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遗憾,”她回答说,“哪怕全世界都反对,我也决不会放弃我的计划。你们还不了解我!”
阿瑟·道尔微微一笑。他喜欢这种青春的狂热,更喜欢面颊绯红的洛兰本人。
“不管什么教育这是没有经过深思熟虑的一步,”他又接着说道。“您会担很大的风险的……”
“我们一定要保护她!”拉雷叫道,他举起一只手,就像握着一把利剑准备出击一样。
“对,我们一定要保护您!”沙乌勃大声支持他的朋友,把拳头举在空中挥舞了几下,
玛丽·洛兰看到他们俩都表示了支持的态度,就责怪地看了阿瑟一眼。
“既然如此,我也要陪你去。”他说。
喜悦的光芒在洛兰眼睛里一闪。可她立刻又皱起了眉头。
“您不能去……您还没有好呢。”
“但我一定要去。”
“可是……”
“哪怕全世界都反对,我也不会放弃这个打算!你们还不了解我。”他笑着把她刚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庆功会的风波
举行科学展示会那天下午,克恩特别仔细地检查了布丽克的头颅一番。
“您听我说,”检查结束后,他对她说道,“今天晚上8点,您要被送到一个有很多人出席的会场上去。您在那里得讲几句话。要简短地回答向您提出的问题。别说废话。您明白了吗?”
克恩打开空气龙头,布丽克嘶嘶地说:
“我明白了。可是我能不能求您……答应……”
克恩没听她说完,就走了出去。
他越来越激动不安。他面临着一个不简单的任务一把头颅运到学会的会议大厅。途中哪怕是有一点儿最轻微的震动,也会要了头颅的命。
一辆专门改装过的汽车已经准备好了。汽车里有一特制的小平台,台子上安着轮子,可以在平坦的地面上推着走,另外还安着手柄,以便上下楼梯时搬运。放着头颅和所有仪器设备的那张小桌子被放到平台上。一切准备就绪,晚上7点,他们出发了。
巨大的白色会议厅大厅灯火辉煌。坐在正厅前排的,大半是白发苍苍和秃顶闪亮,身着黑色燕尾服和大礼服的科学家。放眼望去,眼镜上的玻璃片闪着亮光。厢座和散座里坐的是跟科学界有各种关系的特殊人物。
那些服装华丽、珠光宝气的女士们,则使人觉得这里的气氛像是在举办闻名音乐家的演奏会。
观众等待会议开始,压低嗓门的嘁嘁喳喳的喧哗声充满了大厅。
舞台旁边的一排小桌后面,一些报刊的新闻记者像一窝活跃的蚂蚁那样忙忙乱乱,削着速记用的铅笔。
右边放着一溜儿电影摄影机,准备把克恩的讲演和复活人头讲话的每一瞬间都拍摄到胶片上。舞台上坐着由科学界名流组成的名誉主席团。舞台中央耸立着一个讲台。讲台上有一架把发言用无线电广播到全世界去的麦克风。另一个麦克风摆在布丽克头颅面前。
布丽克的头高高地放在舞台右侧。巧妙而精心的化妆使她的头看起来艳丽动人,这样就能减轻没有心理准备的观众见到头颅时所产生的沉重心理压力。看护妇和约翰站在头颅的小桌旁。
玛丽·洛兰、阿瑟·道尔、拉雷和沙乌勃坐在右侧一排,离放着讲台的舞台只有两步远。还像平日一样打扮的只有沙乌勃一人,没人认识他,所以他不怕被谁识破。洛兰是穿着夜礼服,戴着帽子来的。她低着头,用帽沿把脸挡住,免得克恩认出她来。阿瑟·道尔和拉雷是化了妆的。他们的黑胡子和唇须做得十分精致逼真。一个个自顾坐着不吭声,冷漠地东张西望。拉雷情绪低沉沮丧:刚一见到布丽克的头时,他几乎昏了过去。
8点整,克恩教授走上了讲台。他面色比平日略显苍白,然而神情非常自负。
与会者用经久不息的掌声欢迎他。
