连损带骂:回家等着吧。再敢溜出孤松岭半步,一个钢镚也甭想得到!
等两人走远,张顺愣眉愣眼地追问童立在搞啥鬼名堂。童立冷不丁反问:“你是记者吧?你别不承认,瞧你这身行头我就知道你是用笔杆子捅咕人玩的记者。哥们,你若能把孤松岭搅和个鸡飞狗跳,我请你喝酒。”
我虽然不是记者,可振臂一呼,水军云集,只要孤松岭有见不得光的猫腻,这趟浑水我蹚定了。张顺尚未应声,忽见童立弹跳而起,撒丫子狂奔:“坏菜了,这回是真的,快去救人哇——”
童立奔去的地方,还是那棵歪脖树。歪脖树下,适才见过的那个瘦男人牛二已解下裤腰带,要寻短!童立说,孤松岭之所以叫孤松岭,就因为整个山村只有这一棵该死的百年老松树。最近四五年,少说也有十几个人挂在了它的歪脖上。七手八脚救下人,张顺终于听出了一点眉目:孤松岭四面环山,偏僻闭塞,许多年前,为了养家糊口,村民们盯上了一条生财道:当血奴。而谁也想不到,灾难突如其来——不少人染上了可怕的艾滋病!
“不可能,孤松岭要成了艾滋病村,外界怎么不知道?”张顺听得心惊肉跳,顿觉难以置信。
童立重重叹口气,又提到了铜墙铁壁。发现第一例患者后,镇里便要求孤松岭上下把紧口风,封锁消息。这不是啥光彩事,一旦传出,你让村长镇长,甚至县长的脸往哪儿放?更叫人大跌眼镜的是,做好保密工作竟成了村官升迁的重要考核标准!
听着听着,张顺忽地想起楚琳琳恐吓瘦男人的情景。瘦男人的女儿正上大学,你要不乖乖听话,我就去学校宣扬你女儿的老爹是艾滋病患者,后果啥样,你自己掂量去。这一招,真够阴狠!张顺越想越气愤,抬腿要去找楚琳琳,楚琳琳却冷冰着脸拦住了去路!
三
面对面站定,张顺觉得楚琳琳不再是模特,而是灭绝师太,就连说话的腔调也透着灭绝的杀气:“你是谁?来孤松岭想干什么?童立,我奉劝你们别搞歪门邪道,马上带他走!”
我们搞歪门邪道?呸,这不猪八戒练把式,倒打一耙吗?再说,脚长在我腿上,走不走你管不着。张顺丝毫没惯着楚琳琳,说:“我来是想摸摸这儿的情况,看看你们的铜墙铁壁有多坚固。”
“好啊,要不要我给你做向导?”楚琳琳不仅没服软,反而笑了,笑得张顺心头直发毛。不对劲,我是揭黑幕,正义之举,怎会心慌?不等寻思明白,瘦男人牛二“扑通”跪倒,一时间老泪纵横:“兄弟,俺没啥情况,求你别摸了,俺们都和村里签过协议,打死也不能提这茬的。”
明摆着,孤松岭的村官找准了乡亲们的软肋,捏住了他们的“七寸”:家里有男娃的,将来要结婚;有女娃的,总归要出嫁,为人父母,又哪肯让孩子受半丝委屈?还有,上面拨下的各种补助都在村委会扣着呢,想拿到钱,行,给嘴巴加把锁。这些做法,显然得到了镇里县里的“肯定”。就算你张顺捅破天,我们还有补天石呢:不让牛二等患病者外出,是为了防止传染,维稳。而此刻,楚琳琳的眼神里也含满了嘲弄之色,分明在说:张顺,麻雀下鹅蛋,少跟我装大肚量。惹急了我,我领几个患者住你家去!
愣怔间,童立突然扯扯张顺的胳膊,神情慌张地喊:“哥们,快尥吧,赵大肚子带人来了!楚琳琳,咱们完了,你就在这穷村病村当一辈子老姑娘吧!”
赵大肚子,便是孤松岭的村主任。搭眼一瞧,可不,大肚男正领着十几个乡亲“呼啦啦”冲来。山高皇帝远,村长的话就是圣旨,虽说没有重武器,可村民手中的铁锹木叉噼里啪啦一通砸,也够我喝一壶的。识时务者为俊杰,我溜!张顺暗叫不妙,拔腿逃之夭夭。
逃出孤松岭,在连夜回城的路上,张顺琢磨出了个大概:童立一定是“头比瓢大”,他想利用我的水军将孤松岭闹个天翻地覆,逼女友楚琳琳离开穷乡僻壤。这个忙,该不该帮?要知道,耗子拖木锨,大头在后面,村、镇、县……万一碰上硬茬激怒了哪尊神哪位爷,定会吃不了兜着走!思来想去,张顺心一横,登录上网:奶奶的,豁出去了,即便铜墙铁壁,我也要用脑袋给你撞破。水军听令,速速给本大统领掀起一场讨伐风暴!恰恰此时,又一条短信息到了。点开一看,竟然是近百张令人触目惊心的图片:手臂上的斑斑针孔,绝望的眼神,招魂幡一样的歪脖树……
短短数日,名不见经传的孤松岭成了各大媒体高度关注的焦点,一批批医疗队、志愿者相继走进深山奉献爱心,宣传防艾知识。与此同时,好消息接踵而至:孤松岭的村委会被解散重组,赵主任和楚琳琳被撤职,不少上级领导也受到了严肃批评。转眼两个月过去,张顺又接到一个好消息:哥们,我是童立,我要结婚了,请你务必来捧场喝喜酒。
兴冲冲赶赴婚宴现场,一进门,张顺不觉愣了神:迎面走来的美貌新娘,居然是楚琳琳!
大统领,谢谢你的水军,谢谢你帮我解决了一个让我头比瓢大的难题。
头比瓢大?莫非,你才是和我叫阵、又发给我照片的正版“头比瓢大”?可你这么做,不等于砸自己的金饭碗吗?狐疑中,只听楚琳琳笑盈盈地说:“如果不丢官不受处分,我的铜墙铁壁又哪能落实?爱是铜墙,心是铁壁,让爱心围拢着他们,让社会接纳他们,他们才会生活得有尊严,不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