电影摄影机“喀嚓喀嚓”响了。报纸记者的蚂蚁窝安静下来。克恩教授开始讲话,介绍所谓他自己的发明。
这是一篇形式精彩、结构巧妙的讲话。克恩没有忘记提及早逝的道尔教授所进行非常有价值的初期工作。不过,在对死者的工作进行赞扬的同时,他更没有忘记自己的“微不足道的功绩”。这样一来,听众就不应该再有任何怀疑——这个发明的全部荣誉都应属于他,属于克恩教授。
他的发言几次被掌声打断。几百位女士用望远镜和长柄眼镜对准了他。男士的望远镜和眼镜则以同样大的兴趣集中在强颜含笑的布丽克的头颅上。
克恩教授讲完话做了个信号,看护妇便打开了龙头,通上了气流,布丽克的头颅具有了讲话能力。
“您感觉怎样?”一位老科学家问她。
“谢谢您,很好。”
布丽克的嗓音沙哑发闷,开放得很大的气流又使它多了一种嘶嘶的啸声,话说得也没有一点儿高低起伏。尽管如此,头颅的表演还是令人产生了非凡的印象。会场里爆发出来的狂风暴雨般的热烈掌声,就连举世闻名的演员都难得经常听到。然而,在小酒馆里曾醉心于自己演出所得到喝彩声的布丽克,这一回却只是疲倦地垂下了眼皮。
洛兰越来越激动。她的神经忽冷忽热,令她颤抖不已,她咬紧牙关,免得上下牙打架。“是时候了!”这话她已经对自己说过了好几遍,可是每次都下不了决心。情况令她感到沮丧。每错过一个时机,她就尽力用克恩教授爬得越高摔得越重这个想法来安慰自己。
其他人的发言开始了。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儿,科学界的泰山北斗之一,走上了讲台。
他用几乎是上气不接下气的颤抖声音谈了克恩教授的天才发明,谈到科学的万能,谈到战胜死亡,接着他说道,和这样能把最伟大的科学成就贡献给世界的才智卓绝人士交往,真是万分荣幸。
就在这个时刻,就在洛兰自己也没料到的时刻,一阵压抑了很久的愤怒与仇恨的旋风抓住她,使她愤然而起。她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
洛兰一个箭步奔到讲台上,差点儿把那个惊呆了的老头撞个仰面朝天。她几乎是一把就把他推到一边,自己占据了他的位置。她的脸色像死人一样苍白,眼睛里就像正在追击凶手的复仇女神福利埃一样冒出阵阵怒火。她用透不过气来的声音开始她杂乱无章的狂热演说。
她的出现使整个大厅骚动起来。
在最初的一霎那,克恩教授很狼狈,朝洛兰那边做了一个不由自主的动作,好像要去挡住她。后来,他很快地转过身来对着约翰的耳朵耳语了几句。约翰悄悄往门口溜去。
混乱之中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件事。
“不要相信他!”洛兰指着克恩大声叫道。“他是个贼,是凶手!他盗窃了道尔教授的劳动成果!他谋害了道尔!他现在还跟道尔的头颅一起工作。他折磨他,用酷刑逼迫他继续进行科学实验,然后拿出来冒充是自己的发明……道尔亲口告诉我,是克恩把他害死的……”
观众的混乱变成了惊慌。很多人从自己的座位上跳起来。甚至有几个记者不知不觉扔掉了手里的铅笔,目瞪口呆地站着一动不动了。只有电影摄影师起劲地转动着摄影机的手柄,为抓到意料不到的场面而大为高兴——这足以保证影片大获成功。
克恩教授已经完全控制住了自己,他镇定自若地站着,脸上挂着一副惋惜的笑容。他在等待时机,当洛兰由于神经痉挛而说不出话之际,他就乘机抓住这个间隙,转身向站在大门口的管理员威严地说道:
“请把她带走!你们难道没看见她精神病发作了吗?”
几个管理员朝洛兰跑过去,不过,没等他们挤到洛兰跟前,拉雷、沙乌勃和阿瑟已经跑到她跟前,拥着她朝走廊走去了,克恩用怀疑的目光盯着这一小群人。
在走廊里,几个警察试图拦住洛兰,但几个年轻人成功地把她带到街上,扶上汽车,开车走了。
骚动平息之后,克恩教授走上讲台,“为不幸的意外”而向听众道歉。
“洛兰是一个神经质的,歇斯底里的姑娘。她日复一日地跟布丽克尸体上那颗被我复活的头颅为伴,不得不承受考验,可是她没能够经受住这一严峻考验。她的心理受到损害,她疯了……”
大厅里一片死寂,人们在恐怖中屏声静气地听他侃侃而谈。
有人稀稀拉拉地拍了几下手,然而掌声却被嘘声压下去了,大厅里好像笼罩着死亡的气息,几百双眼睛现在已经是用恐惧怜悯的目光看着布丽克的头颅,仿佛她是个从坟墓里爬出来的人……出席会议的听众的情绪被彻底破坏了。观众中有不少人没等会开完就走了。匆匆宣读完事先准备好的发言稿、贺电,还有克恩教授当选为大学和科学院的名誉教授和博士的证书之后,会议就草草结束了。
黑人又在克恩教授背后露了面,他悄悄对克恩点了点头,就动手准备把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疲倦而又惊恐不安的布丽克运回去。
一直到独自一人钻进汽车之后,克恩教授才尽情地发起雷霆来。他握紧拳头,咬牙切齿地骂个没完没了,以至司机好几次刹住车,拿起听筒问道:
“您有事么?”
办公室里的枪声
克恩教授在学会发表完倒霉的讲演的第二天早上,阿瑟·道尔去见警察局长,通名报姓之后,他声称他要求搜查克恩的住宅。
“对克恩教授住宅的搜查,昨天夜里已经进行过了,”警察局长冷冷地答道。“搜查毫无结果。洛兰小姐所指控的事情,正如大家所料,只不过是她精神错乱的想象而已。难道您在今天的晨报上没看到对此事的报道?”
“为什么您这样轻率地就得出结论,说洛兰小姐所言是精神错乱的结果?”
“因为您自己也能够判断出来,”警察局长回答道。“这完全是不可思议的事嘛,再者,搜查的结果也证明……”
“您审问过布丽克小姐的头颅没有?”
“没有,我们可不能审问任何头颅。”警察局长答道。
“这就不公平了!她是能够证明见过我父亲的头颅的。这一点是她亲口告诉我的。我坚决要求再次进行搜查。”
“您没有任何理由提出这样的要求。”警察局长断然拒绝。
“难道他已经被克恩收买了?”阿瑟想。
“而且,”警察局长继续说了下去,“再次搜查只会激起公愤。学会对那个疯子洛兰的言行已经感到相当气愤。克恩教授的名字是有口皆碑的。他眼下已经收到了几百封对他表示慰问并对洛兰的行为表示愤慨的信件和电报。”
“即使如此,我也坚持认为克恩犯有数桩罪行。”
“不能毫无证据就随意进行这样的指控。”
“那就请您给我一个能拿到证据的机会。”阿瑟说。
“机会已经给过您了,当局已经进行过搜查。”
“假如您断然拒绝,那我只好去找检察长。”阿瑟果断地说道,接着,站了起来。
提到检察长到底还是起了作用。警察局长略加思索,说道:
“也许,我能安排一下进行第二次搜查,不过,这只能算非正式的。假如搜到新证据,我会向检察长汇报的。”
“这次搜查必须有我、洛兰小姐以及我的朋友拉雷在场。”
“人太多了点吧?”
“不,这些人全能起到重要的作用。”
警察局长无可奈何地把双手一摊,叹了口气说:
“好吧!我派几个便衣警察听您吩咐。再请个法院的侦察员来。”
上午11点,阿瑟一行在克恩家门口按响电铃。
黑人约翰连门链都不摘,只把沉重的橡木门打开了一条小缝。
“克恩教授不会客。”
看到警察也来了,约翰只好放这几个不速之客进去。
克恩教授在办公室里接待他们,他装出一副好人受屈的样子。
“你们请吧!”他用冷冰冰的声调说完,就把实验室的门大敞四开,同时目光恶毒地瞥了洛兰一眼。
侦察员、洛兰、阿瑟·道尔、克恩、拉雷和两个警察走了进去。
实验室里只有布丽克的头颅。她的双颊已经失去了红润,变成了干尸般的暗黄色。看见拉雷和洛兰,她笑了笑,眨起眼睛来。拉雷惊恐地颤抖着扭过脸去。
他们走进实验室隔壁那间房间。
这里有一个上了岁数的人的头颅,剃着光头,长着一支多肉的大鼻子。这个头颅的眼睛被一副漆黑的眼镜遮住了。它的嘴唇正在微微抽搐。
“它的眼睛痛……”克恩解释道。“看看吧,我可以提供给诸位的全在这儿了。”他又讥讽地冷笑着加了一句。
的确,在以后对整栋楼的搜查中,从地窖一直搜到顶楼,也再没有发现别的头颅。
往回走时,他们又走过大肉鼻子头颅所在的那间房间。灰心丧气的阿瑟已经朝下一道门走去了,克恩和侦察员跟在他身后也向那个出口走去。
“等一下!”洛兰叫住了他们。
她走到大肉鼻子头颅跟前,拧开了空气龙头,问道:
“您是谁?”
头颅动了动嘴唇,可是没有声音发出来。洛兰把龙头开得更大了。
嘶嘶的低语声响了起来:
“这是谁呀?是您吗,克恩?请把我耳朵里的东西拿出来吧!我听不见您说什么……”
洛兰往头颅的耳朵里一瞧,从里面揪出两团塞得结结实实的棉花团来。
“您是谁?”她又问了一遍。
“我原先是道尔教授。”
“可是您的脸?”洛兰激动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脸吗?”头颅吃力地说。“是啊……我甚至连自己的脸都没有了……一次小手术……鼻子的皮肤下面注入了石蜡……唉……在这个畸形的脑壳里,只剩下我的脑子还是我自己的……可足连这个脑子也不中用了……我就要死了……我们的实验没有完成……尽管我的头活得比我理论上推算的日子更长一些。”
“为什么您戴着眼镜呀?”侦察员走过来问。
“最近一个时期,我的同事不信任我了,”头颅试着笑了笑。“所以他要叫我既不能看见,也不能听见……眼镜是不透明的……怕我在他不欢迎的来访者面前暴露真面目……请把我的眼镜拿掉好吗……”
洛兰的双手瑟瑟发抖,拿掉了眼镜。
“洛兰小姐……是您吗?您好,我的朋友!可是克恩说您出门了……我的情形很糟……不能再工作……同事克恩昨天开了恩,对我宣布了大赦……要是我今天还不能自行死去,他答应明天就让我解脱……”
突然,头颅看见了宛如木雕泥塑般站在一边的面无血色的阿瑟,它欣喜地脱口喊道:
“阿瑟!儿子……”
头颅晦暗的眼色霎时变得清澈了。
“爸爸,我亲爱的爸爸,”阿瑟向头颅前迈出一步。“您是怎么被弄成这样的?”
他的身子一晃,拉雷扶住了他。
“都是克恩,你看……好了……我居然能再见着你一面……在我死了一回之后……”道尔教授的头颅嘶哑地说道。
声带几乎完全不起作用,舌头动一动也很困难,在说话停顿之际,空气嘶嘶响着从喉咙里跑出来。
“阿瑟,在我额上吻一下吧……要是你不觉得……不……不嫌……”
阿瑟俯身下去吻了他一下。
“对,就这样吧,现在好了……”
“道尔教授,”侦察员说,“您能不能把您死亡时的情形告诉我们?”
头颅把渐渐晦暗下去的目光转向侦察员,缓缓地把眼睛斜向洛兰,低声说道:
“我跟她……说过……她知道一切……”
头颅的嘴唇停止了翕动,眼珠上出现了一层淡淡的白翳。
“完了!”洛兰说。
所有的人都被眼前发生的事惊呆了,大家默默地站着。
“有什么办法呢?”侦察员打破了令人黯然神伤的沉默,扭过头来对克恩说:“跟我到办公室去!我要录口供。”
门在他们身后“砰”的一声关上了,阿瑟沉重地倒在他父亲的头颅旁边的椅子上,两只手捂住了脸。
洛兰轻轻地把手放在他的肩头上。阿瑟猝然站了起来,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克恩的办公室里传来一声枪响。